此问的意味实在太令人悚然，华夫人不仅揭穿了宋星摇假扮的身份，还不知从何看出她更为隐秘的幻装的本事，这岂不是代表她在其面前已如潭水一般透明，既如此，再撒谎隐瞒下去也是无益处了！

宋星摇深吸口气，按下眼中的惊慌与震恸，只盼着华夫人是个好脾气的善人，稳了稳心神，回道：

“小女不敢欺骗夫人，我的确非宫内女婢，而是公主在宫外的朋友。”

“你先起身。”华夫人深深看着脚下跪拜的姑娘，双眸粼粼轻闪，见她犹豫不决地慢慢站好，自顾道：

“你既是子姝的朋友，让她从王上那讨个旨意，大大方方带你进宫作伴就是，为何要绕了个大圈子，又是扮成宫婢、又是假托我的宫人来避人耳目？云夫人虽严厉，却非不近人情的母亲，何况又逢年关，她岂会驳了子姝这么件小小的请求来扫兴！”

三言两语堵住全部的退路，宋星摇心里直叫苦，还在搜肠刮肚的寻找托辞，华夫人忽然意想不到地合握住了她持剑的手，连同那柄青灵剑一起，稍稍举高，端在两人腹前。

宋星摇吃了一惊，再看华夫人，不知是否是阳光耀目而产生的错觉，她生就潋滟柔情的眼底好似泛着细细闪闪的水雾。

“小姑娘，你的确没有欺骗我，但你却瞒了后半句话。”

华夫人目光一深，笃定道：“你不仅是子姝的朋友，更是很多公子的朋友。你就是常在子歌身侧的那位宋姑娘，可对！”

话音一落，宋星摇又是惊了一惊，只感觉后颈僵硬的发麻，张张嘴，想抵赖，却发现说不出可信的理由来解释。

入宫前她便担心会给卫子歌惹来麻烦，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华夫人为卫子湛养母，她心中是想亲近的，可她与他之间永远差上一步，他作慕岑时冷言拒绝她，他作二公子时也若即若离从未认真地对她表白心迹，只有卫子安与沈鹤几番戏谑转述，所以在华夫人的认知里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她也不确准。

但有一点她很是确认，华夫人一定知道，自己是大公子帐下的人，她是否会为了自己的孩子而借机发难，宋星摇拿捏不定。

双膝一弯想跪下身求情，但手还握在华夫人手里，被她稍用力阻止，终究没能跪成，话却不得不说。

“华夫人恕罪！是小女违反宫规擅入宫闱，与大公子无关。请您看在今日小女救了婵桂宫的火也算有苦劳的份上，还望您网开一面，不要将大公子他牵扯其中。”

华夫人手心温热，此刻却松开半分钻进一缕凉风。她眉峰微耸，有些防备地打量着宋星摇。

“所以……”她彻底松开自己的手，不知不觉慢退开半步，“你进宫，是来找子歌的？”

宋星摇别过脸咬咬唇，心头涌出一股热辣辣的委屈，烫得嗓子眼苦冽。

卫子歌于她别有深情，很多心事她不能对他倾述；卫子安忙于敌军战事，没有时间来听；子姝对他们的情况懵然不知，说了未必会懂，其余的朋友，柳下蹊、阮慈、妹好、沈鹤，还有百里老头，更是远在各地。

她有这么多朋友，想找一个述说自己心里话的人都找不到，自己想念的人又情况未卜，那份煎熬、焦虑憋在心中无法排解，当下听到华夫人误想到旁的地方，心口像被扎了又扎，鼓胀的气儿就顺着那些孔洞向外泄露，呲呲冒风，带着她的精气神一同垮了。

“不是的……”宋星摇耷着头，恹恹地说，“我想找的是另一个人，四年前第一次相遇他便救过我……”

她哽了哽，没有再说得更具体，“我听说他病了，想来看看他。”

许是门外墙檐上的冰凌被阳光照热融化，“哒哒”一声摔碎在地，华夫人目光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巡去一眼，定在墙边几株迎寒盛开的腊梅上出了片刻的神，淡淡吐了道气息。

“因缘际会，果然难料……”

宋星摇没有听清，屈身再次恳求华夫人不要计较到卫子歌头上，华夫人却好似不再在意此事一样，面颊上重新浮现宽厚慈和的笑意来，看向宋星摇的眼神也变得莫名欢喜，像是对自己的孩子那般宠溺，低声回答：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错事，我不会对旁人多说什么的，你不用怕我。不过，云夫人和我的宫中人多眼杂，你是待不得的。”

华夫人笑着叹口气，“你既是子歌的朋友，我便送你去找他吧。宋姑娘，这宫苑太大，你没有方向胡乱找人，恐怕徒劳。”

听她话里有话，宋星摇抬头投去目光，华夫人却已噙着笑侧过脸避开，向外走去几步，刚至宫门的木槛，忽尔又驻足回望，手指一翘，告诫道：

“此剑锋芒太盛，切记不要再在宫苑当中亮刃。”

“先随我去换件衣裳吧！”

说话间，华夫人已迤至宫外，宋星摇收好剑忙跟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踏在凌乱的脚印之上离开，留下婵桂宫重归寂静。

晌午过，已有不少朝臣官吏入宫，或在廨舍煮茶相谈，或三五成群沿着宫墙去几处外苑闲逛赏景，等待着傍晚时分开宴的酒席。

或许百姓也腹中饥饿，躲回家中吃饭、午休，午前接连不断的爆竹声总算消停片刻，还耳根子短暂的清静。

卫子歌回宫暂居的寝殿位于宫群中间的位置，既不热闹，也不幽僻。

房中缕缕檀香缭绕，熏腾得简约雅致的卧房里一片静穆祥和，一声低沉的咳嗽打破空气当中的安静，卫子歌一袭华丽玄服静坐于椅中，抵着额轻轻阖眼，眉心微蹙，其余神情很淡，好似在琢磨些什么。

不过片刻，嗓子一痒，又连着咳了几声，他睁开眼正准备倒杯茶润喉，门外传来一声怯怯的询问：

“大公子，药已熬好了，可需奴送进去？”

卫子歌赶去婵桂宫料理情况，顺便想将宋星摇接回至自己身旁看顾，半路碰见云夫人带着姝儿迎面而来，姝儿话里话外暗示他宋星摇被困在华夫人身边无法脱身，忙不停地想去替她解围。

待他到时，婵桂宫明火已灭，宫人清扫完余下的灰烬纷纷退下，他再靠近几步，正听见华夫人令宋星摇拿剑出来看。

这把剑大有乾坤，卫子歌早心有觉察，听到素来不好兵器武学的华夫人竟对此剑深感兴趣，卫子歌立刻感悟到她其实醉翁之意不在剑本身，虽感不妥，依旧悄声贴在宫墙之外，静静去听两人接下来的谈话。

接连几次强按住想露面替宋星摇解困的冲动，华夫人话锋一转，竟通过那把剑推断出宋星摇的身份来，卫子歌心中的惊诧翻涌，躲在外偷听非君子所为，他浑身极不自在，又听到宋星摇浅显地吐露内心的苦闷，言外之意，她已认出自己的弟弟就是那个她所寻之人，恍惚之下一不小心撞掉墙檐的冰凌，只好赶忙悄悄离开。

他离去时心中焦急，将斗篷遗在书房，这一来一回快一个时辰，腊月的冷似刀一样的尖锐刺骨，待回寝居时，身上里里外外透着酸乏疼痛，嗓子扎了鱼骨似的吞咽艰难。

几杯热茶下肚也不见缓和，倒呛出控制不住的咳嗽来，卫子歌苦苦生笑，看来自己也未躲过这场寒疾，中了招了。

有宫奴在外等候，卫子歌也不好干晾着他，只手置好茶杯，嗓音中已隐隐带着浑浊的鼻音来。

“进来吧。”

小宫奴弯着腰将药汤捧送进屋中，小心摆好，一言不发地退出去。

药汤熬得黑乎乎发黏，酸苦的气味顺着水雾肆意乱钻，卫子歌心思不在药碗之上，手微微向前伸去，思绪却回到方才婵桂宫里发生的怪事中。

宋星摇不谙宫规，答话的称呼中露出端倪，这一点被抓住把柄无可厚非，但究竟是何故能令深居后宫的华夫人如此笃信、直接地判断出她谍庄的来历呢！

卫子歌目光里沉浸着墨汁般的胶着，望着眼前直直怔神，手指不知不觉碰到碗边，烫得他猛然一惊缩回手去，他捻捻指腹平复灼痛，看着那个位置，忽尔心底划过一个难以置信却合乎情理的猜测来。

会是如此吗，难道华夫人与她，也曾巧合之下联结过同心引吗？

不，怎么会！

卫子歌扣住碗沿慢慢将药送到嘴边，且不说同心引只可与一人相连，便是她们两人生活的地方、年岁差异也绝不会认识，看来想的不对……

卫子歌抿着药，汤汁只有一小口，可嘴里却灌进一大团浓郁沁脾的苦冽来，他下意识皱紧了眉，想起之前哄宋星摇喝药的情景，心中一叹，难怪她喝药时一脸痛苦抵触，还真不怪她，神思游动，口中又不觉得太苦了，趁机大喝几口放下。

华夫人独身来送宋星摇回来，因着知道几位公子身侧一向罕见女婢伺候，便给她套了一身宫奴的衣服。

两人不亲不近，一路不过只言片语，待送她到宫门外，华夫人驻足停下脚步，旋即回过身无声打量着宋星摇，宋星摇尴尬地干咳几声有些无措，看得华夫人暖暖一笑。

“快去吧，若你还继续留在宫里，千万小心些。”

宋星摇心底感激华夫人的细心，忙低头致谢：“多谢华夫人关怀，不过我所寻之人并不在宫中，看来不必流连了。”

华夫人只淡淡一哂，未再多言，抬眼扫视宫外一遭，见无旁人注意，对宋星摇笑过便走。

走过几步外，宋星摇还在目送她离去，华夫人瞧见树杈之上的燕窝，停下来很有兴致地观赏片刻，无意一瞥宋星摇，见她还在看着自己，一指树上，不由得叹道：

“你看这些鸟儿，因畏怕北方的寒冷只好飞往南边避寒。若是北方有一处地方常年温暖如春，想必这些聪明的玄燕一定会在那里筑巢的。”

宋星摇点头相应，那边华夫人收回目光再次转身离开，再走三步，宋星摇身形一凛，整个人茅塞顿开，对着远去的华夫人遥遥一拜，“多谢华夫人指点！”

华夫人脚步不停，头也未回地移步走远，像是没听见一样毫无反应，只另一侧，她娴静怡然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动容，唇边弯笑，轻轻对空气说道：

“聪颖如斯，不愧是你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