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以后就乖乖歇了一天，我已经坐不住了。

我叫来莫凡，想要和他商量接下来的事情。

我还吊着水，但是昏迷的这一周里，外面的情况变幻莫测，我是一点都不想耽搁。回忆起那天的状况以及孟桑说过的话，我对莫凡道：“万和想要集中力量来消灭我们，这样等到过后就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们神降了。”

可这家伙依旧是漫不经心的，一会儿掏掏耳朵，一会儿拿起旁边桌上的药盒看了又看，也不接我的话。

“你在听我说吗？”我也实在是生不起气了，只是低低地说了那一句。这段时间我一直沉溺在悲伤的状态里，思考的不是他们的死亡，便是各种计划。可以说我心里装不下其他东西了。

他叹着气，抬眼打量了我一番说：“你看看你伤都没好呢，又想这些。”

我摇头表示不想听他说这些：“我知道我要做什么。”

“我们是你的家人吗？”他突然站起来，非常认真地看着我，“除了暮哥他们，我们也是你的家人。你是张海印，你得知道我们相互扶持着一路走过来，已经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人了，包括你。”

“我……”我本想辩解什么，却语塞。我确实早就分不清我是张念玺还是张海印了。从前张念玺不顾张暮声他们的感受执意送死，现在张海印也同样不顾她家人的忧心。

他把药盒甩在被子上，双手插进了口袋里：“你记得吃药，我不是不想让你去，至少身体好了再说。”

“我又不是要出去，只是想你告诉我一些现在的情况。”我只能拿起药盒拆了两片出来，“我吃药，也不乱跑，你和我商讨一下接下来的对策。”

“好。”他坐回来，翘起了二郎腿，两只手还是插着兜，“说吧，你想怎么做？”

“海羽说，张梵千当时疯了，他怀疑NSN那座楼上的空间混乱是由她引起的。”时至今日，我已经把自己与张梵千完全割裂开来，说话时并不会把那个身份代入到自己。

“意思是说，你可以不用那两块石头，就有那种力量。”他突然坐直了，拉着椅子凑近了些，“那你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吗？”

“不知道。”我看着自己的手心，心里尝试着催动某种东西，可明明方式是和使用重明玉一样的，还是毫无反应。

“既然是疯了，那就是疯了以后才能做到。”他看着我，“你知道的，我们不可能对你这么做的。”

“再说吧。”我收了手，打开手机看新闻，“你知道万和扩张到哪一步了吗？”

“你一周都没出现，他们的处决名单估计都快长得能绕地球两圈了。”莫凡苦笑了一声，自顾自地摇着头。“不够聪明，不够健康、不够听话，或者长得不够漂亮，性格不够好……他们都会杀。所以，他们设计了许多游戏。”

莫凡打开了一个文件，里面是他所罗列出来现在已经出现过的游戏。

比智力的，比耐力的……甚至连颜值打分游戏都有。各种各样尽显着恶趣味。不过只要有一定的财力，被选中成为玩家后，只要支付一定的金额就能成为“对赌玩家”，只要押对赢家，就还有活路。至于这个金额，是五千万。

我猜这些游戏与我之前参与的都是同一种类型。

“是我醒得有点晚了。”我头也不抬，还是翻看着手机。被万和控制的媒体，大肆宣传着“神”的“新政”，声称“要为众生带来一个新世界”。

“重明太强了，不管是当权者还是军方，都在那个东西的影响下变得很消极。不堪一击，一下子就全军覆没了。”莫凡指着手机上重明的图片，“你仔细看看，它是不是长大了？”

“重明……”我念着这个名字，这两个字本身是张念翼为它起的，如今倒像是成了万和的东西。

莫凡又道：“你看看他们那新政都写了啥。”

第一条，所有人都必须遵从“重明神”的旨意，所有旨意皆由五位神使向众人传达。

第二条，忤逆神和神使的，都会在三日内处决。

第三条，除神使以外，所有人都不得进入玛旁雍错湖地界。

“看起来也没啥，只有第三条。”我看着那一行字不由得感到愠怒，“桃源是他家开的吗？还不让进了。”

“不知道他们到底想用桃源做什么。”莫凡歪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你们——对桃源还了解多少？”

“桃源能幻化出任何东西；它让我重新活了一次，还给了我重明玉；它也给了好多人一些特殊能力；可以告知未来；断影通过它改变了过去……”我一个一个罗列着，难以概括，只能说桃源像是一个能创造出一切可能的源头。

“高维空间。”莫凡在我眼前打了个响指，“虽然都是人们的猜想，但是这也太像了。”

我笑了，是觉得好笑。不管是什么时候，即使手里掌握着桃源的秘密，我们也不曾动过歪心，只是在如今迫不得已的时候才借用了桃源的力量。“莫凡，什么叫人欲难足？就是这样而已。万和如果非要进行下去，他们的下场只会比当年的印十一糟糕百倍。”

百年前吴家为了摆脱上官家的控制，才把桃源之事透露给了外族人。这一步错棋直接影响到了百年后的世界。只不过委实说不上是谁的错，只是后来才有个别人打上了对桃源的念头，上官禾就是典型的例子。

情绪复杂到顶点的时候，我心里反而一片空白。等到我终于能下床了，我才慢慢地在印十一各处走动。因为重明变得越来越大，就算是城市边缘之外的印十一也受到影响，一半的天空都被遮蔽去。等到全部陷入黑暗大概也不会需要太久的时间。

无聊，还是太无聊了。身边的人走了太多，我觉得自己也是随时都有可能离开的，可走在这片为“家”的地面上，我并不知道那最后一步是迈向生还是迈向死。

我进入了祠堂，他们的棺材都已在我昏迷期间入了土，现在只剩下一排灵位。我久久站立于此，吟下了一首《葬魂辞》。

枯泉白骨填沟壑，泠泠寒雨尽悲天。

魄散魂飞子飘零，化鬼难诅恶刁奴。

老树不堪杜鹃啼，玉帘不卷夜风疾。

平生不问神佛事，今乞神佛肯留意。

哪时素衣叹无常，不等离人败命仇。

我刚吟罢此诗，一道闪电划破了天空，把所有东西照出了一层惨白的颜色。接着一阵极其怪异的雷声响起，有撕裂天地之势，炸出了尖锐的鸣叫。

我从口袋里丢出了铜板，我说：“虽已是卦卦不得生，可有上苍眷顾，成我一解？”

未济卦，还是未济卦。

它是告诉我，事未成，我根本就不可能有逃跑的选项。

外面突然大雨滂沱，我拿了灵台上的酒壶，拎着坐在了祠堂的门槛上。不知怎的我就是非常想笑。萧忘尘也是个很爱笑的人，我却很少见他是真的开心。如今我总算是明白了他每天都在笑什么，有时是认为世人可笑，有时候是自嘲无能，有时候是觉得世间纷纷扰扰过于荒谬。但是他的“无为”两个字在那，便什么都不会做，把自己摘到了无关的位置后，就只能笑。

而此时，我大概是笑我处境困窘，笑人心贪婪。

饮了些酒，身体微烫。我想起了些前尘的事情，想要从曾经的张暮声和张念翼身上找到一些办法。

在其他族人眼里，张暮声向来是优柔寡断，温温吞吞地难成事。只有我们知道，他其实比谁都狠。只要某件事情已经到了需要他干涉的地步，他会为了极小的优势不择手段。这导致他对其他人、对自己都非常狠心。他死前的自毁之心，也是如此而已。

张念翼与他则是另一个极端。在张念翼杀了上官禾之后，谁都怕他，觉得他噬杀残忍。可他向来不爱做没有准备的事。他所做的一切，看似全是凶险，但都建立在他有能力完成的前提上，故而他并不喜欢做赌注。

我或许明白了，我得做出一些我本不肯做的事情——我总是相信我的道，我想找完全正确的办法。可对错本就是无法衡量的，我的道最终是个亦正亦邪的存在。只要能达成正的目的，过程邪性又如何呢？

有用者不可借，不能用者，求借，借不能用者而用之。非我求童蒙，童蒙求我。

这世界上的人，可比神要多。世上那么多人，皆是与我无关，谁都不认识谁。他们看着无法利用，可我偏偏懂人心。从前我见人心都视若无睹，那“无为”长在我心里，我就不爱去干涉或劝解他人的对错。

而现在不同了，我要利用人心。

并且，我将付出我的全部，杀死我所恨的一切。

一种异常灼热的感受从我心脏涌至掌心，在微微的醉意下，我并没有看清掌心是什么。它也很快就消失了。

漫天大雨，我把酒敬天，狂笑说：“我就不听从什么天道伦常了，就算是要我下地狱，我也还是会这么做的！”

风动老树昏黑里，庙祠二月冻陈漆。

冥冥悸动惶静寂，一人饮雨坐门泣。

还魂无处买命钱，黄纸孔方散满庭。

白幔拂门掩悲湛，石坎冷槛拒殇泱。

三生恍然苦若梦，惊却翻身定思痛。

焚棺寄尸欲终却，吊哭山坟守陵仙。

羁世绊断空思悬，任重命轻故难圆。

敢问天命何于我？竟赐祸术咒万生。

酒影残樽释寒凉，醉罢不醒往琼苍。

天，总会亮的。

等着身体恢复的同时，我开始了我的新计划。所谓“童蒙”，就是那些被万和随意支配的人，他们有些真的相信并臣服于重明的“神迹”，有的是害怕被处决，只能选择顺从。可我不相信他们会一直屈服下去。只要我有办法把自己塑造成某个“救世主”的角色，他们自然会有求于我，为我卖命。

我倒是不太喜欢过分引人瞩目的，如此是迫不得已，就为了完成这计划的第一步。

断影总喜欢坐在后山院，一个人静静地望着天，只要没人叫他就能在那里呆上几个小时。我果然还是在那里找到了他。

他定定的看着我，也不说话。眼中的微光却已经在尝试着拒绝我的要求。

身上的伤还没痊愈，但我知道怎么与他说话，会让他轻易答应我。

我说：“陪我去城里转一圈，我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