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中期,一次新年茶话会后,一群老人聚集在人民大会堂的一间会议厅里。
一群沙发,当中有一张轮椅。
轮椅中老人说:“哟,有十多位嘛!哦,有的从外地来,同志们辛苦了啊!
在北京的,能来的都来了?”
一高个略微驼背老人说:“报告老师!
在北京的,除了红光同志身体不行,住在医院里,其余的都来了。
外地还有三位——他们托我向老师和同志们致意!”
说着,他走到轮椅前,开始介绍参加聚会的老人们。
轮椅中老人和走上前来的老人们挨个握手,时而凝视,轻声关照几句,时而笑出声来。
“---你右眼早就坏了,我记得还是长征的时候受的伤。剩下左眼,要少用,请人读文件嘛---”
“---啊,你变成这个样子了!要少吃一点。
我记得当年你回家,顺风,都不用走路,风一刮,到家了!”
众老人皆大笑。
谈话说到一些老战友下落。
轮椅老人问道:“哪一位同志,知道刘东发同志的情况?”
一老头说:“我知道。”便开始说起来。
略微驼背老人说:“老耿同志,你声音大些,让大家都能够听得见。”
老耿应道:“是,队长!”
讲述声音立刻大了许多。
老耿说,二十多年前,他在江南军区当分管训练的副司令。
在一次观看军民合演的射击表演时候,听分管民兵训练的参谋说起,“——地方上,有一老头,年纪极大,枪法极好,是老革 命。
他平时就在省里粮库,用气枪打吃粮食的麻雀什么的。
从来没人见他放过空枪。”
老耿听了参谋提起的名字,想想,“没听说过”。
他立即驱车前往。
他心里想法是:“既是老革 命,请来给部队上上课,让小战士们听听看看,受些传统教育。”
到那里一看,啊呀,这不是当年的老发大哥吗?
原来,部队进城之后,发老大因年岁大些,又有战伤,转到地方工作。
他提出,“——当不了管大事的大官。要不打仗,也就是能管个粮草帐。”
他个人愿望是,“最好能够到一个能够打枪,打活物的地方。”
省军管会主任兼省委书记说:“老大哥,那您去省粮食局当局长。
那里有粮库,每年都要被麻雀鸟类吃掉不少粮食。
您去,特例,可以用小口径步枪打,怎么样?”
发老大说:“司令员,我老了。局长让年轻人当。
我就去管管粮库,能打麻雀,有杆气枪就行了!”
省里下文件,发老大当了粮食局副局长,分管粮库。
----老耿说:“我去了,老发大哥格外高兴,拿那天他用气枪打的一堆麻雀,烤了,和我喝酒。
后来,我还请老发大哥去了几次军区射击场。
老发大哥依然神枪无敌!”
老耿声音洪亮!
众老人都听得神采飞扬!
---发老大在军区射击场露了一手。
部队的神枪手小伙子们纷纷求教。
发老大也不客气。
他拿个简易瞄准检查镜,每个射手的枪上卡一下镜子。
看一枪,就说毛病。
有的毛病,听起来和射击技术好坏似乎关系不大。
比如什么“卧姿时候,左边屁股比右边屁股紧张了---”之类。
然后再让射手打两枪。
还真是有立竿见影的效果!
军区司令握着发老大的手说:“老大哥,您可真让我开了眼了!
我想跟您多说几句。
我们兄弟五个参加红军。
两个在打土豪的土围子时候死了。
一个在过乌江的时候死了。
还有一个,打日本人碉堡的时候死了。
当时,要是有您这样的枪神,咳!”
发老大说:“司令同志,革 命成功了,弟兄们的血没有白流!
你带兵,练本领,这是正路!
说我是枪神?我算不上。
我有一位老战友,他是长的短的,都行!”
军区司令一听大喜,拉住发老大:“老大哥,您说的那枪神,在哪里?”
发老大知道自己说走了嘴!
他支吾说:“---咳,他在北京。
这一两年,好像是退休回老家去了---”
后来发老大悄悄对耿副司令说:“---真是年纪大了!过去哪有说话走嘴的时候?”
一九六六年,全中国大乱起来。
发老大不愿意随老伴一起到外地的儿女家避祸。
军区正副司令一商量,某夜派一辆小车,把他接进司令部大院。
发老大住了一阵,觉得闷得慌,就住到野战军山间营房。
一次部队围猎,围住了糟害老百姓庄稼的一群野猪。
有两头大野猪一公一母,加起来在千斤以上,一起夺路而逃!
正好发老大在那路口。
当时发老大已经放倒了好几头野猪,半自动步枪中只剩两发子弹。
身边战士的枪中子弹已经射完,赶紧装子弹,野猪已然逼近!
发老大笑了出声,连发两枪,分别正正命中两头大野猪脑门!
大野猪们挟千斤之力,直冲到离发老大十几步远,才轰然倒地!
倒地后的野猪们仍然睁着双眼。
发老大走近野猪,摇摇满是白发的脑袋,大笑道:“你两个家伙!
糟蹋了我们老百姓多少粮食?
今天死在老子枪下,也算不冤,还不死心闭眼?”
说来奇怪,两头大野猪竟然闭上了双眼。
发老大拄着长枪,继续大笑!
笑声震撼山林,突然中止。
众人一看,老人已经长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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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会堂会议厅里,满座老人皆动容。
轮椅老人赞叹道:“刘东发同志,真英雄也!”
又转脸问略为驼背老人:“昨天,你们去看了军事表演?”
“是,老师,我们去看了。”
“你没打几枪试试?”
略为驼背老人伸出手臂。
手如风中一束枯枝,颤颤悠悠。
“老师,我多年不练,老了,手也生了。小伙子们,”他的眼中放出光来,“真是练得不错!”
“这就好!”轮椅上老人笑了,“这,符合规律。传统有后来人继承,我们应该高兴!”
他的声音突然颤抖了一下,“牺,牺牲了的同志们,知道了,也会高兴的!”
高矮胖瘦不一的老人们都默然肃立。
轮椅老人又问:“你在电话里说,要把那面当年宣誓用的红旗,送去革命军事博物馆?”
“是,老师。今天我把旗带来了。”
“我看看,让同志们再看看。”
绣了镰刀斧头的旗被抖展开。
旗色鲜艳,如热血,如朝霞,映红众人的脸。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