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星摇的眼睛有瞬间的湿润,她吞吞嗓子忍住湿气蔓延,他的话无礼又刻薄,让她脑中混乱,讲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才难以置信地小声问道:“你在说什么?”
“吾在说——”卫子湛的尾音拉长了些,带着丝不耐烦,“从你来到行宫找吾的时候,吾就知道了你的目的、你的打算!”
他眼尾淡漠地掠过她的脸,嘴边挑起一道幽微难察的冷弧,“宋姑娘,纵然你用了那么多方式来讨好与吾,吾知道,你不过是在替兄长办事罢了。”
卫子湛又轻轻嗤笑一声,刺得宋星摇心口酸痛,而他却满不在意,继续嘲弄道:“你该不会以为,吾会糊涂到——色令智昏吧?”
他转过身倚靠在身后的圆柱之上,姿态恣意而松弛,散漫地看了她怀里的外氅一眼,眼底的光在垂眸时转瞬一黯,复又恢复成不羁的玩味,看着她,淡淡地、一个词汇一个词汇地从口中蹦出。
“花,焰火,跨年守岁,还有你自己……”
他眉毛一挑,笑道,“现在又来送衣服,宋姑娘,你的花样,还真的多!”
宋星摇的心被他刺了一下,又刺一下,她对他的关怀在他口中变成了笑柄,这样讽刺的场面让她渐渐变得冷静。
她看着卫子湛嘴唇开合,待他说完,那心仿佛已凝固成岩石,竟感觉不到疼痛了。
“呵……”宋星摇也跟着笑了笑,转身慢慢走到水榭中央的石桌旁放下了手里的外氅,自己坐在圆杌上,仰起脸,迎着卫子湛的视线,挑衅地直视他,“还有一样呢!”
宋星摇的笑重新绽放,眼底却也一片冷漠,“还有一样,二公子您没有发现吗?”
她的视线向湖边密密丛丛的树荫那扫去,慢慢转回,落到卫子湛脸上,嘴角沁着不屑,自嘲一笑,“如此说来,我的厨艺果然还是不够精进,没办法令二公子念念不忘。”
说罢那笑容刹那间泯灭不见,只剩两道情绪复杂的目光直直逼视卫子湛。
原来那三碟小菜和粥羹也是她做的。
卫子湛的心里一阵绞痛,目不转睛地凝视宋星摇不善的目光,身后的手紧紧握住栏杆,不断用力,似乎想把心中的悲愤、矛盾、无可奈何都化成冷汗从指尖释放出去。
不远处的树后有人。
一个立场不明、多疑多思的人。
卫子湛料到他会来,却未想那人来得如此之快。
他本该妥帖地安顿好宋星摇,将她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回颍京,避免她卷入这场多方势力角逐的争斗,只天意弄人,他舍不得喊醒她,她也出乎他意料地跑到了水榭,恰恰比树后之人早到一步,挡住了那人计划中的拜见。
在接下来这场权力的博弈中,他这副虚弱染疾的身体是他有力的伪装,但也是他无法用来保护她的软肋,一旦被敌人发觉他对她的情感,便会遭来无穷无尽的威胁和牵制,利用宋星摇来掣肘他日后的举措。
相对于如今他的势单力薄,宋星摇呆在兄长身边会更加安全,即便有朝一日她也可能为了兄长来攻击自己,也总强过将她陷进危险之中。
当他听到她的脚步声从身后慢慢接近时,内心涌起难以自抑的慌乱,直到她喊出声的那刻,才最终做出了这个不得已又不得不的决定。
所以,再一次——
卫子湛悄悄抚慰着自己的心痛,告诫自己,不要流露一丝破绽,在这样迫不得已的局势下,再一次说着心口不一的狠话,将她推远。
“你走吧。”
卫子湛彻底背过身去,面向无波无纹的湖水,声音同样也再无波动,“回兄长那边去吧,顺便告诉他,日后不必再用这样低劣的手段打吾的主意。”
他清冽一笑,里面的情绪难以揣摩,轻轻道:“何况你的容貌,还不至于令吾神魂颠倒。”
风变得凉了些,无声袭来,搅动一池湖水粼粼荡漾出波纹。湖面上,一点、一点的雪花飘落,洋洋洒洒落下来,没有任何反应,就如此无声无息地融化在水里。
转眼间,水榭之外已是雾蒙蒙的漫天飘雪,风卷着沾到卫子湛的额头上,一丝冰凉化成细细的水流,顺着他微颤的眉心流下,还未至鼻梁便蒸发了。
身后有着令他不安的安静,他想回头,却克制着不能回头,僵持了半晌,宋星摇似乎又向着自己靠近了几步,几乎就要贴在他的背后。
卫子湛的呼吸有些紊乱,他实在无法说出更多伤害她的话,方才的几句羞辱之言已是他的极限,只盼着宋星摇能够愤怒,能够转身离开,如此,对两人都是一种暂时的解脱。
一条手臂从他耳边经过,伸向攒顶之外,宋星摇张开手心接了片刻的雪花,她的指尖有潮湿的晶莹。
顿了顿,她在他身后,极其轻微的溢出三个字。
“第二次。”
卫子湛想追问她,“什么”,“你在说什么”,可问题涌到嘴边,他艰难地咽了回去。
高贵的二公子,岂会对一个被自己嫌弃之人说的话感兴趣?
卫子湛保持着身形未动,只略略侧了头望去,余光里,他看不到宋星摇的脸,只见到她重新退回去,站在某个位置定住。
“嗬嗬!”宋星摇笑了笑,声音明亮许多,在风雪中越发清晰刺耳,“二公子猜得没错,我的确是带着任务来找你的。虽然这么快就被你发现了,不过呢,我也不算一无所获。”
她继续挪动脚步,一步一顿地向后退去,退到水榭的边缘,将卫子湛整个人从头到脚的再次深深刻在眼中一遍,她眼眶里的红不知何时消失,泛着耐人寻味的平静,里面烙着一丁点笑意。
她打量了一眼周围的景色,看着卫子湛纹丝不动的背影蹙了蹙眉,眼中的光不舍而又忧虑。
“告辞了……”她的声音有丝喑哑,咽了咽清清嗓子,重又说了一遍,“告辞了二公子,后会有期。”
雪花静悄悄飘落,身后人的脚步起先拖沓犹豫,后来越发利落干脆,很快再辨听不见。不过多时,湖边树后的人也悄声离开,只有水榭下一道孤独的身影凭栏远眺,望着眼前模糊不清的世界矗立不动,手握住栏杆用力、再用力,良久,力气尽消,只剩幽幽长长的一缕轻叹。
又站了不知多久,麻木的心渐渐恢复知觉,卫子湛的脊背已是透凉,薄袄贴在皮肤上,沁着大片的寒气。
他回过头向外走去,目光里瞥见桌上胡乱虬成一团的大氅,心中又是一道酸楚滑过。他捧起大氅,出神呆立了须臾,才缓缓披在身后走出水榭。
回到寝殿之中,炭火早已熄灭,偌大的殿中浮动着的空气也裹着一袭凉沁,笼在面额上,带走皮肤原本的温热。
卫子湛走到桌边慢慢坐下,望着桌上还未收走的菜肴出神,昨夜宋星摇陪伴自己跨年的一幕幕在他脑海中回转不停。他抬手拨动着冷栀花小小的叶片,叶尖颤颤巍巍,小口小口啄着他的指腹。
在无人偷窥的殿内,他终于可以不用掩藏自己的情愫,尽情回忆着焰火、忘了放盐巴的年夜饭、她不辞辛苦讨来的花苗,回忆着她捂住自己的耳朵,她和阮慈设计的捉弄……
想到她说喜欢阿鹤,卫子湛嘴角浮出一丝宠溺又苦冽的笑,低头从袖中摸出那枚葫芦,拿在手心摩挲良久,葫芦每每一动,便有“沙沙”的响声从葫芦肚中传来。
他看着葫芦,又想起早晨问过阮慈的那句话——“你们两个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忽然心头一动,握住葫芦拔开顶端的木塞向里看去,屋内的光线微弱,看不清葫芦里的东西。
卫子湛走到门边推开殿门,借着雪光眯起一只眼再次查看,随着光线偏移,隐约可见有一卷细长形状的物品被捻成条塞进葫芦里,他反手抖动葫芦,抖了很多次,终于从中抖出一卷裹得紧紧的绢帛掉进他的手心。
他捏着绢帛拆开棉绳,一寸寸小心展开,露出里面书写的两行蝇头小字:
愿君
朝夕宁绥,长乐未央。
他看着那两行小字,心像被钳住了一般动弹不得,手指不由自主地一抖,抖得那片裁剪的细窄的绢帛也飘忽轻战。
他突然明白了她所有的捉弄、所有的准备,真正的含义其实都隐藏在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中,那句,令他醋意萌发、方寸大乱却一笑置之的话中。
她说,
“它是我所喜爱之人的小物,我怎么会丢弃呢?”
她说,
“我很喜欢这葫芦的主人!所以我方才对着焰火许愿,希望他能事事顺遂,平安无恙!”
宋星摇说的喜欢,从来没有指名道姓,她自始至终都是用这枚葫芦来代替她喜欢的人。
而卫子湛,才是葫芦,真正的主人。
她第一次见到葫芦时,他的身份,是慕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