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花湾,锦绣红绸、鲜花烂漫、有山泉飞溅,全都布置妥当,可新娘却没有来。
自代愔逃走,杳冥发疯般地派出人去寻找,三天不眠不休,翻遍了三界,都没有寻到。
拈花湾天色渐暗,只有杳冥和圹埌坐在喜桌旁,杳冥遣圹埌也回去,圹埌表示不走,他提起酒罐子与大哥手中的酒坛撞上一撞,说,“大哥,我陪你喝酒。”
“喝!”杳冥也抱着坛子仰脖子喝着,一坛再一坛,喝了许多酒,也有许多酒如泪水顺着脖子流落,他抱着喜酒不肯撒手,一个劲地抱坛狂灌,灌到酩酊大醉,圹埌也醉意十足。
杳冥心痛难忍,将手中的坛子重重一掷、酒坛子碎了一地,酒香不管不顾地四溢,醉倒了旁边的红花。
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明明就剩最后一步,明明她就快成为自己的妻子,三次!一次又一次,最后还是让她逃走了。
他借着酒劲发疯,抱着喜桌上的酒一个劲地扔着,酒坛子清脆的响声让他听得畅快,能短暂转移他心中的苦楚。
圹埌在一旁没有劝阻,自己从陪大哥喝酒变成独自喝酒,心事重重,像是为自己在喝。
杳冥一连摔了十来个坛子,桌子上的全部摔完后,他沿着花圃中的小路打着窜,来到旁边专门放酒的地方,一个个棕色的系着红丝绸的大酒坛子安然地放在那里,层层叠叠摆了两层,一层三排,一排二十坛。
杳冥奔过去,愤怒地推倒酒坛子,发疯地推搡、踢打,酒坛子无一幸免砸倒在地,有的坛子破了一半,汩汩流出甜香;有的坛子碎成渣,倾倒在地,流出酱香……
酒坛子摔完还不解气,眼前飘飞的红丝绸扎眼得很,他随即撒开手就开始扯,从左边扯到右边,南边扯到北边,花圃扯到瀑布旁,一直到所有的红绸撕完、扯断、碎成一片片的渣,飘在空中的、飞落花丛的、一片狼藉。
杳冥抓着最后扯下的一片红绸,无力地往旁边一倒,卧在低丛的扶郎花海中,他的拳头揉捏着随手抓到的一朵鲜红的扶郎花,花朵在他手中被捻碎、花瓣遍体鳞伤,花芯透过手指随地撒落。
卧在花丛的杳冥眼睁睁看着一点点黑下来的天空,不解地问,“为什么?为什么!愔儿,为什么又跑了?我为你准备了最盛大的婚仪、最隆重的花轿,你为什么还要跑!?你就那么不喜欢我?对我一点情意都没有吗?”
说着说着,杳冥突然疯癫地笑起来,“愔儿,不论你跑到哪里,天涯海角,我也会寻你回来,你跑不掉的。”他的笑声很低,消失到花丛中。
圹埌醉眼朦胧,斜睨了大哥一眼,见他安静地躺着,又偏过头继续喝着手中那一坛。
身在魔域的银砾早就知道姐姐逃走了,心略微沉下,圹埌定会好好陪他大哥,今日便是搜集阳血和阴泪的最好时机。
她和大姐以及松节兵分两路,她独自前往斗兽场,大姐与松节则前往花楼。
斗兽场一如往昔,那日穿黑衣的和穿白衣的仍旧在最上面一层作新的赌约,银砾闻到血腥味道还是泛呕,她强忍着来到最下面一层,悄然搜集着,一波再一波,八十一位男子的阳血很快就搜集完,她忙离开此地,赶往花楼那边。
大姐和松节没有神力,只能进入房间悄悄找没有接客的女子,而且姑娘们很多都变得麻木,大都被驯得服服帖帖,不爱掉眼泪,银砾赶来时只收集到十来滴阴泪。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等到圹埌回来发现就功亏一篑了,银砾想,得想一个办法,她瞥眼看见了花楼第一层中间弹琴的台子,眼珠子骨碌一转,想到了一个办法,管不得那么多,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她三两步走上台,手中拿着一把断弦的弓。
“姑娘们,我想请大家帮我寻一个人。
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就拿着这样一把弓,那时,他站在高山,我落于山脚,我们没有交集。
第二次见面,他落于地面被人指摘,我立在人群,亦无交集。
第三次见面,便是大婚之日。我冒充大姐嫁入吴府,他一眼便认出了,却并未拆穿我,而是为我剥花生。
大婚之夜,我醉了,他铺了垫子,在地上睡了一夜。
他心思细腻,为我亲制衣裙、带我游湖散心,陪我回门,为我撑腰。
他教我射箭,陪我在人迹稀少的山林偏野过与世隔绝的闲聊日子。
山林遇险,我被毒蛇咬伤,他临危不乱,舍身为我吸毒。
被困天坑,天寒夜冻,毫无生机之下,他解下披风为我驱寒。
无论何时,我都可以将我的后背交于他,他的怀抱,永远温暖踏实。
那年冬夜,大雪漫漫,我拖着僵硬残破的身体,在雪地中爬行,丧失了对生的渴望。
他冒着大雪寻我,最后,只找到被黑颈狗头鹫吃剩的累累白骨。
当我得机缘再次醒来,只看见他与我的墓碑,坟头一周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是他死前洒的种子。
他知道我怕冷,所以临了,还在我的墓上披了一顶斗篷,盖得严严实实。
墓碑写着:吴言沉与爱妻白蒼葭之墓,同年同月同日亡,己亥年冬月十六。
后来,我得知,他原也是神灵之身,死后,他不知从哪里心生的信念,坚信我会投胎转世,于是踏遍三界、寻遍大荒,走过悬崖峭壁,翻过荆棘丛林,飘过洋洋大海,踏过累累荒漠,不放过每一个角落,就这样一直找,一直找……
直到五个月后,我醒了,追上他,那时候,他顶着一身素衣,正在沙漠穿行,黄沙漫天,他的衣襟早已被沙尘裹挟,我心如潮起、倍感幸运,追上去,在他身后轻喊了一声,言沉。
大漠落日照映着我们,我们携手往沙漠深处去,要去寻找传说中的藏海,喝了这水,有情人定能相守不离。
上天总是如此眷顾我们,我们以新的身份,各取一瓢,交杯互饮。
一切都好起来了,我们又回到了定情的美人林,敲敲打打,原本粗陋的院子添了许多物件,越来越温馨,不许久,家里又添了新丁,一对龙凤胎每日吵闹个不停。
院子一周,种满了鲜花,院子里有一张摇椅,凉爽的夏夜,我常躺在摇椅上,盖着一把蒲扇,旁边坐了切西瓜的言沉,院子外的那棵美人树下,有兄妹二人,妹妹坐在秋千上,哥哥在身后推她,推得老高,这样的日子过了七年,我想着,未来的一个七年,两个七年,十个七年,都会是这样幸福美满。
可是,魔神复生,一切都变了。
山洪来袭,一瞬之间,木屋被洪水裹挟,家具被泥沙卷走,河流变成血泊,堆堆挤挤飘了数万尸体。
瘟疫也紧跟脚步而来,她的二女在十多天的病痛折磨后,还是被无情带走。除了他们,还有千千万万的家庭如他们一般,不过,人的生命力之顽强,绝处亦能逢生。
在大家共同的抵御下,瘟疫解决了,失去亲人的痛苦消散了,他们又砍木拉石,盖上了房屋,在田地上种满了萝卜青菜,往常摩肩接踵的长安城又恢复了热闹,集市又堆满了各式物件,人们又恢复了往日的朝气。
青菜苗在秋雨下露出头,萝卜顶开了花,一切欣欣向荣。
然而,复生的魔神一如往昔,毫不安生,他无差别攻打三界,又是一次生灵涂炭。
他们年仅七岁的大儿子在三界混战中,手脚被砍断,脚筋被抽离,刀剑相搏,面目全非。她再一次经受丧子之痛,伏在大儿子身上,一个劲痛哭,身前还有硝烟弥漫,刀剑乱砍。魔兵占上风,他们节节败退,他顾不上大儿子的尸身,不得不拉着她往身后跑去。
而他,也为了护她,身后中了一刀,最后,他拼着最后的力气,推她往前跑去。”
台前楼阁的姑娘们听她的故事,忆起了自己的往昔。大姐在台侧偷摸着眼泪,姑娘们也早已泪流满面,泪珠如六角雪花,晶莹剔透,纯净莹洁,片刻功夫,银砾与大姐松节也已经集齐了所需阴泪。
银砾最后说,“不过,请大家坚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当是一场梦,青苗一定会再生,萝卜会再开花。”
如今已经集齐阳血阴泪,银砾收了弓走下台,与松节和大姐隔着人海沉沉点了头示意,仿佛在说,“等我,马上就好。”
她正准备去找姐姐之时,此刻圹埌在台柱子背后深情地凝望着她,她瞥眼也看见了他,而他的神色竟前所未有般轻松。
银砾呆愣片刻,圹埌已经走上前,他牵上她的手,笑吟吟地,一言不发,拉着她往殿内走。
殿内熄灭的火堆重新燃起,圹埌取了团茶煮上,茶水咕噜噜冒泡,还选了一种银砾素日爱喝的酒温上,两人静坐,没有说话。
酒和茶都差不多了,圹埌问,“酒还是茶?”
银砾脱口答,“茶。”
圹埌含笑着起身倒茶,一直到圹埌坐下来,银砾将膝盖前的弓递给他,轻声说,“你应当许久没见过它了。”
圹埌看见了她眼中的柔情,他眼底尽是蜜意,轻伸手接过银砾手中的弓,双手摩挲着弓身,这是他练习射羿的第一把弓,一直用了六千年,上面刻的“圹埌”二字都磨得没影。
而现在的弓是第二把,是大哥杳冥当初送的,弓身取自山桑木,弓弦用的夔牛牛筋,花费三百匠人,耗时六十年才得此一把。
圹埌像怀念旧友般再摸了摸弓,收起了这把断弦的弓箭。
他扯下腰间荷包,递给银砾说,“这里面有六颗糖果,虽然现在不会再有心下痛,但你喜甜食,应当也是极为喜爱的。”
听着他的交代,银砾伸手接过荷包,道一声谢谢,不等她再开口,圹埌端起茶杯,先声道,“砾儿,喝了这杯茶,便去做你想做的吧。”
银砾凝眸,他云淡风轻地举杯一口闷了茶,眼中的笑意如今变得苦涩,放下茶杯后又恢复了云淡风轻。
她小心将荷包揣于胸口里衣,也举杯闷了茶,之后,便起了身,头也不回地朝殿外去。
听见玄武的一声天鸣,他知道,她已经走远了,下次再见,只能是敌我相对。
他喃喃地说,“对不起,砾儿,我不能丢下魔域,更不能丢下大哥和父神,血徽会替我保护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