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静了片刻未答,而后才缓缓开口道:“你还记得为师当初跟你们说‘三年化碧’的典故吗?”
“记得。”
东周大夫苌弘,一生忠君报国,却蒙冤被杀,蜀人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可见其至死未改丹心。
“老师说,是忠是奸,天下人自有公论,不必争一时之名。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也是老师教我们的。”仲陵低着头道:“这些日来,我问过很多人,他们都说我爹是好人,是英雄,可英雄为何要被猜忌诽谤,死于非命?自古多少忠臣良将披肝沥胆,却要蒙受不白之冤。如果为国为民,只会招来无妄之灾,庸庸碌碌却能平安度日,那我们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老师,这样真的值得吗?”
太师摸到椅子旁的檀香杖,缓缓站起,踱到仲陵身边。
“这世上本就有许多的事,是要你付出所有的心血去做,也没有回报,甚至会招致无尽的非议。可你要记住,也正是这样的人,才保住了这江山的太平、社稷的稳固、百姓的安乐。而世道,总是要有这样的人存在。”
仲陵与太师对视着,望见他苍浊的双眸中的锐光,竟是一愣。
片刻后,仲陵无奈地摇摇头:“我知道,哪怕不求名垂青史,可一切本可以不必如此。”
太师许久没有说话,而是拄着拐杖慢慢踱到门前,望向外面的天空。
说来也怪,这天变得极快,早上起来时尚有阳光,此时却从天边处聚起密云,沉沉朝这里压来,阴郁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庭院之中陡然起了几阵阴风,刮得树木飒飒作响。
又是这样的天,和三十七年前的一样。
当真没有办法了吗?又要将当年的事重演吗?
自己的一生都在做抉择,为何就不能有更好的选择?
总想保全,可始终无法全部保全。
是否自己真的做错了?
太师仰头怔怔地看着天,往事如烟云,一幕幕在眼前掠过。
“即便如此,即便很难,即便料到不得善终。”太师忽沉声问道:“你还愿意做这样的人吗,像你父亲一样的人?”
仲陵静了一会,掷地有声:“我愿意!”
“好!”太师眼中泛起亮光,声音也不再喑哑:“既然选定了这条路,便埋头前行,九死不悔,莫问归处。”
仲陵哽住喉咙,点了点头。
太师又道:“你信为师吗?”
“我娘说过,无论发生了什么,一定要听老师的话。”
“我是问,你自己是否信我?”
仲陵抬眸望向太师,对上他炯炯的目光。
岁月重千钧,将太师的腰身压得一年比一年佝偻,仿佛在提醒他,这个曾为他撑起一片天的恩师已是年逾古稀的老人了。
想到这,仲陵蓦地攥紧拳头:“我信。”
“好,从现在开始,不要忤逆、否认我说的一切,哪怕是皇上问起。”
太师说罢,转身举起檀香杖,将架上的花瓶击碎。
“哐当”一声,惊得仲陵陡然一震,诧异地看着太师,便见他走出房门,拐杖顿地,厉声道:“钦犯在此,来人,快将他给我拿下!”
仲陵不可置信,便要起身去问个究竟,可才一抬膝,惊觉身子竟酸麻得无法动弹。
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望向书案旁燃着安息香的古铜香炉,瞳孔骤缩——里面加了软筋散。
原本杳无人迹的院落忽而蹿出上百个精兵,绕过太师,冲向书房。
此时仲陵已全身无力,软软地瘫坐在地上,被一拥而上的兵卫捆成一团,押到太师跟前。
“这便是老师给我的答案吗?”仲陵红着眼问道。
太师未答,他又问:“那老师心中的道又是什么?”
太师面若古井无波:“治大国如烹小鲜,凡人,合宜而用,遇事,进退有度,而非求之于自己心中的‘道’。既然坐在这样的位置上,早就舍去了那些无谓的东西。”
仲陵眼中的光就这么慢慢熄了下去,良久,他苦笑一声:“为了所谓的大局,为了平衡各方利益,罔顾事实,颠倒黑白,这样的朝局,这样的天下就是老师所追求的吗?”
太师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这时,礼部尚书沈士秀身着朝服,带着几名武卫疾步而来,见仲陵已被拿下,而太师则安然立在一旁,神情有些诧异。
太师见他来了,便先道:“这逆贼夜间潜入我府中,意图不轨,却不曾防备,中了软筋散,这才将其拿下。”
沈尚书往书房递了一眼,瞧见落了满地的花瓶碎片,迟疑片刻,便对张太师拜道:“下官救驾来迟,幸而太师早有谋算,擒获这逆贼,不然若是酿成事故,下官万死难辞其咎。”
继而又走到仲陵面前,居高临下地怒道:“你这逆贼,枉费太师多年悉心教导,你不思报答便算了,还光天化日公然行刺于他。如此恩将仇报,忘本负义,简直禽兽不如,令人发指,果然与那反贼殷晗是一脉相承!”
听到父亲的名号,仲陵身子一震,抬头便望见沈尚书因恼怒而扭曲的面庞,与往日温雅亲顺的模样大相径庭,一时竟不能反应过来。
须臾后,他咬着牙,从齿缝中漏出一句:“你没有资格说我爹。”
沈尚书冷冷地甩了甩袍袖:“是,我不该说他,以免污了我的口。”
“士秀。”太师淡淡地道:“你乃礼部尚书,何必与这贼子计较。”
沈尚书回身对太师揖道:“下官心系太师安危,一时激动,忘了身份。”又微笑道:“而今逆贼已落网,太师自可把心放回肚里,从此高枕无忧了。”
太师却摇了摇头:“此事尚未了结,还需回明皇上,全凭陛下裁夺。”
“太师说得极是。”沈尚书道:“一会下官同太师一起去面见圣上。”
“如此甚好。”太师又望了仲陵一眼:“将此人也一并押解入宫,听候陛下发落。”
沈尚书又接道:“文彦领着龙虎卫在外守着,押解这逆贼的事便交给他吧。”
太师半阖双眸,望了沈尚书一会,颔首道:“你有心了,便按你说的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