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柳络抹着眼泪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事已至此,继续逃避躲藏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只想赶快结束这边的事情,然后回到日记里慢慢疗伤。
“你……行,坐我车吧,我带你。”说完,辅导员又转头看向肉哥,“玉路哇,你也一起去吧!柳络平时最听你的,你在我也放心。”
肉哥二话不说,搀起柳络就往门外走。
在车上,肉哥始终一言不发,时而轻拍着柳络的肩膀,时而重重地叹几口气。导员专心开车,也是一路无话。
沉默之中,柳络面无表情,江海波涛只在心里来回翻涌。
他终于知道那块压在心上的石头到底代表什么了,也终于明白自己的心为什么会被塞进厚厚的硬壳——只因目睹的现实太过残酷,他才不得不把内心紧紧压住,然后封闭起来,以求得片刻安宁。但壳上早已被斯环撬出了裂痕,只要听到“陈桃”两个字,那一身连衣白裙就会狠狠坠下,然后顺着裂痕摧枯拉朽一般砸烂柳络心上的壳子!当心防破尽,赤裸的心脏就要直面所有冲击,随之而来的,便是全面崩溃、悲痛欲绝……
“桃子……”柳络视线模糊,自言自语。
到了公安局,柳络缓慢而平静地叙述着所见的一切。他没有提打工被骗的事,也没有提到斯环——他不知道监控里有斯环把他捡走的画面,就像母鸡精心护着小鸡一样,多少有那么几分滑稽。校领导也尽力保护学生,不想让柳络过多地介入到事件之中。仅仅半个小时,柳络便被告知可以自行离开了。他扶着墙,拖着空空的身体路过一扇半掩的门前,却无意中看到一对可怜的父母亲。他们面对女儿的遗物,在警官苍白的安慰声里呆傻地坐着,偶尔口中呢喃,唤起孩子的乳名……
2.日记
回到宿舍,柳络一股脑地爬上床梯。老秦不在,小晖睡了,只有肉哥默默把充电台灯递给柳络。
“谢谢。”这声致谢,微不可闻。
肉哥没说什么,只是冲柳络点了点头——宿舍里的人都知道,柳络伤心的时候一定会窝在床上疯狂写日记。就像老秦伤心了会疯狂刻萝卜,小晖伤心了会疯狂跑长跑,唯独肉哥在伤心时不会做任何疯狂的事情,只会一人偷偷跑去天台,灌下一瓶假酒装疯卖傻。
但是这一次,当所有人都沉浸在悲痛之中时,老秦却不知去向,小晖也累得睡死过去,肉哥此刻更是没有喝假酒的心情,好像只有柳络才是最正常的那个伤心人。
翻开日记,柳络的笔再也不受控制。他在空白页上一遍遍写下桃子的名字,写一次,划掉一次,再写一次,再划掉一次……仿佛化身为无情的写名机器,将“陈桃”二字写了满满一页!
“桃子……”泪水砸穿纸张,几个划掉的“桃”字渐渐模糊。
柳络深吸口气,用力翻过一页,锥痛的心突然平静如常,好像这事已经翻篇了——若在平时,即使再痛苦的事情也就这么过了,不会再掀起任何波澜,仿佛忘记痛苦就是这么简简单单。旁人眼里,柳络的这个本事简直神乎其技,若非天赋异禀之人断然修习不来。
可是这次,柳络的老办法却不灵了。
心,真的不痛了,但莫名生出的庞杂情绪竟如海潮般奔涌而至,将可怜的柳络围在一座孤岛之中。
眼睛明明是睁着的,柳络却看不清东西,无数句子从四面八方汇聚眼前。眼连心,心连笔,他抓住一句,飞速录于纸上。
“人生若只如初见。”写完,划掉。
“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写完,划掉,力透纸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写完,划掉,纸张划烂。
“难过时,我就躲在日记里。”写完,笔悬半空。全部句子散去,眼前瞬间清静。柳络怔怔地看着这句话,打唇缝里飘出一个名字。
“奕霖。”
昨天他也在浑浑噩噩间呼唤过这个名字,有种久违的熟悉感,念起来特别开心,又有点遗憾。
柳络记得,奕霖是自己年少时的挚友——话虽如此,两人相处其实也只有短短半年,光阴漫长,他已经快要忘记奕霖的模样。
“躲在日记里……”柳络默念着奕霖的话。他想起临别前,两人曾经交换过彼此的日记本。
那年冬天,元旦将至。柳络如往常一样,同奕霖并肩走在放学路上。风有点冷,晚霞挂在天边,两个孩子愁眉苦脸,影子拉得老长。
关于他们对话的细节,柳络已经忘了,他只记得奕霖要转学到其他的城市去。快分开的时候,奕霖也没来得及准备什么临别礼物,就把自己写了半年的日记本送给了柳络。
那本日记很厚,有三百六十五页;很漂亮,有金色闪光的外皮。
柳络接过日记时,奕霖还特意叮嘱他说,一定替自己把剩下的半本日记写完。柳络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讲,只是本着“哥们情谊”拍着胸脯给他立了个军令状。为表达自己的诚意,柳络还把自己的日记本也送给了奕霖。
夕阳下,两个少年互相交换了彼此的秘密。
“难过时,我就躲进日记里。”这是奕霖曾说给柳络的原话——他也是在半年前听了奕霖的这句话,才开始写起了自己的日记。如今,半年时光如水而逝,他们终究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刻。
“要是时间不那么快,多好。”写下,没有划掉。
奕霖总是有神奇的力量,能让柳络放下所有的烦恼。哪怕好多年过去,哪怕,是桃子的离去……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充电台灯早已熄灭。柳络的日记还紧紧压在身下,把他的胳膊和胸口硌出了几道青黑印子。
小晖不在,肉哥也不在,只有老秦的椅子上斜靠着一张满是胡茬的憔悴人脸。也不知为啥,那张脸已经憔悴了好一段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