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十八岁生日前,我住院了,后来身体一直不好。”爸爸看看女儿,又看看柳络,自言自语道:“还以为你妈妈会和你一起来。”
“是肝病吗?”斯环记得,父亲曾有肝炎,他也因此没能把肝移植给弟弟。
“出落成大姑娘了!比你妈妈好看。”多年未见,斯环的爸爸眼神变换,歉疚、开心、怀念,照在女儿脸上循环不断。
斯环不理这些,只担心爸爸的身体。爸爸却目光闪烁,嘴里只念着“对不起”。两个人鸡同鸭讲,完全不在一个频道。
“听她说,你又住院了?”
斯环没心思讲自己住院的事,两句话糊弄过去,再次聊回爸爸的身体。可爸爸不接茬,追问那个“她”为什么没来。
“我自己来的。”斯环说,“她不知道我在这。”
“哦。”
这段艰难的对白终于以沉默告一段落,柳络觉得,这对父女之间有种奇怪的默契。
枫树林、八角亭、三个人,若是不刮风、不落叶,简直就像一幅静止的老油画。过一会儿,画里又有声音,爸爸说,要是斯环的妈妈也在就好了,因为有些事要当着她妈妈的面讲给斯环听。
“我会转达的。”斯环懂爸爸的意思。于是爸爸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斯环在爸爸对面坐下,柳络站在亭旁局促。病入膏肓的人,就连说几句话都要思索好久——也许是外人在场,打乱了早准备好的开场白吧。
柳络当然不傻,赶紧编个理由走开。只是林间风止,亭中父女的说话声仍然追上了柳络。
“圈圈啊,是爸爸错了,你妈妈也错了。”
爸爸放下身为长辈的尊严,认错诚恳而干脆。斯环不吭声,耐心等着一个“但是”。
“但是,爸爸希望,你至少能理解你妈妈。”
身后这句话究竟拐了多大个弯,柳络隐约能听出点门道来。都说知父莫若子,斯环的理解当然比柳络更加深刻。
斯环说:“她背叛你,你凭什么大度?你要我理解她,其实是要我理解你。”
风过树梢,繁茂枝叶如浪花翻涌,整片枫林化作一片汪洋。柳络走得不远,等风平浪静时在不闻人声处转身,望见舞台似的凉亭里正有默剧上演。
斯环低头看脚尖,任由爸爸的稀疏银发颠来颠去,木头拐杖使劲往地缝里面钻。
激动过后,爸爸突然静止,因为女儿好像一条小鱼,仰着脸盯着他,上下嘴唇一碰一碰,只张嘴,不出声,泡在海水里绝望地吐着泡泡。
“害怕生离死别,所以与女儿疏远。”若非后来斯环转述,柳络打死也想不到,这样绝情的话竟会出自一位父亲的口中!更可怕的是,斯环的母亲居然也是这句话的践行者!父母到底把亲生女儿当什么呢?小猫小狗小金鱼吗?水中泡泡崩裂破碎,炸响在枫叶亭间。
爸爸朝亭外叹气,树枝伸到眼前,几片枫叶形似手掌,替他抽打自己的脸。
后来,他们父女俩聊了很久。
后来,爸爸累了,他挥一挥衣袖,撑着拐杖踽踽而归。
斯环手托香腮坐于亭前,柳络该去找她了。
“弟弟是哥哥,姐姐是妹妹。”
斯环这话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柳络。但听者有心,柳络不由得想起高中地理经典的国际日界线问题。
午后阳光照在茫茫的太平洋上,一艘轮船即将向东驶过国际日界线,此时船上刚好有个女婴呱呱坠地。而当女婴的孪生弟弟降临人世,轮船已经出现在国际日界线东侧。那么问题来了,如果按照两个孩子出生时所在时区的区时计算,哪个孩子的生日更早呢?
答案是,弟弟的生日比姐姐早一天。
难道说,斯环和奕霖的降生也曾隔着国际日界线?
当然不是。斯环说,是她父母上户口时特意互换了兄妹的生日。
“络络,你说,这是不是很荒唐?”
柳络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每个离谱的事情背后一定有更离谱的原因。比如校图书馆明文规定,禁止学生在图书馆裸奔,是因为以前真有一对师兄师姐在校图书馆结伴裸奔,两人赤赤条条,上上下下晃晃悠悠,不仅伤害学校声誉,更伤害学生们的身体——据说那两人身材长相俱佳,导致当天图书馆卫生间里有好多人清洗鼻血。
斯环无奈地笑着说:“你倒是蛮擅长理解别人的。”
事情的真相其实一点也不复杂,至少比国际日界线简单——斯环出生不久,病危通知签了厚厚一摞。医生说就算这孩子扛过这一阵,她也很难活到成年。对父母而言,若真是此种结局,他们要如何承受?女儿的十八岁生日俨然成了父母的心结。于是,他们将一切办法用尽,甚至上户口时都要把女儿的生日提前一天——出生证明上,两个孩子的出生时间刚好隔着午夜十二点,对调生日并不困难。
“所以你刚才说,弟弟是哥哥,姐姐是妹妹。”
“络络,你说,这理由是不是很荒诞。”
“嗯,荒诞。”
“却无懈可击。”斯环说,“我宁愿他把理由说成是重男轻女,或者随便什么不负责任的借口都行!那样的话,我逃离父母也能心安理得。可他偏不,偏要以爱之名!就连他们疏远我、冷落我,也是因为太爱我,怕接受不了生离死别!络络,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父母啊!我怎么摊上这样的父母啊!?”
“别这样,斯环,别这样!”柳络俯身拦住斯环的手,不让她再撕扯自己的头发。“其实吧,我觉得啊,你妈妈对你还是可以的。虽然我没跟她说多少话,但是在医院……”
“在医院怎么了?络络,我妈妈很会骗人的。知道她为什么大老远跑来找我,还花好多钱给我治病吗?因为我爸爸时日无多,想见见我,却找不到我。他知道妈妈又要离婚,而且被要求净身出户,所以就拿一笔钱作为报酬,让妈妈帮他找我。说到底,妈妈对我好只是为了对她自己好;而爸爸口口声声说他想念我,也只是希望我原谅他,让他最后一段人生过得安心罢了。”
“明白,我明白。”柳络踩着落叶,握住斯环的手,“每个人最爱的都是自己。”
“可我听人说,父母爱孩子,不是胜过爱自己吗?”斯环哭了,两只手都从柳络掌心抽出来,涂抹着地上的眼泪。
“或许……可能……父母之间也有不同吧。”
“知道了。”斯环说,“是我不配有那样的父母,不配有那样的爱。络络,我懂了。”
“你不懂!”柳络突然踢翻脚边落叶,“你有的!这世界上就是有人爱你胜过爱他自己的!”
“是吗?在哪呢?”斯环的眼睛正对着柳络的视线。
“在……”柳络瞬间卡壳。他很想说“在你眼前”,但斯环的眼神满满都是对爱的渴望,那份渴望极其沉重,不仅斯环的眼眶承载不下,连溢出的点点滴滴都压得柳络喘不上气来——他实在太不自信,不相信自己有能力肩负起两个人的未来。
“在你心里。”柳络紧张得手心冒汗,不敢明说,又祈祷斯环能猜透这模棱两可的答案。
“嗯,大概是的吧。”斯环默默按住胸口,“弟弟他应该是那样爱我的。”
枫叶又落,像轻柔掌心搭在斯环肩膀。曾经也在这个亭子,初秋时节,有那么一片枫叶落在奕霖肩头,脉络清晰,红里泛黄。奕霖把它做成书签,一笔一画写下“送你一个秋天”,陪着生日贺卡寄向斯环身边。闻到叶片芳香,斯环躺在病榻上笑得好开心,仿佛收获了一整个秋天!兴奋之余,她将枫叶书签夹进日记,留作此生最珍贵的纪念。
“呃……其实吧,我是想说,我……”柳络多想说声“爱你”,话到嘴边愣是咽了回去。
下次吧,下次有机会,再好好把心意告诉斯环。
斯环轻轻掐了下柳络的耳朵,抿着嘴露出“我懂你”的微笑,有点清甜,有点苦涩。
风吹来,从林边一角掀起连片枫叶,叶片“哗啦”好似日记翻过崭新一篇。斑驳阳光在斯环脸上明灭不定,柳络近在咫尺,却看不透她眼中阴晴。
“络络。”
“哎!”
“我们回家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