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响了。
“来了。”
“你妈妈在么?——哦,原来王培在啊。”
顺着半开的门,杨鑫探头往里看。
杨鑫是王培的大学同学,毕业后,从事和健康有关的宣传工作。杨鑫的健康秘诀,是吃偏方和保健品。虽然不是医生,没有上过权威的医学期刊,也没有医药公司去收购药方,但杨鑫依然被捧为拯救苍生的“能人”。
王培受到强烈的召唤,遂放下手里的筷子,去门口相迎。医生交代,愉悦有利于疾病的恢复。自从王培生病那天起,就没见过积极的心情。
叶维拿着手机和耳机,往卧室里走,并关上门,让出了畅所欲言的空间。比起两个女性的交流,他对足球比赛更感兴趣。
“快进来坐。——我家里太乱了,碗筷都放在桌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王培指着桌子方向,尴尬地说。
叶莱注意到,杨鑫的手上提着一些东西,和职业息息相关。换成陌生人,杨鑫连进门的机会都没有。
“你身体怎么样了?”
杨鑫把手提袋放在一旁,眼神里流露出真情。想自杀的人,都有被拯救的权利,更何况不想自杀的王培。
看着杨鑫的绿色手提袋,叶莱脑补了“生机”的含义。手提袋的重量,大约在三斤左右。三斤偏方或保健品,换算成人民币,没自来水那么廉价。
“这么多年了,还是经常发作。医学上病因不明,无法根治,只能控制。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去乡下找个跳大神的,喝几口符水,万一好了呢……”王培沮丧地说。
“如果导弹打不沉美国航母,你就转而尝试扎小人,去咒死美军士兵?如果高铁的时速只能开到四百公里,你就转而尝试魔法,用瞬间移动到达目的地?妈,都什么年代了,喝符水不仅浪费钱,还会耽误治疗。”叶莱说。
“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家里还有两包熟牛肉,你赶紧去切了,然后放到微波炉热热,三分钟后端上来。——杨鑫,待会一起吃点吧。”
王培拍着叶莱的背。
“嗯,那就吃点吧——你最近去医院复查了么?”
叶莱放下手里的筷子,不情愿地从冰箱取出熟牛肉,走到厨房切开,刀工很厚。叶莱集中听觉,不时地回头看。
王培患上了一种精神疾病,是难以治愈的顽疾。虽然通过服药能获得缓解,但药的作用很短暂。为了保持良好的状态,要定期去医院做检查,或心理疏导。
“两个月前,去医院查了一下血象,没什么大问题。不过除了经常犯困,还会腹泻。”
“医生怎么说?”
“保持愉快,早睡早起,规律服药,不要吃辛辣和油腻的东西。每次去医院,说的都是这几句话,跟复读机一样。”王培说。
“医院的水平太低。更糟糕的是,进了医院,就进了无底洞,怎么填都填不满。”杨鑫说。
叶莱把熟牛肉放进微波炉,趁着加热的时间,又坐回了沙发。
“你作业写完了么?微波炉在工作,你也别偷懒。”王培用余光瞪着叶莱,做着驱赶的手势说。
“作业很少。”
“你过几天就要补习了,看看自己这副懒散的样子。”
“过几天的事,急什么。——虽然你的病无法治愈,但也不能把火撒在我身上。医学的事,我有什么办法?”
叶莱对发呆的描述,是一片空白的安逸。王培的话,让叶莱很扫兴。每提一次补习,也是对欺骗补习费的提醒。叶莱以为拿到四百块,事情就结束了,没想到还要考虑善后的问题。说完一句谎言,要用更多的谎言填充。
“学习可不能着急,要有兴趣才行,毕竟强扭的瓜不甜。”杨鑫说。
“叶莱的成绩可糟糕了。班级里一共有六十个人,叶莱排第四十名。眼看离考试的时间越来越近,再不加把力,今年的目标又走远了。”
六十个人数,排在第四十名的叶莱,能拉二十个垫背的。不过和考零分的人比,太没上进心了。
“想把书读好,对眼睛的要求很高。眼睛不好,看东西模糊,肯定影响成绩的高低。要是问题严重了,还要做手术,多麻烦啊。”杨鑫说。
杨鑫抛出的问题,让人迫不及待地想解决。
“叶莱还没成年,就天天对着电脑,会不会把眼睛弄坏了?”
王培很担心。
“世界上用电脑的人很多,难不成全都砸了,回到原始社会用算盘?盯着少数坏处,忽略多数好处,太荒唐了。”
王培的问题,被叶莱过分解读。处于这个年龄,难免有些叛逆。不反对一下别人,就无法体现出存在感,或与众不同。
“你跟那些人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难道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叶莱不依不饶地问。
虽然这种对话毫无营养,但叶莱依旧想和王培争个高低,哪怕只是口头上的。
下个瞬间,叶莱有了梦魇的恐惧。——想要呼喊时,发不出声音;想要挣扎时,却动弹不得。在漆黑的环境里,被无形的手抓进另一个世界。进入这个世界后,场景还是家。随着时间的推移,心情和视觉都恢复了原状。
不远的沙发上,王培披头散发地躺着。痛苦的表情,加上微弱的呼吸声,让时间变得紧迫。叶莱没有医学知识,也没有急救设备,最好的选择,是打一通救护车的电话。毕竟专业的事,要让专业的人来做,反之,可能会造成二次伤害。
叶莱跑向角落,拿起桌台的话筒,不安地拨通了号码。
“嘟,嘟……”
十秒后,对面传来了平稳的女声。
“这里是急救中心,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我妈……快不行了。”
“您的母亲怎么了?有什么症状?”
下个瞬间,一阵强大的力量扯断了电话线,通信中断了。叶莱朝右看去,只见眼前站着一个透明的自己。
“你是谁?”
叶莱放下话筒,用高分贝的声音,掩盖内心的恐惧。
“我是你的第一人格。”第一人格说。
“什么是第一人格?”
“是你的一种思维。比如王培喜欢唠叨,小到吃饭的坐姿,大到未来的理想都是。随着次数的增加,像戴上了循环播放的耳机,根本摆脱不了。你发现只有王培死了,唠叨才会停止。现在,老天爷站出来,狠狠地拉了你一把。王培的旧疾发作,已经濒临死亡。”
第一人格的嘴角上扬,咯咯地笑着。第一人格在谈论死亡时,不慌不忙地抖抖脚。
“那可是我亲妈,你别胡说八道。”
叶莱没想过,王培死后,自己会面对一个什么颜色的世界。——谁帮叶莱做饭?谁帮叶莱洗衣服?怎么整理王培的遗物?该买一块什么样的骨灰盒?太多的问号,劫持了叶莱的大脑。
叶莱如果失去了王培,会同时失去很多东西。
“呦,不愿意了?你整天听王培唠叨,都不觉得烦啊?”
“唠叨几句就要死,太极端了。只有你这种扭曲的怪物,才希望自己的母亲死掉。”叶莱愤怒地说。
“你每次受到王培的责骂,脑海里都会联想到死亡,并持续了很长时间。既然你忘了,我就提醒一下。——九月十号的白天,由于起床晚了,被王培掀开被子。之后幻想王培的碗里有农药,拌着豆浆喝下去;九月十三号的晚上,由于沉迷网络,网线被王培拔了没收。之后幻想王培买菜时,被工程车碾压。这些例子一直在更新,就算你爬进坟墓,也无法抹去。”
第一人格的话,让叶莱很尴尬。盼着王培死,简直是大逆不道。这种想法要是传出去,被周围的人知道了,一定会遭到鄙视。不过想归想,做归做;如果想象能定罪,世界上很多人都会被抓。
看着处于上风的第一人格,叶莱词穷了。叶莱要找到决定性的证据,才能让第一人格闭嘴。下个瞬间,叶莱跑到卧室,找出从王培那里骗来的补习费。
“我只说了几句话,我妈就给了我四百块。这么好的人,我怎么会盼她死?”
叶莱晃了晃手里的钱,很骄傲。
“这四百块是补习用的,不是给王磊用的。如果有一天,王培得知了欺骗的真相,以她的性格,你要承担什么样的后果?”第一人格蹲在地上,用手蒙住耳朵,歇斯底里地问。
“补习班的事,只要隐藏好,我妈就不会知道。”
“纸包不住火。低级的把戏,总有一天会暴露。不用问班主任,只要随便问一个同学,就能确定补习班的真假。”
既然无法阻止骗局暴露,那就顺其自然,好好享受这四百块。
现在,王培的手脚没了动静,而急促的时间一直在流动。那根被扯断的电话线,又缩短了死神的距离。
叶莱要不要下楼,找人借电话?
“你向我灌输杀人的思维,还盼着我妈死,到底有什么目的?”叶莱问。
“我能有什么坏目的?我都是为你好,才想把你从王培的魔爪里拯救出来。你与其愤怒,不如坐下来谈谈,怎么处理王培的善后工作。买墓地要花钱,干脆水葬吧?这年头,水葬还有政府的补贴。你拿了补贴,就能买游戏装备了,真不错。”
“你滚出我的家。”
叶莱用指甲掐住自己的手臂。哪怕陷出了血,也没停下。通过自残的行为,叶莱培养了伤害的意识。
“磨磨蹭蹭的人,可做不成什么大事。正因为你太无能,才会一直被王磊敲诈,一直挨王磊的揍。在学校是这样,出了社会是这样,死了还是这样。”
第一人格时而喜悦,时而悲痛。阴晴不定的表情,预示了模糊的未来。
叶莱的世界里,除了唠叨的王培,还有贪婪的王磊。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有更多的人闯入。这些人相貌不详,性格不详,目的也不详,是一颗颗定时炸弹。
下个瞬间,叶莱抄起桌台上的花瓶,举过头顶后,用力地砸去。受到攻击的第一人格闭上眼睛,毫无意识地摔倒。血染红了一小片地面,很刺眼。
“滴,滴答,滴……”
花瓶里滴落的水,像规律的计时器。冰冷的地面,血和水融在一起,略微稀释了红色。
比起逃避,叶莱更想摆脱眼前的声音。事实证明,主动出击的叶莱做到了。
杀人后,自首是一条路,安于现状是一条路,千里逃亡也是一条路。每条路都有对应的分支,选择的机会只有一次。
下个瞬间,又是一阵梦魇的恐惧。——在漆黑的环境里,那只无形的手把叶莱抓回现实。
刚才的幻境,让叶莱失去了很多东西。现在,叶莱想做一个倾听者,不想顶撞王培。虽然刚才的幻境,也让叶莱有所收获,但活在现实里,要小心翼翼。毕竟一些选择是匆忙做出的。
“天天对着电脑,当然会把眼睛弄坏了。叶莱的眼睛不好,应该试试这个。”
杨鑫从手提袋拿出一瓶东西,毕恭毕敬地放在桌上。瓶身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母,像高深的天书,看不懂。
看不懂就是高深的,高深就是厉害的。
“这是什么?”王培问。
“国外做过研究。坚持吃这个,对眼睛有好处。”
“研究?”
“科学家在动物身上做实验,发现了很多作用。比如防止视力老化,缓解眼睛干痒。叶莱还小,应该趁早吃,不能输在起跑线。”
“真不错。”
“这远远不够。除了眼睛,还有大脑。——这个能防止大脑退化,提高记忆力。我有一个朋友的孩子,原本成绩很差。吃完这个,先考上了重点高中,又考上了九八五大学。毕竟老师讲的东西很多,记不住的话,也就无法应用了。”杨鑫说。
杨鑫低头,拿出了另一瓶东西。只要有一点可能,杨鑫都会找到多多少少的价值,乐此不疲地推销着。要骗过别人,首先要骗过自己。在天花乱坠的宣传里,叶莱有理由相信,杨鑫把自己也骗了。
“哎,九八五大学。看看别人家的孩子,再看看你。”王培嫌弃地说。
叶莱的投胎水平差,父母不是世界首富。有别人家的孩子,也有别人家的父母。既然改变自己很麻烦,那就改变孩子。
“还有这个。前面说了,叶莱天天对着电脑,晚上的睡眠质量肯定很差,比如失眠、梦魇、做噩梦……这些事情肯定发生过吧?”杨鑫问。
“别的我不知道,但失眠的情况肯定有。因为我半夜去厕所,发现叶莱总是辗转反侧,次日吃早餐还犯困。”
“那么亮的显示器,会刺激神经。一旦出现了失眠的症状,哪有精神听老师讲课?我有一个朋友的孩子,睡前经常玩电脑。白天到校,居然在课堂上睡了过去。——你看,这个吃了对睡眠好。”
杨鑫的手提袋,像一个万能的百宝箱,和健康有关的问题,都能从里面找到钥匙。
此时此刻,电视里播放着伤医的新闻。严肃的口气,紧张的配乐,把观众带回了事发现场。
“医生真可怜,起早贪黑地给病人看病,最后却这么惨。”王培说。
“活该。医生为了工资而已,又不是义务劳动,何必说得那么高尚?要是嫌苦嫌累,就早点辞职,待在家里睡觉多舒服啊。——有些医生开一盒药,提成两块;做一次过敏原的检查,提成二十块;做一次核磁共振的检查,提成五十块。要不是当年选错了大学,选错了专业,我现在肯定也是医生。”
“太极端了,不是所有医院都这样。如果每个人都在医院行凶,整个社会就乱套了,那时还有哪个医生敢出来看病?”王培问。
“有医生被病人杀了,也有病人被医生杀了,这不是很正常么?但新闻里却经常丑化病人,炒作各种杀医的事件,其实是医生为了把自己包装成弱势群体,趁机提高待遇罢了。对了,你怎么替医院说话?医院开的药,治好你的病了?该复发还是复发。”杨鑫说。
“虽然无法治愈,但很大程度上,控制了疾病的发展。就像吃东西一样,早上吃了,中午就会饿,但不能说吃东西是没意义的,因为不吃东西会死。”
“这些五颜六色的药,全都是副作用,危害太大了。我怕你到时候病没治好,身体却吃坏了。”
“相比吃药,疾病发作的危害更大。”王培冷冷地说。
杨鑫捏紧瓶身,用力地摇了几下,好像在玩沙锤。胶囊的碰撞,发出清脆的高频,迫不及待地想崩开。在愤怒的状态下,就算骂出脏话也很正常。
“你们再争下去,菜就凉了。这是筷子。”
叶莱拔了微波炉的线,把熟牛肉端上来。冒着热气的熟牛肉,用独一无二的味觉,降低了说话的次数。大家拿起筷子,能专注一件事就够了。
“我听我妈说,你们两个大学时,经常去校外的餐厅吃烤鸭?”
叶莱又岔开话题。
“是啊。”杨鑫说。
“有一次,我们两个为了吃烤鸭,下午的军训迟到了。作为惩罚,一起在台上表演了节目。”
王培和杨鑫,只能通过回忆的方式,找到彼此的交集。虽然交集很很廉价,但交集作为经历的一部分,消磨了时间,聊胜于无。
“学校门口,那家卖烤鸭的店还在么?”杨鑫问。
“还在。”
“是么?我好久都没去过了。”
“改天有时间的话,我们再去吃一次。”王培说。
“好。”
改变自己的观点,说明自己之前是错的,这是一种否定。争论消失后,王培和杨鑫的对话,听起来很温馨。
叶莱拿着遥控器,切换到愉快的节目,并调高了电视音量,干扰大家对话。十分钟后,热情慢慢冷去,终于结束了回忆。
“这个瓶装的东西,能不能少买一点?”
叶莱拿起桌上的保健品,津津有味地看着。
“当然可以,想买几瓶?”杨鑫问。
“一瓶。”
“只买一瓶?买得多了,还能打折,八折怎么样?”
“排除了过敏的可能后,还要确定和药物同服,有没有相互作用。我妈吃习惯了,还会再买的。——对吧?”叶莱问。
叶莱拍着王培的肩,做着数钱的动作。如果吃了无效,就当是安慰剂了。
现在,已经到了晚上八点,王培麻木地掏完钱,买了最便宜的一瓶。之后,礼节性地下楼相送。就算走了好几层,顺着开起的小门缝,依然能听到很大的交谈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