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家是封地主人，在这里，莫老夫人就算操心也是舒畅的。重孙莫文勤奋好学，已八岁的孩童，对上学堂从不懈怠，只是孙媳坚决不让他习武，重蹈他父亲的覆辙。这也无碍，子敬婚后五年，长子莫仲三岁，次子莫季尚在襁褓，子渊也育有一女一男，加上孙儿辈的二房子恕，三房子阑都已及冠议婚，就是京都的子寒去岁也已成婚。她子辈早殁，孙辈以下却是兴旺，常说自己到了地下也能有脸见列祖列宗。
当孙儿莫子蔺站在她面前时，她愣怔许久才出声：“蔺儿？是蔺儿，你，你怎么瘦了，也老了？”
梅朵一旁听得别扭，三哥哪里老了，祖母怎么越老越不会说话了。
她哪里知道，莫老夫人对常伴膝下的孩子自是无觉，子蔺却是离京后与她分别五年，五年的北凌军营磋磨，自是不能与身边的子孙相比。
老夫人仍在自说自艾：“蔺儿啊，你这几年吃了不少苦吧？也是，咱莫家几代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如今日子平稳了，底下这些孩子们也就你还在北凌撑着，那郭家没少给你使绊子吧？你也是的，听子渊说，他们克扣军饷粮草，你宁可让军队开荒养羊也不肯向家里伸手。”
子蔺扶着老夫人进屋入座，解释道：“我也没遭罪，北疆无战事，让他们活动活动筋骨，丰衣足食，对练兵有好处。”
梅朵见他轻描淡写的就把一件宿怨遮了过去，不禁心疼，明知可能无血脉关联，因三哥一向尊重祖母，对莫家的养育之恩也不会不顾，不知在生存关口莫家会做如何选择。想着这件心事，不觉神游天外，发起呆来。
老夫人让丫鬟沏茶倒水，转眼才看到一旁的梅朵：“这是---”
子蔺说道：“这是北凌梅家的公子，叫梅朵。”
梅朵接茬：“老夫人，我是侯爷侍卫，我武功很高的。”
“哦，哦，”老夫人盯着梅朵看，怎么看怎么不像：“你是北凌梅家山庄的，那梅长林是你什么人？”
“我三哥。”
“噢！可我听说梅家怎么就三个公子呢？”
祖母这脑子怎么还这么灵光呢，几年前的事记得这么清楚。梅朵怕穿帮，把想说话的子蔺一拽，自己解释道：“我从小就被我娘丢给我师父学艺，没在家呆过，连庄子上的人都认不全。”
对于梅朵自诩的侍卫身份，子蔺没承认过，可这姑娘从跟着子蔺后，自觉地把自己扶正了，启远启平也知趣的往后退，净只接些跑腿下力的活。
老夫人微微一乐：“那好，这么个俊俏的小公子跟着蔺儿，看着就受用养眼，蔺儿好眼光。”
梅朵对着这句夸奖总觉不是味儿，却也一时没想到哪里不对。
老夫人叫过子蔺，抓着他的手道：“蔺儿，你这次来的真巧，明天子姝出嫁，子渊他们都赶回来了。你的这些兄弟子侄们都能聚上一聚，难得呀，我老了老了就喜欢一家子平安和睦。想想过去，我们莫家给了他们楚家多少条命啊！可换来了什么？蔺儿，等你能抽身退出，也添个一儿半女的养老，只可惜京城你的家眷被殷帝扣着来不了。”
子蔺一直听着垂头不语，祖母对寥英和吴素兰一直不喜，他曾写信让子恕回京侍母，但被祖母一直压着。祖母可能觉得二儿媳资质太差，那个妾室又是疯癫，怕糟蹋了庶孙子的前程。在她心里，自家老二的血脉也就是莫文和子恕了。
他不会怨莫老夫人无情，对他这个不是血亲的孙儿仍怀有舐犊之情已经足够，任谁都不该索要再多。
梅朵心酸不已，这位祖母在她还是子期时就这样，嫡庶分明，重男轻女，成见之深难以动摇。但对莫家殚精竭虑的维护却是真的，也从不因权势利益放弃每个家人。她就因祖母送嫁时的一句话，从此不再对祖母有怨。只是不知，为了家族她会不会放弃三哥？放弃这个曾是莫家守护人的非血脉子孙。
莫家儿女在陵川香得很，能与莫家领主结亲与有荣焉。
子姝出嫁那日，整个山庄热闹非常。
当子渊背着子姝走向花轿时，莫家的同辈姊妹，以及莫家分支的那些少男少女们，围着新娘新郎观礼，时值春暖花开，被他们抛起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在红毡台阶上。
阶上阶下皆是莫家族里赶来送嫁的人，里面有子敬一家四口，三婶抱着孙儿，牵着孙女，身后跟着儿媳和子阑。子恕领着堂妹子覃堂弟子翰，加上大嫂母子，就连出嫁的子鹃子清一家也来了。
子蔺多年不曾回家，几乎都认不得这些见风就长的弟弟妹妹和侄儿们，在一派喜庆的欢乐中他有些苦涩。许是年龄之差，许是心绪变了，想不到这些自己时刻担在肩上的族亲，会突然没有关系了，真是莫大的讽刺。
喧闹声里，他看着子敬和子渊成熟从容的身影，恍惚想起，几年前还是腥风血雨的京都，死去的四婶、子期，青灯孤影的二姐，惨死战场的父兄和莫家军，像隔了一世。
如今这一切犹如一场梦，两位兄弟也成功接手了莫家的重担，转眼自己倒成了孤身一人。
梅朵一直以旁观者的身份观察这些与自己熟悉的和生疏的隔世亲人，像是感觉到身边子蔺慢慢生出的那种孤独感，她悄悄伸手握住子蔺的手腕轻声道：“我不会离开你。”
梅朵声音不大，在人声嘈杂中，听在子蔺耳边就是一股独有的暖流。他反手抓住梅朵，慢慢退出了人群。
晚宴设在庄园最大的西园大厅内，穿梭不停地仆从丫鬟一片忙碌，一帮帮的宾客被接进了大厅。
“子蔺，宴席马上就开了，你和梅公子入席吧。”
子渊从大厅出来，迎上子蔺和梅朵：“今天是姝妹妹出嫁，又赶上你回家，今晚的宴请格外人多。祖母说是给你接风洗尘，陵川的世家大族也想见见你。”
子蔺停住脚步，问道：“子渊，京城风紧，对这里影响怎样？”
子渊一笑：“这些无凭无据的谣言，想信者自信，不信者自清，只要皇上找不到借口就行。陵川是莫家的根基，白手起家，都清理几次了，凡是能站住脚的，都与莫家利益相关，一般不会离心。”
子渊见三哥神情默然似有心事，想起子敬被他打的事，解释道：“子蔺，我听说了子敬背着祖母倒卖玄铁兵器的事了，幸亏你发现的早，否则这节骨眼儿就是麻烦。他这几年也成器多了，昨天连夜清查了几人，被他处理了。他也知道错了，今天他不是冷落你，实在是太忙，说晚上要与你喝酒，不醉不归。”
子蔺开头听着还好，后面听着不禁皱眉：“子渊，我和子敬是背对背死里逃生的兄弟，你别想太多，我不是莫家的客。”
他伸手拍拍子渊：“我先去看祖母，一会儿再进去。”
莫老夫人的荣禧堂在园子的桂园边上，按老人的喜好布置的朴实舒适。暮色中烛火融融，一片温馨。与别处的热闹相比，这里一片安宁。
子蔺等了一天，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他带着梅朵走进院子，里面静静地竟没有多少下人。
子蔺让梅朵等在屋外：“这里的人你不熟悉，自己不要乱走动，就在这儿等我。”
“你，你记住，不论什么结果，还有我。”梅朵殷殷嘱咐道。
子蔺一笑，回身看看被烛火照的明亮的窗户。
“是蔺儿吗？进来吧。”是老夫人的声音，像是一直等得就是子蔺。
子蔺微怔，慢慢推开了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