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是该讲讲这个故事了。
那天,我正逛着再熟悉不过的老街区,寻找一种廉价药物。我经常生病,要是去买昂贵的药物开销太大,再说我也囊中羞涩。
当时太阳出现的格外早,马路上的车来来往往,忙碌热闹,喇叭声此起彼伏,也算是老街区的日常景象。我无意看向了一辆车上反光镜反射出来的光,连忙移开视线,惊讶地发现一个蹲在路牙边上的老妇人,她曾是我的邻居。她非常热情,我生病时有时还劳烦她来照顾。我常常感到不好意思,但她告诉我,这没关系,我先好好照顾自己吧。在世上能遇到这种人,也算不错。不过后来她搬家了,去和儿子住,带孙子。
现在再见到她,老妇人头上的白发比以前多了些,裹着紫色披肩,但双目依旧明亮的盯着行人。过马路的行人看见她都有些惊讶。她没有看见我,我目前的更重要的事还是去找药,于是我也没有向她打招呼,走了。我想要是回来再看见她,打招呼也不迟。
我找了两个小时,问了许多药店都没找到,只好悻悻地原路返回,心里希望老妇人还在那里。路上果然遇见了她,老妇人怅然若失地立在那里,我向她打了一声招呼。老妇人主动过来找我说话。
我问她在这里做什么,她说:“我在等孙子哩。”她笑着,一口快掉完的牙露出来。
附近的确有个学校,我看一眼腕上的手表,无意问道:“您怎么不去门口等?”她一副愣住了,说:“你不知道吗……老年人啊,记性不好,人也变笨了……我立即去。”于是我陪着老妇人一同来到学校门口。
保安突然出来,问老妇人在干什么。我说:“我们准备接学生出来。”
“一会儿校领导要出来了,你们注意让一下。”保安咳嗽两声说。
“我就站在这里了。”老妇人说。我很吃惊,近距离看见老妇人疲惫不堪,双眼布满血丝,她最近一定没有好好休息,但是,我听出老妇人今天话语里却透露出不退让的意思。
保安看我们一眼。“请回吧,事情已经处理完了。”
“那你知道别的什么吗?”
“校领导早就请您离开了。”保安说,“我觉得您还是离开为好。”
“谢谢。”老妇人眼睛微眯着,回头对我说:“你先回去吧,小慧。”
“可您为什么……”我话还没说完之后就看见一个女人从马路另一边走来,对老妇人投出焦急关心的目光。
“妈,您怎么又在这儿?”这原来是老妇人的儿媳。
他们七嘴八舌说了一通,我大概理解到老妇人与学校之间有些矛盾,因为她的孙子。我在一旁莫名其妙,也很想弄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保安大哥,我是希望给我孙子一个安慰,给全家甚至整个家族一个安慰啊!”
“您年纪也不小了,这些是不用您忙……”保安费力地劝说着,眼里满是无奈,“我只是个小小的保安……全家人只有我一个人有工作……”
“你放心,责任包在我身上!我一个老太婆,还做的了什么呢?我只是做一件良心允许的事情。”
我在一旁思索着,老妇人说什么也要进校门,神情如石头一般坚毅,举拳做出威吓的动作。接学生的家长也来围观,离放学还有两分钟,保安坚持不住,终于让老妇人进了校园。老妇人走进校园前,还没忘抓住我的手说:“谢谢你,小慧……我要去找害死我孙子的凶手!”
我愕然立在原地,老妇人踏步离去,感觉离我不远的东西突然破碎,但是又重新聚合起来。阳光照得我发昏,我离开了校门口,回家打开手机,翻出前天的新闻,在灭门案的下边,还有一则不起眼的新闻,说的是车祸。看完新闻,我扔开手机,想起老妇人那双不输年轻人的眼睛在人群里穿梭。新闻里说的被车祸夺去生命的孩子,就是老妇人的孙子吗?
下午我又去了老街区一趟,不得不说,老街区里总有丰富且不重复的事情发生。阳光照着简陋的楼房,新修的马路上,又聚了一堆人,他们很谨慎的组成一个松散的圆圈。在那中心,我看见老妇人侧着身子,想要站起来,她面前有个瘦削中年男人,一道剑眉在他脸上有说不出来的异样。
“我没撞她!”男人向人群解释到。
老妇人死拉着他的裤角,好像恨不得把他一同扯在地上,“你撞倒的何止是我!你还我……我孙子的命!”这一声大吼,我忍不住抖了一下肩膀,四周的人都停住了,一齐看向老妇人和男人。男人站在阴影里,脸上冒了不少汗。
“你为什么要跑!你不跑的话……”
男人闭眼仰头,双手举起,“我也没办法,我想活啊!”
“我孙子也想在世上好好活啊!”老妇人脸色苍白,声音还是很大,“你居然还找人给你顶罪!你当时穿的衣服和我的遗嘱放在一起,你所说的饭店当天刚好关门装修,你的手上还有慌张逃跑的划痕!啊,你别跑!”
男人朝我跑来,我身后就是宽阔刚修好还没有使用的马路,我向右一步,不想接下来会有什么危险,伸脚绊倒了男人。我的右脚隐隐作痛,人群中发出一声叹息。老妇人支撑不住躺在地上,眼眶泛泪。我抓着男人,警察散开了人群。
“谁的报警?”男人吼道,看向淡漠的群众。
“我。”老妇人举起一只手,她的头发在黄昏下发亮。
转眼过了三天,我去拜访老妇人。狭小的家只有老妇人和她的儿媳,儿媳在屋里忙碌,一个小男孩的照片放在茶几上。老妇人更憔悴了,坐在椅子上,是那样的脆弱。当初照顾我的人,现在比我还要不堪一击。
老妇人一直在说话,都是些别人的事,都是些高兴事。但我知道老妇人并不开心,她的右手指尖一直靠着太阳穴上。我小声问了一句:“您的儿子……”
老妇人似乎预料道我会这么问,脸上是看着年轻人的莫测神色,她说:“你看,这样世界一定会以为我报了仇,伸张了正义。”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老妇人的声音有些无力。“不是。撞死我孙子和他同学的人是……我的儿子……他竟抛弃家庭另找了情人,还反过来要逼死我们……”老妇人示意她儿媳脸上的伤痕,自己身上的伤痕,“没想到啊,我的儿子……我,我儿媳,我孙子……三十年前,我没有把他交给他的爸爸就好了。”
一阵沉默。我双手紧紧捏着衣角,我终于明白男人抬头看老妇人的眼神,那样惊讶,那样阴沉,那种在绝路尽头的毫无悔意的眼睛。应该受到处罚了。
老妇人问我:“小慧,月亮出来了吗?”
“出来了。”我转头看向窗户回答,老妇人没有回应我。
我回头,老妇人的眼睛没有了神采。我这才想起这是中秋之夜,她的儿媳刚从厨房里出来,看着我,她的两滴泪滑落出来,我沉默着拥抱了她,刹那间我竟误认为我和他们是一家人。但至少我站在这个家——不,仅仅是房屋里。
夜晚就这样无情地带走灵魂离开,我机械地打开门,走进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