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天气还有些闷热的缘故,军帐的帘子半开着,夜风从门外吹进来,军帐中的灯火摇晃起来,将帐篷里那黑袍人的影子拖拽的来回摇荡。
看起来,他就好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在黑袍人对面不远处的椅子上,秦王军行军元帅姜诩坐在那里,手里捏着一只酒杯,抬起头看了一眼黑袍男子忍不住摇了摇头。
“你是在讥讽我?”
黑袍男子转过身,看着姜诩问道。
“我一直听说,宁军通闻府的人都是宁王沈宁的死忠。
而当初通闻府还叫做通闻五部的时候,好像几个大档头都是原来最早跟着沈宁的老人。
除了秦若薇和冷亦之外,好像其他三个都是沈宁在燕山上建立宁军时候就跟着他。”
“我只是很好奇,既然是死忠……你为什么会怕死?”
黑袍男子听到姜诩这句问话,冷冷的笑了笑缓缓将黑袍的帽子拉了下来。
灯火摇曳下,这张脸一露出来就让这屋子的气氛为之一冷。
没有看到这张脸的人,是绝对无法想象这张脸的恐怖和恶心。
拉下来帽子之后,这黑袍人并没有停止动作而是将长袍也闪掉,露出赤着的上身,比起他的脸来说,他的上半身更加的让人不敢直视。
他的左半边脸上少了一块肉,就好像颧骨被什么野兽一口咬下去一块似的。
右边的脸上有七道口子,已经结了疤。
下边的嘴唇从中间被竖着向下豁开,虽然已经缝合但依然能看得出来那蜈蚣一样的疤痕。
如果说他脸上的伤势让人看了就能呕吐的话,那么他上半身的伤势更加的让人无法承受。
仅仅是胸口上,就有最少三四十处伤。
其中最狰狞的是在心脏位置上,有一大块肉被剜了去。
下刀的人应该是个老手,剜掉的肉并没有露出骨头也没有伤及心脏,可剩下的那一层肉实在太少了些,心脏跳动的时候甚至能看到这个缺口跟着一块抖动。
“我扛了六天,我以为我会死。”
黑袍人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他将手指放在那个肉坑里,手指触碰在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上,疼的他脸色一阵抽搐。
“通闻府确实是为宁王一个人服务的,通闻府的存在就是因为宁王需要。
通闻府的口号也是宗旨就是一切为了宁王。
我可以丝毫不做作的说,天下间各路豪杰手下不怕死的人有很多,但绝对没有通闻府里多!”
“我不知道别人……但我知道我自己,如果我能自杀,我在被你出卖后的第一天就会自杀。
如果我能尽快死,绝不会拖了六天还苟延残喘。
能熬住六天严刑的,这时间估计也不多,我没必要因为你的话而羞愧什么。”
“你也不必讥讽我什么,更不必做一副得意的样子出来。
姜诩,我丝毫都不怀疑,如果换做你是我的话,在第一天或许你便投降了,又或者,你坚持不了六天就被自己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吓死了。
你是贵族出身,你父亲是大周的开过功臣,你自幼锦衣玉食,何曾吃过什么苦?”
“我脸上挨了七十三刀,身上最少挨了一百六十刀……你有什么资格还在讥讽我反叛?
要知道你自己从头至尾都是个反叛者,作为大周的臣子,你反了。
宁王殿下救了你,将你送到秦王面前,你和宁王的约定现在都被你丢进了臭水沟里,你又反了。
谁知道,你日后会不会也反了秦王?”
姜诩笑了笑道:“我承认,你确实算是极有骨气的了。
我只是不得不惊讶震撼,你在忍受不住刑罚选择了投降之后,竟然会如此果决的选择对自己的同袍下手。
说起来,你比我心狠。”
他顿了一下说道:“宁王对我有救命之恩这不假。
可这个世道,如果还有人因为救命之恩而想着一辈子来报答别人的话,那么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个白痴,而且会死的很难看。”
他指着面前的黑袍人说道:“你是通闻府的曾经的第三大档头,你为宁王沈宁也算鞍前马后做了不少事,可现在你反了,你认为如果你落在沈宁手里他会饶过你?”
黑袍人笑了笑,显得格外狰狞:“我对同袍下手干脆果决,倒是谢谢你用这四个字而不是用心狠手辣。
既然我已经反了,难道还要矫情造作着假仁假义着?
反了就是反了,那么我就要站在新的位置上来做事。
还有……我绝不会落在宁王手里,被敌人生擒这种事有一次就够了,我不会允许自己犯第二次错误。”
他在椅子上坐下来缓缓的说道:“没有人真正的不怕死,更没有人能熬得住生不如死。”
“倒是你!”
他指着姜诩说道:“你又是为什么要背叛宁王?”
姜诩哈哈大笑道:“我哪里算得上背叛?
当初我答应来秦王身边的时候,不过是和宁王合作罢了,。
既然只是合作,那么我为什么要忠于他?
宁王身边不缺文臣武将,有的是战功赫赫的人,就算我帮他在最关键的时候除掉了秦王又能怎么样?
难道我的功劳还能压得过徐一舟?
能压得过司徒惊云?能压得过秦勇?雄阔海?”
“在宁王手下,我不过是很多有功之臣之一。
而如果秦王成就了兴业,我将是唯一。”
他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道:“李飘峰,如果换做是你,你会如何选择?”
黑袍人嘴角挑了挑,冷笑了一声道:“你不必说这些话,我如今落得现在这个下场这个模样都是拜你所赐,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杀了你。”
“你只能怪宁王,是他派了你来和我联络的。
而现在秦王大军的动向已经不能再被宁王沈宁掌握,所以我只能把你揪出来。
别提仇恨,这个世界上最不值钱的就是仇恨,因为全天下每个人心里都有仇恨。
你杀了那么多同袍,他们的仇恨怎么算?”
帐篷里的灯火依然在摇摆不定,但姜诩和李飘峰两个人之间却陷入了沉默。
黑袍人叫李飘峰,曾经通闻五部的三档头,在通闻府属于元老级别的人物。
当初通闻五部初建的时候,大档头是秦若薇,二档头独孤胜,三档头是他李飘峰,四档头是邱鱼,五档头是冷亦。
他是当初跟着沈宁在燕山建立宁军时候的老人,是沈宁自大野泽救出来那一千多人其中的佼佼者。
刘玄机造反之后姜诩败于陈棱之手随即失踪,销声匿迹了很久之后被通闻五部的人找到。
那个时候,就是李飘峰负责和他联络的。
后来感念沈宁的救命之恩,姜诩答应沈宁到沈世永身边,在最关键的时候反戈一击。
但并不是所有的算计都会顺利的如水到渠成一般,要知道这世间最不可信的便是人心。
两个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还是姜诩忍不住先开口道:“无论如何,你现在这副模样是因为的我缘故。
以后我会救你一次,我不欠你什么,只当是为了自己心里能安生些。
要知道的是你要是死了,我反而不会有那些许的愧疚。”
“我都不敢相信,我居然还能活下来。”
李飘峰看着杯子里的热茶自嘲的笑了笑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给你一次救我的机会。
我也不会让自己再陷入危机,如果真的再有这样的事发生,我保证死的干脆利索。”
说完这句话之后,李飘峰忍不住叹了口气:“谁说死比活着难?”
“好自为之吧。”
姜诩站起来,缓步走向门外:“秦王身边缺人,而且对宁王身边的通闻府也极感兴趣。
估摸着你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好日子,如果运气极好的话,说不定这也是你位极人臣的一条出路。
你应该知道,如果你留在宁军通闻府,地位绝不会太高。”
“你三档头的位子还不是被人抢了去?
说起来是个通闻府供奉……不过是因为你表现出来的能力不如别人罢了,宁王手下的能人……确实太多了些。”
“人总会有许多事无法预料。”
李飘峰看着姜诩,嘴角挑了挑说道:“谁知道,你日后会不会后悔背叛了宁王?
谁又知道,我是不是落得个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我不是背叛!”
姜诩站住,回身加重了语气说道:“我再说一次,从一开始我就不是他的属下,不是他的臣子,他找我来是合作而不是让我效忠!”
李飘峰冷笑道:“自欺欺人的借口总会很多,除了骗自己还能骗谁?
姜诩,你没必要今日来假惺惺的做样子,说什么以后会救我一命的话。
我毫不怀疑你会成为秦王手下的第一功臣,也正是以为如此,你的下场绝对不会比我好。”
“不需要你提醒!”
姜诩走出大帐,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李飘峰呆呆的坐在椅子上,很久都没有动一下。
“原来……想要不怕死真的不是件容易事。”
他苦笑一声,想到前些日子死在他手里那些通闻府的密探,他的心里就忍不住一阵抽搐,那其中有不少是他的部下,曾经朝夕相处。
“我为什么就没死?”
他问。
却没人能给他回答。
一队大约五十几个人的骑士穿越过夜色,顺着官道一路往西南方向疾驰。
暗夜中,马蹄的踏碎寂静,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这五十几个人都披了一件斗篷,遮挡住头脸,这样的深夜还在赶路,说明他们要做的事很急迫。
为首的汉子身材中等,黑色的斗篷遮挡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眸子,眼神中偶有杀意溢出。
“独孤将军,咱们可以休息下了,最多再走一日便能到襄阳,弟兄们已经乏了,怎么也得恢复下体力。”
为首的汉子眼神猛的一寒,看向说话那亲信冷声问道:“你再叫一遍。”
“嗣……将军。”
“再喊错一次,我就杀了你。”
嗣十三冷冷的说了一句,然后催马加速:“天亮了再找地方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