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宋星摇所言,堂堂丞相犯下一件不足挂齿的小错,百姓不过是一时激愤,事情过去两三日,谁还会惦记着那样一位大人物真的会躬身自省,自己认错、责罚自己呢?
当晚的轶事在市井日新月异的新话题中泯灭渐淡,就在百姓即将遗忘何仲衍信誓旦旦的承诺时,第三日傍晚,武都太守门前忽然涌出几个戍卫,扯着一张红彤彤的榜文贴到告示板上,百姓见了好奇,纷纷涌到眼前去看。
寻常百姓识字不多,眼睛就快贴到榜文上也未读通读顺,倒是几个读书人闲逛经过,挤到人前通读一遍,脸色先是吃惊欣慰,一副开怀模样,待心里再默读几遍后,那抹喜悦夹杂着忧思、不解,凝固在每个人的眼睛里,相互对望,从他人眼中读出同样的感受,更是各个神情忡忡,不甚明快。
百姓在旁央求着告知榜文内容,其余几个学子甩袖离去,只有一人被硬拉住挣脱不得,叹口气,极不情愿地大致讲了讲。
榜文所讲,大公子卫子歌于上元节当日便查明集市干扰巷道之人为丞相,但体念丞相为大嬴劳苦功高,一直犹豫不决不忍惩罚。倒是丞相于十六日一早主动讲明缘由自请受罚,令卫子歌松口气,但内心仍旧矛盾,不愿公布。
丞相清正廉明,再三要求自罚补过,而卫子歌亦答应数十名学子将给诸人一个交代,遂认真思量后决议,一年之内,若丞相再入武都,只改用双骏马车驾乘,且自罚一月俸银充入武都医馆,为受伤之人治病。
百姓听后交口称赞丞相为人端直,亦赞大公子大公无私,说说笑笑便散去了。
只有那学子心里疑惑自问:不过一桩小错,为何丞相被人当众发现后才向大公子请罪?而这样一件小事,作为属地之君的大公子却如此顾虑丞相,不敢擅自惩戒,丞相他,当真名副其实?另外,这自罚的方式,也太潦草敷衍了一些吧!
一辆,是真正激起民愤的马车,另一辆,却是阴差阳错陷入人群的无辜车驾。
卫子歌在榜文里故意模糊时间概念,闭口不谈第一辆马车,无形当中引导众人将两辆车驾混为一谈,言辞之中又尽显恳切、敬畏,行事之前百般顾虑丞相,心思单纯如黎民百姓者以为不过君圣臣贤,可越是熟读圣贤书的人,心中的秤砣越是压不住那杆叫作“贤明”的秤。
此事在大嬴上下的寒门学子心中、口中发酵,虽算不得什么滔天大罪,亦或多或少影响了丞相的口碑。
但丞相盛誉在外,几十载殚精竭虑、重视寒门的贤德之名根基深厚,并未因这件事受到更猛烈的影响,除却最初几日众人非议,时日再长些,也就渐渐淡忘了,只是种子深埋土中见不到,但终有一天,会慢慢长大、破土而出。
市井的流言蜚语无法传入朝堂,何仲衍虽听不见民间议论,但他居高位数十载是何等人物?卫子歌的榜文背后的含义和作用他一清二楚,碍于辞藻被粉饰得完美,且具体关窍只他与卫子歌明白,旁人根本察觉不出大公子对他的针对,这哑巴亏只好生生咽进肚子里。
而表面上卫子歌敬重爱戴于他,不忍施惩,只罚俸一月点到为止,在其他同僚眼中倒是演的一出明君形象,何仲衍不但恼怒不得,还要感恩铭记大公子美意。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大公子礼待丞相,丞相自然要回馈大公子的恩典。
以丞相为首,朝堂之上对卫子歌赞誉有加,例数其自辅佐朝政以来各条功绩,称其德才兼备、纳谏如流、恪尽职守、礼贤下士,又言其文治武功,去民之灾,比皆有功烈于民者也。
丞相起了个头,自然有拥趸者跟随,朝野内外,文臣谏官闲谈时,亦不吝言辞华美,以至于传播最后,竟有“可与百姓同苦乐,宜王矣”的悖逆之言不知从何人口中传出,流于坊间,引得百姓津津乐道,最终流入承钧宫内卫枢的耳中。
卫枢疼爱卫子歌,本就将其视作储君培养,对这番言论不以为意,每日上下朝神色依旧,倒是十来天后,忽然“无意”中发现三子卫孾尚未离宫,一拍头,对着百官自嘲笑道:
“吾越发不记事了,吾子铁矿、冶炼一事尚未了结,平白耽误了他半月的功夫,封地不可无君,这样吧,其所奏已被吾拖延太久,今日便敲定下来!”
卫枢漫不经心地掠过何仲衍的表情,一瞥过后,脸色由笑转为不容质疑的凝肃,示意姜内参即刻去寝宫宣召卫孾上朝,百官拱背静候,卫孾迈入殿门,卫枢手臂一挥,另一内侍官从影壁碎步而出,长声喊道:
“三公子,卫孾接旨!”
何仲衍及其长子何文昭皆是一愣,眼尾下意识向身后姜内参与卫孾晃过,即刻垂下头随同其他官员退到边侧,为三公子卫孾让出路来。
容不得何仲衍及上谏院插嘴,谕旨已成,一切决策既定。
颍京城东,高门府宅,匾额之上篆书“何府”。
四匹马昂首抬蹄稳稳刹停车驾,车夫一跃跳到地上,轻轻推开车厢的门,恭敬道:“老爷。”
另有两匹马一前一后在车旁收蹄,一人三十五六模样,神情凝重,目光坚韧之中带着抹倨傲,昂首扩胸,器宇不凡,另一人二十四五,面庞稍显青稚,举止张扬,有明显的愠色挂于脸上。
府门被推开,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急急弯腰跑下台阶,从车夫手中接了何仲衍的胳膊扶住,对着归来的三人依次请安:
“老爷、大少爷、三少爷。”
三子何文晞手臂一扬,将缰绳扔到车夫手中,也不回应,径直奔着府门就走,其兄长在背后无奈瞪了弟弟一眼,亦把缰绳递给车夫,扶住何仲衍另一侧慢步入府。
何文晞疾步向后庭雪庐而去,施手推开门,紧皱眉对着前来侍奉的仆从斥道:“太热了!已进了二月,将庐中烘的这么热做什么!”
他伸腿向着炭盆去踢,腿甩到半路,又觉得过于不妥,只好收回脚狠狠踩地,旋身坐到敞门旁的席上,扭头去看门外苑景。
仆从被他喝斥的有些慌乱,跪在地上挪动炭盆准备撤走,正巧碰见何仲衍及长子踏入庐中,俯身请过安后继续手上的动作。
何文昭按眉问道:“为何挪走炭盆?”
仆从不敢回答,只静静匐身不动。何文昭见其为难的模样明白七八分,边扶何仲衍上席安顿好,边吩咐仆从:
“撤就撤了吧,只是父亲病体方愈,你取泥炉来焙上,再送壶热茶便退了吧。”
父子三人褪下斗篷、氅衣,盘腿坐于席上,静悄悄等了半炷香,仆从已备好泥炉,将茶壶煨在炉膛上弓腰退出。庐外别苑山石奇景,点点余雪遗在不见光的犄角处,将整处院落衬得清新雅致,静若方外。
炉温升起,茶水嗤嗤滚响,何仲衍接过何文昭递来的热茶,闲闲道:
“文晞,你慌什么!”
他啜了口热茶,瞟向何文晞的目光颇为惯宠,“不过一道王谕而已,又不是被人逼到了绝路。”
“这还不算绝路吗!”何文晞敲了敲案几,语气愤愤不平,“王上他颁旨竟然不经过上谏院,连长兄都不知道,就这么直接下诏了,岂非不信任长兄!”
“三弟,不要胡说!”
何文昭低声劝阻其弟,向着庐外花苑的位置瞟去一眼,收回目光后又顺势一瞪何文晞,“事出有因,王上越过上谏院直接颁旨也不是没有过先例,不必太多揣度!”
何文晞咬咬牙,眼底怒气不平,声音倒是很识时务的压了下来,看看长兄,又看看父亲,“不经过上谏院是有先例,但是不同父亲商议便决定的先例有吗?”
一语问住其长兄,何文昭语塞答不出来,凝眸盯着何文晞瞅了半晌,才转头去问何仲衍,“父亲……”
话未说完,何仲衍抬手打断他,松弛的眼皮下,目光矍铄,分毫不同于朝堂之上的淡泊内敛,他捻着手中茶杯,一圈一圈转过,捻到热气慢慢浅淡得就快消失,才犹疑着慢慢道:
“现在看来,还只是个开端,王上他也在一步步试探,不敢太过激进。事情不见得像我们想的那样糟糕。”
何文晞只蹙蹙眉,没有说话。何文昭眼神落向泥炉的点点星火之上,变得深远失焦,自言自语地分析:
“曲水东侧、腹地的两处铁矿彻底开放开采权,由曲水自行勘采,白邑白将军派兵监察,这两处革新的动作倒是挺大。与南阳相接的矿脉仍由矿军负责,不过是通过编户司遴选民间铁匠,送往矿中学习军中冶炼之术罢了,与二弟那边并无什么利益冲突。”
“不见得如此简单!”
何仲衍声音绵长、散漫,带着几分笃定,目光在何文昭脸上一定,“若是这样的话,王上又何必遮遮掩掩,选了为父的精力都放在大公子身上的时候颁旨呢!”
两子默然,庐内只有几人细微的啜茶声响起,微风拂动苑中枯枝,飒飒抖了抖,抖落一袭雪沫。
何文晞表情已松泛不少,看着那白雪愣了会神,扭回头对何仲衍道:“不管如何,我会先暗中盯着白邑军中动向的。”
“王上最忌文臣武将交往过甚,也不愿军中内务被太多人插手!”
何文昭神情一肃,立即郑重其事地提醒何文晞,“三弟,你行事务必小心,事关军务,王上一向敏感多疑,你只要时刻警醒就好,千万不要过多问询白邑的军中部署、不要表现的过于关心!”
何文晞本有些不耐烦,见父亲亦严肃了神情直视自己,才意识到事态的确严峻,忙敛住毛躁不屑的心态,点头应是。
何仲衍细细打量着何文晞的面孔,觉得他的确将话听进去了,才展开眉,略微放下心,伸出双手翻转着,拢在炉前烤火,语气变得轻快许多,问道:
“昭儿,谏官和各门生那边近期如何说?”
何文昭想了想,对着父亲微一顿首,轻声回答:
“已按父亲吩咐,让他们多多传扬大公子的美行。”他一蹙眉心,挑起眼睛观察何仲衍,踯躅一番,才低低说:“但具体实情不便对他们言明,儿子怕……”
何仲衍眼尾瞟了瞟,浅浅一声谑笑,“你怕他们以为,我们何家真的要拥立大公子为储?”
“马前卒而已,其所言所行皆以父亲为准,日后父亲有所动作,他们自当相机行事。儿子是担心……”
何文昭面露忧虑,“儿子担心,父亲如此煞费苦心,而二公子他……”
何仲衍捻须无声一笑,“他若无心,便不会暗示为父关于车驾马匹惹人瞩目一事,他当时虽婉言拒绝,却暗中向为父示好,不过是二公子他在朝中的根基比之其兄太浅,又对为父贸然合作的诚意不放心,所以暂时观望、试探为父罢了。”
仰头喝尽杯中清茶,何仲衍眸中闪过老谋深算的狠辣,高深一笑,“而这番,就是我交给他检验的诚意!”
“可儿子今日偷偷察言观色,觉得王上并未有何触动!”
何文晞替父亲再斟一杯茶,表情疑惑。
“三弟——”
何文昭与其父对视一眼,各自扬唇笑起来,“三人成虎!”
雪庐外有风掠过,翕动着炉膛内的炭火倏地亮出刺目的红光,风一远,又挣扎着寂灭,看似与之前并无二致,却不知在炭的孔隙里,已经历了急剧的灼烧。
“昭儿,给你二弟去封信,让他时刻注意矿军动向。”
何仲衍望着门外景致,眼底的光变得幽深,“我们已失了先机,不能再继续被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