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铁矿革新一事已过半月余,因延续几十、上百年的传统被忽然废除,不仅百姓对未卜的前景迷茫无措,不敢轻易迈出第一步作配合,连同上边的执权者一如乱麻一团,其间所遇各类匪夷所思的问题无例可考、无人可问,这半月的曲水,可谓手忙脚乱、混乱不堪。
关于大公子卫子歌的赞誉一直源源不绝,丞相何仲衍手下的文人团队孜孜不倦地对其大小政绩大加褒扬,其劲头十足,心里真的已然将其视为未来储君。
卫子歌的公子府除却迎送太守日常的回禀,其余时刻府门紧闭,平静依旧,卫子歌每日处理城郡公务,闲暇时同宋星摇谈论琐事说笑,神情淡定、心如止水恍若未闻,丝毫不为赞誉自己的言论所动。
倒是宋星摇听闻此事后替卫子歌颇感紧张,每次问道他准备如何应对,卫子歌只报之一笑,平静道:
“没有应对,就是目前最好的应对。”
颍京王宫内,别景花苑冬雪消融,土地被雪水浸透得松软,泛着缕缕潮湿微腥的气息,大口深吸,与尚且寒凉的空气一同灌进胸膛更有一种别样的清新。
卫枢下了朝,屏退身边跟随的众宫奴,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沿石径一路向景苑溜去,枝条已渗出绿意,在他身旁轻轻颤悠,晃动的影子映在他的眸子深处,并未打断他沉溺于思索中的专注。
近日来关于其长子的评论众议纷纷,其代表的含义他如何不懂?自己已过天命,几个儿子也均已成年加封,百官的小心思欲盖弥彰,这般跃跃欲试,不过是试探自己内心意欲立哪一子为储君的倾向罢了。
但这样毫无铺陈、直白直接的试探也太过拙劣,卫枢抬起头望向前方的景色,没有情绪的眼睛里不觉阴沉些许,他心中明了,试探他立储这件事背后定隐藏着更深层的目的,只是那目的具体在算计什么,又由何人所起,他能推算出大概,却也无法保证自己所想一定准确。
几声啪啪抽打地面的脆响从不远外传来,一道明朗清越的欢笑挑开他因沉思而低坠的眼帘,向着声音响起的方向投去视线。
一个女子,一身妃色劲装,手中牢握赤色长鞭正朝着半空抽出,鞭尾凌空甩舞挥出呼呼啸音,整条鞭子在女子的手里绷得笔直,厉如长剑,劈向树枝间放好的苹果,“唰”一声,力道迅猛凌厉——但准头不足,鞭子错开苹果的位置,绕着枝干飞速盘桓卷起半条,另一端留于女子手中,两相一拉扯,枝干哗啦啦大幅度摇摆,亦拽的女子磕绊向前几步,几个不稳当,自己脸朝下栽到地面上,溅起一圈泥沙。
“哈哈哈哈哈哈……”
卫枢在树后看得放声大笑,丝毫不加掩饰,和风将他的大笑声送进那女子耳中,女子偏过头看清笑话她的人,急得还未来得及爬起来,便气呼呼喊道:
“父王!不要笑我!”
两侧的宫婢扶起公主,见王上负手而来,忙屈身退到后侧。
姝儿拍着外衣外裤上的泥土,眼角瞥见卫枢的笑声和身形已到身前,撇撇嘴,故意不抬头假作不知。
卫枢宠溺姝儿,看出她满心气恼自己,咧嘴笑得更是开怀,伸手替她拂掉发髻上的灰尘,顺势拍上一拍,奚弄问道:
“子姝,你在练的什么鞭法?父王怎么从未见过!”
姝儿猛地一抬小脸怒视卫枢,卫枢笑意浓重,追问一句:“你自创的吗?”
“父王!”
姝儿喊了声扭头就欲离开,卫枢这才收回声音里的笑,唤道:“好了好了,父王不提了!权当没有看见方才的场景!”
卫枢招呼宫婢为姝儿整理干净衣面,挥手屏退几人,景苑之内只留他父女二人,相视而立。
卫枢抿了抿嘴边又要浮现出的笑,干咳了声,板起脸故作严肃,出于父亲的本性想着问问姝儿近期的课业如何,又见她因刚刚窘态被自己见到,神情郁郁不乐,心中未免疼爱大过严苛,便问道:
“子姝,近日父王前朝事多,好些日子未去梅络宫看你母妃与你了,你母妃她这场病缠绵快两月,最近怎样了?”
姝儿鼓鼓脸,对她的父王皱皱鼻子,表达完对他嘲笑自己的不满后,才换回体贴亲人的女儿模样,挽住卫枢,半扶半拽的与他行至山石下的小圆桌旁坐下休息,边回答道:
“父王,母妃她没什么大碍了。太医说,母妃性急,本就容易急火攻心,又加上年底事忙,一股火气闷在心中未发,天气又冷,才致这场病。”
卫枢缓缓点头,姝儿继续道:“现在已快春分,等天气再暖和些,母妃换了薄衣,可以多出来散散心,要是再少些事需母妃操心劳力,自然就彻彻底底好了。”
卫枢啧了啧,瞄了姝儿一眼,笑怪道:“你这是怨父王将后宫诸事都压到你母妃头上咯?”
“嘻嘻嘻!”姝儿不接话,只看着卫枢眯眼傻笑。
卫枢也跟着悠悠沉笑,几步之外“咚”的一声,不知何物从半空中坠落,他转眸看了眼,见是那颗被当靶子的苹果被风吹下来,摔在地上碎成几块,适才姝儿的窘态重新浮现,卫枢眉眼动了动,几乎忍不住又要笑出声来。
偏过头盯着那烂苹果半晌,方强制自己忘了,回头打量着姝儿,微有些好奇,问道:
“子姝,你自小就练的鞭法,父王以前只以为你是觉得好玩,现在算来,你竟然坚持十四五年了。父王问问你,你既然喜好习武,为何不同你几位王兄一样,选刀枪剑棍来学?长鞭这门武艺,灵活有余,但凌厉不足,你若真的碰到危险,恐怕无法保你脱困。”
“我就待在父王和母妃身边能有什么危险!”
姝儿娇俏的面庞迎着光线更为明媚灿烂,撑着脸对卫枢撒娇,“而且我习武本也不是为了自保,只是觉得四位王兄都要学,我虽然是姑娘家,但也不能比他们差劲,还要会他们不会的技艺才行!”
卫枢欣慰地笑笑,“既然不是为了自保,那自然想学什么都行了,刀剑练不好便会伤了你自己,学鞭倒的确合适。”
“才不是怕受伤才不学呢!”
姝儿对着远处挥挥手,卫枢也转了头看看,见是姜内参小步疾行而来,不甚在意,继续回头问过姝儿,“那是为何?”
“嗯……”姝儿坐直身子,变得端庄许多,神色也颇为郑重,“就是因为刀剑太过凌厉,母妃说,心志不坚者,内心无形中会沾染锋刃所带来的阴寒狠辣,更会仗着自己身上的功夫遇事不知深浅,鲁莽冒进,学得太精伤他人性命,学得不精枉送自己性命,寒芒下多有冤魂,实属作孽。如果不是像王兄那样上阵杀敌,只习武强身即可。长鞭虽软,却以柔克刚,即便我练得再精进,鞭法再猛烈,也可留人一线生机。”
姝儿细数家常般娓娓道来,卫枢面容未变,心里却为之触动,他只知云禾办事利落干练,竟从未发现她另一面的江湖之气,对姝儿的这番教诲非深宫妇人小情小爱的矫揉做作,所讲的道理有对女儿的呵护,亦有对弱者的怜悯,刚柔兼济,隐隐透着侠义气概。
姝儿见卫枢盯着自己出神,以为自己说的话有哪里不妥,咳了声,小声问道:“父王,儿臣说的,可有不当的地方?”
卫枢目光里的深意退去,他并不愿自己的宝贝女儿受刀光剑影的侵扰,无意多论,指着一旁的碎苹果,揶揄笑道:
“你说的倒是没什么不当的,只是父王想,你的这点鞭法……应该还谈不上留他人生机的地步!哈哈哈哈……”
卫枢边笑边起身走开,姝儿反应过来,正欲与自己的父亲据理力争,见那姜内参将至,为了维系自己的颜面,只好咽下这口气,重重地、刻意地哼了声。
只消几步,卫枢已走到姜内参旁,转过身对姝儿笑道:
“子姝,天还凉,你出了汗,衣服又……”他在姝儿脏污的衣饰上扫了扫视线,抿嘴憋笑,“还是回宫梳洗休息,好好陪你母妃说说话去!”
与姜内参向着书房走出很远,卫枢嘴边依旧挂笑,步履轻松,心情畅快,丝毫不受连日来的烦事所扰。
姜内参快走紧跟,见卫枢喜色浓郁,自己也跟着高兴,瞟了眼脚下,切切提醒卫枢:
“王上您当心路面湿滑。”
“你当我是你?”
卫枢玩笑回道,一想姜内参腿疾刚好,在前走着,步子不知不觉慢下来,免得他跟起来费力。
顿了顿,语调淡了些,偏了头问,“兽金炭送去了?”
姜内参忙回:“回王上,老奴亲自送去了。”
他心里思量着可能会问的问题,例如那人是否高兴、是否道谢,有没有说回宫来看望卫枢等等,未想卫枢只微微点头,问过后不再多说,反倒令姜内参有丝紧张。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景苑的拱门,重新走回青石方砖铺就的宫道,砖缝里渗出黏腻的潮气,本就青黑的砖面泛着湿淋淋的寒意,踩上去让人心里也不舒服。
回到书房门前,推开这扇门,意味着自己又要投入身心去琢磨朝野内外的盘根错节,举国上下的大小政事,不得疏忽,不可偏颇,真真煞费苦心。
卫枢在心中叹口长气,方才被姝儿逗趣驱赶净的沉闷又席卷而来,正等着姜内参开门之际,一个小宫奴头顶捧着一只托盘,上面盛放几颗圆滚滚的鲜亮水果,急匆匆从侧边小路跑来,待到眼前,卫枢才看清,那托盘玉碟里所放的,竟是粉嫩水灵的桃子。
此时将将二月下,根本不到桃子成熟的季节,如今农桑司的本事倒大了不少,也不知从何采摘的桃子送进宫里来。
卫枢捏了一颗在手中赏玩,晶莹的水珠挂在桃子尖晃荡,衬得更加可口欲滴。
他也觉得新奇,托在手心里转了转,对着那小宫奴问道:
“如今才二月,哪里送来的桃子?”
小宫奴端举着托盘不敢放下,手臂微微发颤,许是从未近距离接触过卫枢,回话的声音有些抖。
“回王上,奴听闻农桑司送入宫中时说了一嘴,这桃子是……是曲水最南的一地产的。”
“唔——”卫枢恍然一笑,对姜内参闲谈道:“我还从未听卫孾提过曲水竟有这样的地方,想来气候比中原要热上不少,才能提前两月就催生出桃子来。”
姜内参哈腰陪笑,“老奴也未听过这样奇特的地方,想来三公子第一年接手曲水,事务繁多,南蛮的风土人情又与我们中原有异,才经历一轮春夏秋冬,三公子定然也是才发现这样的奇事,立刻就快马加鞭的将这桃子送入宫呈给王上了。”
卫枢听得眉梢挂喜,点点头,还未说话,那小宫奴却插嘴道:“这桃子不是三公子送来的。”
姜内参吓了一跳,半垂的头下偷偷斜瞪一眼那宫奴,这人举止失仪,恐怕卫枢要不高兴。
好在卫枢心情尚佳,并未责怪,只好奇追问,“不是卫孾吗?那么农桑司是如何得知二月竟会结鲜桃这样的奇事的?”
卫枢正经问那宫奴了,这小宫奴反倒战栗着打起晃来,哆哆嗦嗦支吾半天没说出个子午卯酉,卫枢气息骤寒有发作之意。
姜内参心思转的飞快,忙接过那小宫奴一直高高举起的托盘,打岔道:
“瞅你这没出息的德行,平日里多叫你练着手上的力气就是不听,才举了这一会,连话都说不明白了!”
姜内参低声一斥,“王上问你话,你知道便好好答,不知道就请罪说不知道,王上在前,不要说谎!”
卫枢明白姜内参护下的苦心,他非暴虐的君王,不过是站在门前等着一个人回答无关紧要的问题,等得久了有些失去耐心,无形中吓住了低阶的小宫奴,这非他本意,只好耐住性子又等了片刻。
小宫奴被姜内参这般明斥暗帮的提醒,终于稳住心神,叠声答了几个“是”,才答:
“回王上,小奴听说,曲水、南阳,连同与武都交接的地界,坊间集市到处有这样的桃子在贩。农桑司的副掌案昨日沿街考察发现了这桃子,觉得罕见,所以挑选了精美的果子送进宫里的膳房,献给王上及夫人们尝鲜。”
“到处都有?”
卫枢双眸微眯,脸上已呈出难以察觉的不豫。
小宫奴越发放得开,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话语是否不妥,垂着的头点了点,“是,因为大公子在曲水时,曾夸赞此桃鲜美,被人听了去,大家都知道大公子喜欢吃这桃子,而大公子自从将曲水交给三公子后便很少再去曲水,所以当地的百姓便将桃子采摘后于市井贩售,又有走卒运到武都去,希望方便大公子能随时尝到最鲜美的桃子。”
宫奴说完,不再有人吭声,周围寒风习习,穿过三人之间的间隙,不知是风太冷,还是错觉,这宫奴只感觉浑身阴寒彻骨,钻透层层衣衫刺进他每一处毛孔里,令他由内而外地打了个冷战。
姜内参端着托盘的手抖了抖,忙咬牙控制住,两道冷汗从鬓边淌下,像浸了辣椒水的冰刃刮脸,化进皮肤,蛰得他肌理深处又疼又冷。
卫枢不说话,两人不敢抬头,腰不知不觉越垂越低。
风卷动起卫枢的衣袂,古檀的香气被风吹掉安宁的外壳,露出它的厚重,似巨石压顶,一寸寸挤压着两人的腰杆。
过了良久,卫枢笑了声,捏着桃子轻轻放回姜内参端着的托盘上,语气波澜不惊,情绪却阴阳莫辨。
“这么听来,我这宫里有鲜桃可尝,倒是沾了……大公子的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