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优雅的语声从楼上优雅地缓缓走下一个人。
一个女人,一个并不太美的女人,全身上下却不可思议地焕发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优雅气息。
这优雅的女人每一丝神情都淋漓尽致地透出傲慢与得意。
她身上的这种优雅就像吸力强悍的磁铁,连同样身为女人的柳妩媚在第一眼看见她时也很难再移开目光。
陆成风双手抖得更厉害了,几乎拿不稳酒碗,大片的青翠酒液似玩兴正浓的孩子般调皮地泼湿了他的裤管。
她的眼睛其实并没有在看着谁,既没有一直固定地凝视谁,也没有将客栈楼上楼下的每个人都逐一扫视。
但偏偏每个人都能很真切而深刻地感觉到她优雅的视线已在自己脸上仔仔细细地观察了非常久。
包括重又飞身上楼的顾祥和冯天书。
她走过江怒身边时突地停下,突地微笑道:"这真是一场百年难逢的好戏啊!江总舵主,你说是不是?"
江怒不敢去对视她的眼睛,一张粗线条的脸竟已涨得通红,口齿笨拙地木讷道:"欧阳姑娘说........说得极........极对。"
欧阳姑娘笑得更温柔了,一种从优雅中精致提炼出的温柔,漫不经心似地柔声道:"我本来在这里预订了个上好席位,准备着用心欣赏你和陆长老的这一场戏,可惜不知是谁对我不满意,居然把我那个上好席位给一掌拍碎了。我刚才在楼上客房里打扮梳妆,看不见外面的情况,却什么都听得格外清楚。请问江总舵主,你可一直在这楼下,能不能告诉我刚才究竟是谁如此狠心,连我一个弱女子的座位也不放过?"
江怒冷汗热汗混杂一片地流了满脸,汗水沾湿了眉毛,快淹了眼睛,他却眨也不敢眨一下,也不敢抬手去擦拭。
几乎连楼上的冯天书五人都能很刺耳地听见他的喘息声和心跳声。
这个欧阳姑娘小小年纪,神情优雅中甚至还有些稚气未脱,但却使身经百战久尝风霜的江怒恐惧到了极点。
江怒究竟在恐惧她什么?
冯天书和顾祥以及花包谷立时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十七八年前江湖中另一个可怕之极的女人:小公子。
当年江湖中有那么多名震天下的大侠都畏畏缩缩地在小公子身前俯首称臣,说到底不过两个原因:
一是小公子心机难测,智计百出,搞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给你背后下套,让你生不如死。
二是小公子有一个当时江湖中最神秘也最恐怖的师父,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而始终掌握着足以令那些大侠们瞬间身败名裂的把柄。
现在江怒和陆成风对这欧阳姑娘如此恐惧又是为了什么?
除了那两个原因,还有什么能使江怒和陆成风一直对她难以自控也难以自拔地深深恐惧?
见江怒不回应,只一个劲地流汗喘息,她又微笑着缓缓柔声道:"莫非你也没看见刚才这楼下发生了什么?还是你看见了却故意要瞒我?很多又臭又老的男人好像都觉得欺负女人是天底下最舒服有趣的事,想必你也不例外?"
江怒吃力地嘎声道:"不.......我.......我这手........这手........"
欧阳姑娘好奇地眼波流动着含笑问道:"你这手怎么了?有什么不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毛病?"
她饶有兴致地垂下目光认认真真地端详着他的一双僵在腰畔的手,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你这手除了大一点,黑一点,瘦一点,薄一点之外,其他的都很妥,我真不懂你怎么突然说起你这手。我以为世上只有我才会不时说一些别人困惑的话,原来你有时说的话更难想通。我此生最烦恼去想别人说的话,所以希望你能尽快地把意思再表达清楚。"
江怒象是马上要彻底崩溃般声音低哑不清地道:"我.......我这........这手........该.......该死......."
欧阳姑娘更好奇道:"哦?你这手该死?手该死,人还不该死,对么?"
她又轻叹了一声悠然道:"其实夫人这一次的确没真的要你死,你还有将功赎罪的机会,这机会已早就在你眼前,可你这种状态却实在很难看准并有效利用这机会。幸好我现在还勉强可以提示你一句,就看你识不识趣了。"
江怒满头满脸的冷汗虽仍在止不住地涔涔而落,但他的声音已突然平和下来,不再结巴木讷与颤抖,他低垂着的目光也似已突然亮了:"谨听欧阳姑娘明示。"
欧阳姑娘俊雅出尘的脸上也浅浅流露出一种格外恬静的神情,微笑着道:"这也算不得什么明示,因为这本就一直都在你眼前明摆着的。"
江怒脸又涨红了,竟再也说不出半个字,但他目光已猛地抬了起来,尖锐生寒地直直瞪在陆成风脸上。
"波"地一声,海量大酒碗像颗气泡般被陆成风的手捏碎了一角,缺口竟还稳稳地嵌接着碗沿,使整个酒碗竟未跌落。
陆成风的手也竟一下子镇定了许多,语声听来就似一下子看透了世事看淡了红尘般缓缓叹息道:"我当真是老不知耻。"
欧阳姑娘哦了一声,妩媚地勾了勾唇角笑着柔声道:"这好像是一句既简单又很深奥的话啊!年纪尚小的我怎么听得懂?"
陆成风缓缓放下酒碗,表情疲倦而淡漠:"我早已想到在夫人裙下办事,非但绝不能私藏秘密,到头来也绝不能太信任她,否则就会和今天的我一样。"
欧阳姑娘装出很好奇的眼神不转睛地瞧着他沟壑纵深的老脸,语声优雅中完美无瑕地夹着一种惹人怜爱的俏皮,使她终于显出和自己实际性别、年龄相符的一面来,幽幽笑道:"今天的你怎么样?"
陆成风道:"自食恶果,走投无路。"
欧阳姑娘眨眨眼道:"但你还不会就此认命,坐以待毙。"
有种人越老越倔强,越不甘认命,陆成风明显就是这种人。
所以他日日嗜酒,不是为了浇愁,也不是为了自身一直未娶的孤独,而正是为他还不敢轻易放下他这条已千疮百孔的老命。
他意味深沉道:"我知道欧阳姑娘要对我们说的话很多,而且都是一样的意思,我不想扰乱您了,但请容许我再喝完一坛酒。"
他居然对一个足可以做自己孙女的小姑娘认真严肃地尊称"您",客栈里的其他人却一点也不因此而感到他的愚昧可笑,反倒能刻骨铭心地从中体会出一种深沉得难以自拔的悲凉与痛苦。
地上未开封的酒还有很多,江怒用力咬咬牙突然道:"也请容许我喝完一坛酒。"
两人说出这要求时的表情都不约而同地显着一种大气凛然之意,就象是两个为国受难的壮士胸怀坦荡地亲自一步步踏上敌人的绞刑台。
欧阳姑娘饶有兴趣地笑了笑:"这要求对两个正处于生死边缘的人而言,似乎一点也不苛刻,何况我这人天生心慈手软,爱积积阴德,自然更不会拒绝他们的这要求了。"
她竟还弯腰从地上选了两坛泥封成色最好的老酒,亲自递到两人的手里,然后有模有样地向每人各做一次万福,柔声甜笑道:"请两位仔细慢用,小女子唱不好逗人开心的小曲儿,所以只能说一些勉强动听的话了。"
江怒良久瞪着手中的那坛酒,瞪着坛口陈旧冷硬的泥封不动,嘴里沉吟似地缓缓道:"你不是那个人,绝不是。"
欧阳姑娘微笑道:"是指我么?"
江怒冷声道:"你当然不会是那个人。"
欧阳姑娘优雅地轻轻点一下头:"这好像真的是指我,我真的好难受,在我谈兴最浓的时候,身旁偏偏有个人接连说一些使我费解的话。"
幸好她已不必再难受,江怒已很郑重地一字字作出了解释:"刚才我拍碎那张桌子时,陆成风说了一些话,他说订下那张桌子的人,是连青夫人从来都惧他三分的。然而你......."
他没有说下去,他的意思已非常明白。
欧阳姑娘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叹了一口气,神态竟有些黯然:"不错,我也只是青夫人手下的一条狗,你们可能从来都怕我,青夫人对我却怕从何起?那张桌子确实并非我所预订,但楼上确实也一直只有我一个人在客房中。"
江怒道:"你怎知其他客房中没有其他人?"
陆成风却抢着替欧阳姑娘做了回答:"你数数这大堂间有多少具尸体,再除去你、我、欧阳姑娘,然后再数数楼上有几间客房。"
江怒没有数,他并不想深究这个几乎白痴的问题,他只是想着真正的那个人出现,似乎能依仗那个人而获取此次逃生的机会。
陆成风已接着补充了一点:"况且预订桌位的人不一定非要是住客,你就算远在京都,只要出得起足够的价钱,也同样能在这里预订下最好的一张桌。"
欧阳姑娘突然很感滑稽地大声笑了起来。
笑了半晌,才冷凝着温柔如水的目光向江怒优雅地缓缓道:"你提起了那个人,即使把一切都弄清楚了又有什么用?"
江怒脸上的表情变得麻木而昏暗,也缓缓道:"什么用也没有。"
欧阳姑娘清眸含笑,悠然道:"那个人现在突地来了又能怎么样?他虽不怕青夫人,青夫人反倒从来都对他惧之三分,你以为这样子他就敢多管青夫人的闲事?这世上还有几个人敢轻易得罪青夫人?"
她的这些话字字尖锐如针地刺破了他原本就虚伪脆弱的希望。
他满脸又有大颗冷汗急促不安地冒出,他的舌头又感觉发肿了,又无法说出半句话。
欧阳姑娘柔声笑问一旁的陆成风:"你说呢?"
陆成风木讷地瞪着手中的酒坛:"我不该跟着江怒突然说一些很愚蠢的话,我和他都知道,把时间再拖延多久,最后也难逃同一种结果。"
欧阳姑娘道:"姜毕竟还是老的辣,你虽并不比他聪明多少,但你却一直比他要识趣。"
陆成风目光空洞,苦笑道:"人生已到尽头,我只想多活出一种情趣。"
欧阳姑娘嫣然:"殊不知平静比情趣更难求。"
陆成风道:"我终其一生都在尽力地争取不平静的荣耀地位,我从来都不甘于太平静的生活,直到现在,我才总算能清楚地醒悟到,人生一世,平静才代表着最高的情趣。"
欧阳姑娘冷笑:"所以你后悔了?"
陆成风疲倦地缓缓点头,语声已有些嘶哑:"然而后悔也太迟。"
欧阳姑娘将表情故意装得很郑重其事,仍冷笑道:"你做叛徒的历史可比江怒久多了,从最开始的出卖少林寺以加入丐帮,接着又从丐帮内部把机密资料一份份地出卖给七绝彩虹帮,现在又背着夫人秘密与玉龙王做了几件交易,使夫人一连亏损了好几十万两的黄金。玉龙王临时拉江怒入伙,为的正是要江怒背黑锅,从而又能使你这个真正的叛徒在幕后隐藏得更深。可惜从始至终,玉龙王都太低估夫人的眼力了,夫人已把手底下的每个人看得多通透,绝不是玉龙王能轻易就想到的。"
陆成风也语声郑重:"这最后一句只是你自己的看法吧?"
欧阳姑娘道:"不错。"
陆成风道:"夫人若知道你的这种看法,一定会觉得可笑。"
欧阳姑娘笑了笑,哦声道:"为什么?"
陆成风表情很奇怪地也笑了笑:"最了解玉龙王的人永远只有夫人,最了解夫人的人也永远只有玉龙王,他们之间是永远不会谁低估谁的。"
欧阳姑娘诡秘地冷声道:"这显然也只是你自己的看法。"
陆成风笑道:"你再机智百出,深得重用,最终也不过是夫人的一条狗而已,但夫人年轻时候却已把我当成了一个知交好友,等她后来在江湖中崛起了,我也依然是她的一个知交好友,所以我对她与玉龙王之间的事至少比你要明白一些,也正因如此,夫人才急于除掉我。"
欧阳姑娘一脸不以为然的优雅与平静,柔声道:"可惜现在你毕竟已露陷了,夫人抓到了真正的叛徒,岂非就证明了玉龙王终究是算错一步?"
陆成风突然也阴森森地诡笑道:"你若硬是要这么想,那实在太合玉龙王的意了。"
他的汗水竟已全干透,精神又格外地好起来,似乎终于度过了漫长休眠期而猛地复活的毒蛇。
江怒的汗水竟也已全干透。
他们似早有了一种秘而不宣的默契,一种十分强悍的默契。
他们的恐惧、绝望、疲乏,原来都是在汗水浸泡中演出的一场戏。
他们的一切感觉,甚至一切生理特质,包括流汗、喘息,竟似全都能被自己不可思议而随心所欲地控制。
欧阳姑娘仍是毫不动容地柔声道:"原来今天我的戏才是最关键最好看的。"
一向粗鲁平实的江怒竟也从瞳孔中流出了一种诡异狡猾的寒光,冷笑道:"幸好楼上还有几个用心的观众。"
说话间,两人手中的酒坛已同时向欧阳姑娘的脸狠狠砸去。
欧阳姑娘反倒笑得更柔更甜。
她柔柔地抿了下嘴角,甜甜地吹了一口气。
几乎已要砸着脸的两个酒坛就偏了方向,砰砰两声竟分别砸在了江怒与陆成风的脚前地板上。
江怒与陆成风想运功反跃,却似被钉子死死钉住了双脚般动弹不得。
楼上的花包谷见状不禁讶然:"寂寞雨,这世上竟真的有寂寞雨。"
柳妩媚又引起了莫大好奇心问道:"什么是寂寞雨?"
花包谷神情凝重,若有所思地缓缓沉声道:"寂寞雨这名字虽听起来让人感觉十分悲哀唯美,但却无疑是世上最难掌握也最可怕的内家神功之一。"
他接着更详细更认真更警惕地补充解释:"这种内功诡异至极,习练的人一般是七八十岁的古稀老者,因为它最基本的要求就是一个人有无比雄厚的内力,想培养与调整起那么多的内力,年纪太轻的人明显极难达到。"
柳妩媚心中微微一颤,动容道:"但这欧阳姑娘却达到了,她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才只有二十刚出头的样子。"
她或许还不知道,年轻人有时获取惊人强大的内力,往往是从老人身体上转移而来,有的是双方你情我愿,有的却是无理地巧取豪夺。
欧阳姑娘是不是也这么取得内力?
这想法和疑问在欧阳姑娘面前,似乎一下子变得可耻可笑不堪一击。
殊不知天地之大,处处玄秘,获取与练就一种强大内力的方法还有太多令人难谙其理。
花包谷又沉吟着道:"
这寂寞雨是将自身的强大内力仅靠一呼一吸就神奇地灌输进其他事物里,最好是液体。
正如骏马飞奔在沙漠上,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剧烈地严密配合着产生出强大的力气,这些力气又几乎全输送至急速跃动的四蹄,四蹄凶猛地敲击着滚热的沙粒,于是沙粒也间接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能量。
这寂寞雨就是这种原理,发功之人将内力附着于酒坛上,酒坛在敌人脚前砸碎,如雨的酒珠纷纷溅上敌人的双脚,击中脚上的一些重要穴位与筋脉并瞬间完美地加以控制,从而牢牢定住敌人的身体。
这听起来是不是像一个永远不可能成真的神话?
尽管此功每试不爽,奇异无比,然而使用一次对自身的伤害却非常大,七八十岁的老人倒不在乎什么,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如何承受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