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落,天色 欲晚。
天际的华光弥留在西殿的层檐叠嶂中,如潮如汐,淹没了大半宫阙,久久不肯退散。
我踏着满宫的华光,过了那高高的飞廊,脚步在天下最尊贵的去处停下来。
我望上高高的匾额:怀宁殿。
一老奴颤巍巍的探出头来,给我开门,叹道:“福宁公主,陛下正等着您呢。”
我提起裙摆,急匆匆跑进去。
内殿燃着熟悉的玉怾香。一缕香魂透过深帐,迤逦至床榻,引得榻上气息奄奄的老帝王眼神再次迷 离起来。
我红了眼眶,跪在床头。
我握住一双枯槁的手:“父皇…”
父皇慢慢转过头,看到我的时候眼中微微泛起明亮的光。他抚上我的脸,满是皱纹的脸上微微浮现一抹光华,他轻道:“福宁啊,你生得很像你母亲,我的阿宁。尤其是眼睛,跟我初见她时一模一样。”
他的眼中流下一滴泪来,声音沙哑而缓慢,像是被风沙磨砺了太久:“朕这一生,到底没能保护好她。”
“但朕不能再保护不好你。”
我心下一凛,听得父皇继续道:“朕已经下旨,将你许给江北楚家的公子,名唤楚子瑜。”
我哑然,惊道:“父皇…”
来不及向父皇请旨收回成命,听得苍老的声音重重道:
“江北楚家,世家望族之首。楚家公子年少即有功名,父皇走后,这天下,唯他楚子瑜能护得了你。”
我满眼泪光,分不清是因何故。
父皇在为我这个俞国最受宠的公主赐婚的圣旨遍传天下后,在我怀里,咽了最后一口气。
我哭了许久,晚时跌跌撞撞出了殿门,望见檐下父皇亲手栽下的织锦花,悉数落尽。
抬眼,天际的华光收了全部光芒,说不清的晦暗像是带着沉重的思念,沉沉尽落。
夕阳落尽了。
一日后,阖宫白幡。
我不愿出门见到满宫人皆着白衣素槁,无时无刻提醒我父皇的逝去。便把宫人都赶走,日日躲在我的殿内,养着父皇送我的织锦,给它松土浇水,絮絮叨叨说上些话。
我想念父皇,想念我的阿祉。亦想念早逝的阿娘。
宫人们都说我阿娘是这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子,她生长于江南,是名动天下的江南槐氏女,在16岁被献给我的父皇。却在我三岁时,槐氏牵入一场谋反案,我阿娘也因此而亡。
我阿娘走后,父皇便忽然老了许多。他不再是东征西战的青史帝王,失去了精神抖擞,眼里也很少再有光亮,只很喜欢带着我去阿娘的碑前喝酒。
我的父皇,是史书上明白写着的最宠福宁公主。
我的阿祉,因他生得清俊,又有才华,是新任的探花郎,前几月刚被父皇派往西域做使者游说,我恐怕等不到阿祉回京了。
直至父皇故去的第三日,尚衣局和礼部同时来人到我的宫门,高声唤我,那么清楚。
我以为是来人送我丧服或是失了畏惧的华嫆来欺负我,被吵的烦了,我拎了一把剑,跑到宫门口,冷声道:“何事?”
“殿下,先皇命人赶制的喜服做成了,请公主试穿。婚礼将在三日后举行。”
喜服?
婚礼?
三日后?
我推开门,接过衣裳,便又合上,将他们通通赶了出去。
如此,我便成了全天下第一个在国丧第七日出嫁的公主。
成婚前一夜。
我寻了纸笔,写了封很长很长的信,我边写,边流了好多眼泪,眼泪从我的脸上滴落下来,砸晕了墨色的字迹,我便又重写,如此写成泪痕混墨的二十二篇字,寄给我的阿祉。
我明天要出嫁了,嫁到江北楚家。
我想起我和阿祉相遇的那年。他年仅十七便中了探花,名动京都,在拜谒日风光无限的骑马进宫,被出去玩的我拦在玄武街上,因他骑的马是我向父皇求而不得的银白狮子骢,全身的毛发似流光一般泛着银白。天下仅有三匹,一匹在父皇的万珍园,一匹在江北楚家的骏苑,一匹…竟在他的身下。
“喂!你是什么人?竟骑着银白狮子骢!”我从马上跳下来,直视他的眼睛。而他低着眉,忽而从发冠前高高的簪花中抬眼来看我,修长的轻眉微动,双眸清亮得如同御池的浅水。
我哑然许久,心想我好像见过这个人,是在一副画着天上谪仙的话本子上。我瞧着画中人儿清俊的不行,越看越喜欢,便将它裁下来,夹在诗书里,却被师父打了好一顿手板。
他下马,行礼道,“在下探花林祉,受陛下恩赏,奉命骑马进宫拜谒。”
我楞在原地,满脑子皆是我画本上看到的那个人,如今怎么跑出来了?
直到我身边的婢子出声提醒,我方才回过神来,却见那少年作了一揖,清朗的声音如同他清俊的面容,也带着书卷气似的,朗声道:“公主殿下,圣命难违,恕在下先行告辞。”
我满脑子都是画本上淡淡笑着的谪仙图,呆呆地看着他:仙人之姿行礼,上马,又踏马远去,簪花配柳的身影消失在宫门里。
林祉十六 岁中榜,而我朝科举严苛,父皇瞧着他站在一众两鬓近白的进士臣子中,实在难以为官御下,便将他调去了御书房历练,是为翰林,待到18岁再封赏官职。这倒给了我机会,借着去御书房读书解惑的由头,日日缠着林祉,到最后直接向父皇讨了林祉做我的少师。
也许是因我除了父皇,宫内外朝皆无其他依靠的缘故,父皇并不因男女之别而介怀我 日日缠着林祉,甚至让林祉以少师的名义看护好我。于是阿祉从在父皇的御书阁总能提出令父皇赞赏意见的翰林,成了我的陪护,亦师亦友,日日陪我摸鱼扑蝶捉鸟雀,在我说不过华容时替我用一句话将其闭嘴,在我哭诉师父打我手板时替我上药。我 日日在御书房喊着林少师,后来渐渐相熟,私下无人之时我便喊他阿祉。阿祉白日为我讲学,黄昏下学后,他也会在宫门落钥前伴我写完课业。宫里的黄昏格外漫长,在无趣的书阁里仿佛更加如此。昏昏沉沉的夕阳照着满阁的书和疲倦的我,那高高的书阁便仿佛泛起金光,而书窗外的老柳树荡着它荡不完的垂枝,还有不知死活的蝉一声声叫着。而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早些去御湖里摸鱼。我便咬着笔头,托腮看着阿祉,想求他替我写一些,他便放下书卷,笑起来,一字一句耐心地教我写完课业。不写课业也不想去后山摸鱼捉鸟雀的时候,我便听阿祉讲他以前的故事。他说他家里很穷。我问:穷是什么样子?他说他娘因为买不起一两银子的药去世了。我告诉他我也没有一两银子,他便笑着抚了抚我的头发。他说他在道观长大,是一个道长收留了他,供他考取功名。他叫他师父。他说他师父的胡子又白又长,连眉毛也是白色的,像仙人一样。有时候我们坐在窗前,听他说着,我呆呆的想着,天上忽然有云雀飞过,我便不觉靠上他的肩,沉沉睡去。
不知秋色拂满园,不见宫门夕阳晚。
后来林祉长到了十八 岁,我也长到十六 岁了,父皇让他入朝做了礼部侍郎。他离开御书房的那日,我翘了最严厉师父的课去送他,手里揣着我最喜欢的玉环,是我八岁时父皇给我的生辰礼。我一路小跑着,跑过大半个皇宫,最后踮着脚在御书房门外,听他一一与各位同僚告别。他终于看到我了,他放下书卷,从翰林阁一重重的门里走来,走到我面前。
“阿宁。”
我咬着嘴唇看他。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玩意儿——是一支珠花。
“过几日是你的及笄礼,我去宝华楼找簪娘做了这个,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我接过来,来不及看它别异的做工,我问:
“你以后不能陪我玩了吗?”
他的眼眸突然暗下来,沉着眉眼道:“阿宁,总有一天,我会回到你身边。你……愿意吗?”
我听不太懂,只点了点头。我自然是愿意的,这宫里除了父皇和阿祉,就只有总给我使绊子的华容和宣稷。我只觉得很难过,仿佛回到了阿娘离开我的那一天。
我后来才发现,那珠花竟是一把暗器,里面藏了极细极锋利的刀。我的婢子小云见了,啧啧惊叹:“这要花林少师多少银子啊,这玉石和绢花竟和陛下赏给您的一般无二,宫外竟也有如此好的暖玉………”我听了默默高兴,阿祉果然是最喜欢我的。
“殿下…”阿云在耳边急急唤我,我终于回过神来。
“华容公主在殿外,已经带人从玉华宫过来了…”
我咬牙切齿,果然父皇一走,华容和宣稷便迫不及待了。
来不及细想,门砰的一声被打开。
李华容一身华服,居高临下的站在我面前,身后是一众宫人。
“李怀宁。”
我依旧靠在太妃椅上,把玩着阿祉送我的珠花。
她怒极,一步步走来,拽住我的衣领。
“父皇已经走了,宣稷是唯一的皇子,我是宣稷的胞姐,你以为你还能做之前被父皇独宠的福宁公主么?”
我安静看着她。她突然松开我的衣领,怒目看着我:“我今日就要与你算个清楚!”
她在殿内踱着,满眼打量殿内的陈设:“我小时就不明白,凭什么我们都是父皇的孩子,而你却被父皇捧在手心,我和宣稷却不被父皇所在意!宣稷是父皇独子,至少得到了父皇的储君教养,而我!与你同是公主,凭什么,凭什么父皇只在乎你一个?就凭你那个谋逆的生母?父皇为了她遣散后宫再不纳妃,为了你弃我们姐弟于不顾,甚至不惜让我母亲去死!李怀宁……”
我怒而起身直视她的眼:“我阿娘没有谋逆!我阿娘是你母亲害死的!父皇才会赐死你母亲………”
她抬手,瞬时啪的一声,我的脸瞬间胀痛。我生来从未有人敢打我,我怒气上涌,反手重重将一个巴掌还在她的脸上。
她捂脸看着我,眼里恨意滔天,恨不得生吞我的血肉,她高声喊道:“来人!”
“李怀宁哀思父皇心切,深夜发病,居于楚凝宫静养,任何人不得探视!”
她一挥手,身后的宫人带着备好的东西,楚凝宫瞬时乱成一团,封窗、撤柜,他们将拦着的小云推到地上,恣意把殿里所有的东西搬走。李容华将父皇赏我的东西一件件扔到我的面前。
她拿起我六岁时父皇从西域进贡中挑给我的蓝玉,那是父皇亲自学着刻给我的小人儿。她砰的一声砸在地上,“让你在国丧第七日出嫁,他真是护你啊,可那又如何?他终究是早死了些时日,怎料到江东一连七日的大雨,让他不能活着看到你出嫁!哈哈!真是报应!上天给他,还有你李怀宁的报应!”
她一件件的砸,边砸,边吼:“你想逃到江东楚家,你做梦!李怀宁,我绝不会放过你!我要你,给我的母亲偿命!你,也得尝尝没人在意,没人保护的滋味!”
她砸累了,一身华裳渐渐逼近,一双恨意的眸子对上我的眼:“放心,等你偿还够了,我自会送你,去见他。”
她直视我的眼睛,笑起来,满足地,悲凉地,好笑的………
我只觉得难过,我想起小时候,十分羡慕他们一对姐弟互相陪伴,有一日,我在湖边看到她独自在荡秋千,我怯生生的过去喊她姐姐,捧给她我最爱吃的果子,却被她接过扔在地上,并一把将我推倒,边喊着是我娘害死了她母亲,边把我推进旁边的湖水。好在有宫人极力拦着,并报给父皇,父皇就再也没有像从前那般对她慈爱。
我好笑的看着她几近癫狂的模样,只觉得她可怜。
也许宫里的每个人,我阿娘,她的母后,我们的父皇,她和宣稷,还有我,都是可怜的吧。
思绪霎时清明,我突然不想再计较。
这世上有太多令人难以理解的事情,比如我一直不明白我那一言九鼎的父皇明明那么爱我阿娘,她为什么还是会死。
我紧紧握着手里的珠花。宫人拿着绳子慢慢靠近。
我将珠花戴在发髻上。任由她们将我捆在殿内的梁柱上。
我知道,我已经无法反抗。
父皇,是阿宁命薄,辜负了您的苦心。
阿祉,我的阿祉,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何送我珠花,你还是像给父皇出谋划策时一般聪明。可我……也许等不到你回京了。
腰身和双手被缚在柱上,我面向李容华,以半跪的姿势。
她拊掌命人呈上一碗药,大笑:“你若肯跪下求我,承认你母亲那个贱婢是逆党一派,告慰我母后的在天之灵,我便可以让你死的痛快些。不然,金蜍之毒,蚀骨之痛,过了这一夜折磨,明早,他楚子瑜便能见到你的尸首了。对了,江北大雨,你不过一介无势公主,父皇已死,他还未必会来。哈哈哈哈哈哈…………”
她大笑着,用金簪拨弄着我的脸。
我平静下来,死死看着她:“李容华。你母亲害死了我阿娘,她活该被父皇赐死。”
她扬手将一个巴掌扇在我的脸上。
我嘴角出了血,痛感让我倒吸一口凉气。我仍死死盯着她,直视她那双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的眼睛。
“如果不是你母亲,你这些年所有的一切,都该是我和母后的!”她怒极,握着金簪,簪尾锋利处向我的脸刺来。
我闭上了眼。
此时父皇身边的老奴冒死赶来,哭跪道:“殿下,福宁是一国公主,江北楚家的贵妻,丧仪千万人看着,万不可损伤公主玉颜!”
李容华终于停手,用簪尾抬起了我的下巴,一字一句:“明早,你就能见到最爱你的父皇了。”
她挥手,宫人将一杯毒酒灌进我嘴里。
而她转身,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