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入阳春三月的第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天空抖落冬日的阴霾,如浣洗后的清透,空气丝丝凉涔,有些异样的清香,钻入鼻中。
农户耕犁播种,市坊开门迎客,神情抖擞充满希望与活力,冬季的肃杀被明媚的欢声笑语驱散得一干二净。
万事万物欣欣向荣,只有武都的一处府邸寂寂无声,失去了它的主人赋予它该有的气派与张扬。
卫子歌居家常服,无华冠束发,腰间只扎飘带,不挂环佩,手里反握着颗鲜嫩多汁的桃子在苑中树荫下漫行,面若清风美玉,神态从容平静,只眼眸微垂,眸中光芒滞滞不动似有心绪未解,略带些微乎其微的凝重与困惑。
春风拂过,扬起他束衣的绸带,随他脚步停下,荡出轻软的卷儿。
五日前,颍京来人,带着一篮坚硬的生桃子传报入府,内侍一脸堆笑将竹篮奉到卫子歌眼前,卫子歌不解其意,那内侍左顾右盼地观察四周,卫子歌晃了一眼身后跟的一众家奴仆役,见他神色拘谨,屏退众人后,才听内侍凑到身前小声道:
“大公子,奴奉王上令向大公子传达口谕,多有得罪,还请大公子包涵!”
卫子歌蹙眉不解,还是亲切笑道:“公公奉旨行事,不必有所顾虑,但说无妨。”
内侍清清嗓子,脸色为难,不过只犹豫片刻,终是说出王上口谕:“吾近日所闻,大公子多有骄矜自大、贪享颂赞之举,行为无矩,非明君所为,责其闭阁思过,反躬自省。”
当时内侍传旨时只剩两人在场,语不传六耳,不曾想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王上训责大公子的消息已在武都、颍京不胫而走,文臣团队也分化两极,有人闭口再不提此事,另有人看不懂其中关节,仍是喋喋不休。
卫子歌停在树下,柳条在温暖的风里恢复柔软,嫩芽新发,垂条摆动,温柔地扫过他的脸。
前方,宋星摇穿着一身窄衣束裤,衬得腰肢柔韧有力,她持剑而舞,腾挪间剑气挥过半空劈斩枝杈,飒音凌啸,树杈未动却已然断成两截,当空落地。
卫子歌难得见到她练剑,立在树下静静观看,不欲上前打扰到她的注意力。
几个招式后,宋星摇持剑旋身,剑刃贴地,划出一道尖锐的摩擦声,剑势斜挑向上,再奔空中刺去。
她瞥见卫子歌身影,并未收剑,却将凌厉的招式动作放缓,剑音颤鸣不停。
“剑气无形,可斩精神!讹传无形,可断亲情!”
寒光在树间一闪,切开一道豁口,“公子,事到如今,你依旧不作应对吗!”
卫子歌弯眼一笑,“精神不堪一击,亲情牢不可破,何须应对?”
宋星摇向后弯腰,伸臂反刺,“精神不堪一击但重塑易,亲情牢不可破却修补难,公子,慎重!”
卫子歌向前走近,若有所思地摸了摸桃子尾部的茎叶,“星摇,那你觉得,我该如何修补?”
“从缝隙之处修补。”
“缝隙源于误解,误解始于谗言。谗言去,误解除,缝隙自当愈合。”
“那么对于谗言的始作俑者,公子可有办法了?”
卫子歌背手而立,一只手握着桃子,手指心不在焉地在上敲点,想了想,笑道:“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宋星摇听后不语,眼随手动,手随剑势而移,身形灵活蹁跹,剑风横扫眼前,将空气切出残影。她向侧挪动,与卫子歌渐渐拉近距离,剑招也从急变缓随之收敛剑势。
卫子歌微笑着等她收剑,忽听剑脊甩出水浪一般的波纹,“哗啦啦”翻搅眼前的空气,宋星摇迎面逼近,那尖锐的剑首同她不错的目光直刺自己的眉心而来。
风止,剑停,卫子歌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连呼吸都不曾紊乱,剑脊反射出天上的阳光映在他平静的眸底,散出亦暖亦寒的幽芒,目光向前而去,同宋星摇两人彼此对望。
“有剑刺来,公子为何不躲?”
卫子歌这才眨眨眼,露出一双害怕的眼神,随即换成戏笑,“我知道你不是真的要伤我,当然不躲了。”
“嘿嘿嘿……”
宋星摇撤回青灵剑,手腕转动,将剑反手立在身侧,抬起另只手擦了擦鼻尖渗出的汗珠,才道:
“公子不怕,是因为知道我只是在开玩笑,并非意在伤害公子。满城谣言虽句句针对公子,公子依旧漠不关心,是因为公子也清楚,引起这件事的人不过是项公舞剑、意在沛公吧?”
卫子歌弯起嘴角,目光深深定在宋星摇脸颊上,点头道:“聪明。”
“爷爷曾教过我,他说,凡行事,必有所图。敌人发起攻击后,先满足敌人的图谋,令他们忘乎所以;然后封锁他们的图谋,令他们茫然无措,接下来破坏它,令敌人无的放矢,最后再利用敌人的图谋,使他们反受其害。”
宋星摇抵着下巴,在卫子歌身前踱步画圈,并未注意他的神情,自顾低头盯着脚尖思索,喃喃低语:“丞相他们如此大张旗鼓地褒扬公子,说的话根本不是他们的肺腑之言……”
卫子歌饶有兴味地挑起嘴畔浅笑,明白宋星摇正沉浸在她的分析中,她的开篇有点意思,他很想听听,如果没有自己的提示引导,宋星摇会不会同自己想到一处去。
背在身后的手摩挲着桃子,卫子歌并没有出声应和。
宋星摇对朝中的派系、政局了解的并不太深入,但自上元灯会后,丞相那边的一应明扬暗抑的动作显然昭示着他对大公子的不满,虽然在后续的反击中,丞相将自己隐遁在背后,由拥趸者来出头,但有心人自然明了,谁才是最后的指挥者。
就这一个多月来看,丞相虽在民间丢了几分颜面,但对于根基深厚的他来说不过皮毛之痛,动摇不得丞相的美名与威望。何况他官场浸淫几十载,若只是个锱铢必较、胸襟狭隘的肤浅之人,岂会吸引众多人追随,孤木难成林,如若那般,何家早早便在权术争斗中陨落,不会辉煌至今了。
所以所谓的赞誉不过障眼法,骗骗那些不了解详情的寒门学子、市井百姓还凑合,而表面的公报私仇更是无稽之谈,丞相定有更深层的意义,比如挑拨君王父子间的感情和信任,比如卫子歌即将要做的事与他们产生了巨大的利益冲突,比如站队派系不同,或者其他错综复杂的势力纠葛,甚至以上的原因都有,总之,在双方都没有亮明底牌之前,一切都停留在猜测层面。
那么目的不明,又该如何像自己说的那样,一步步反制呢?
宋星摇的眉头越按越深,卫子歌看着她抿唇偷笑,宋星摇才在他身边两年,很多权力间的倾轧博弈她并不了解,让她自己一个人想透实在为难她了。
手臂微动,正欲想个引子提醒提醒她,却见宋星摇眼睛眯成缝,嘴巴紧紧扯成一条含笑的弧线,终于抬起头看向他,鼻子里怪怪地哼哼两声,露齿笑起来。
“我想到该如何应对了!”
卫子歌挑眉一笑,示意她说出来。
宋星摇背过手,在卫子歌身前左右踱着步,分析道:
“他们的目的……我承认我想不清楚……但是他们怕什么,我却知道!”
卫子歌的目光随着她而动,问道:“怕什么?”
“他们赞誉公子,欲示好于你,实则内心却并非真地赞公子你!”
宋星摇站住脚,侧过脸扬起来,“所以,他们怕的,正是公子你会真的接受他们的示好。他们怕什么,公子恰恰就针对什么,利用这一点,以眼还眼反击回去,使他们自乱阵脚、由内瓦解!”
卫子歌空闲的手微微一缩,宋星摇能在缺失很多重要信息的情况下想出这一招,着实令他吃了不小的一惊。
原本他想,既然何仲衍有意将他高高抬起,那他索性就趁机做些高高至上的君主该做的事,说到底都是浑水摸鱼、顺水推舟,与宋星摇所说殊途同归。
他暗暗送口气,眼中自然而然地扫过她手中的青灵剑,望着她流露出喜悦赞赏的笑,拉着宋星摇坐到石凳上,将手里的桃子递给她,笑问道:“这些都是你的爷爷教你的吗?”
“嗯……是啊!”宋星摇接过桃子,在手心里轻轻掂动,“谍庄没什么消遣的活动,所以我们那的人常聚一处互相设计不同的谋局来考验对方,一起推演、一起拆解。我从小到大每次发表完自己的见解,爷爷都会细细地重新分析给我听,再一步步指点我,帮我以点及面的延伸,以前我还不服气,想着,人心会有这样复杂曲折吗?真的会有人行动之前算计到五步之外的结局吗?爷爷只说,想得多总没有错,就算我自己不愿将事情想得复杂、做得复杂,也要有看穿他人的复杂的手段,出庄后才可自保。”
宋星摇两手合握住桃子,蓦地叹口气,佯怒地瞪了瞪卫子歌,“等到我真的出来后才发现,遇到的人、碰见的事,是一个比一个精明,一件比一件离奇!爷爷告诫我的,真是一点都没错!”
卫子歌读懂了她的眼神,凝眉苦笑了下,漫不经心地又问:“那么他老人家,也曾出庄入世,辅佐过哪位权贵吗?”
“没有吧……”宋星摇似乎不太确定,“从我出生,父母就将我交给爷爷抚养了,所以……至少这二十年,他一直在庄里没有出去过。”
二十年吗?
卫子歌眸色悄然一深,二十年前,他五岁,会与那件事,有关联吗?
“啊,没想到三月里的桃子也好甜!”
卫子歌收回神绪看向宋星摇,见她捧着桃子啃下去一大口,桃汁从皮里溢出,渗出香甜的果香,令人口舌生津。
他笑了笑,“桃子放置五日已经熟透了,熟透的水果,当然好吃了。”
宋星摇似有所悟地看着手中的桃子,嘴边勾出一抹微妙的浅弧。
“对了,过几日我要去行宫一趟。”
卫子歌顿了顿,眼角瞟着宋星摇的反应,问道:“你想去吗?”
“公子要待多久?”
“当日即回。”
“那我去做什么?”
宋星摇咬着桃子,甘甜的果汁滑进她的胸膛,滑落进胃中,滑落的半途,有一处酸涩的位置却无法被这甜美滋润、填平。
她粲然一笑,面容并不见异样,声音脆脆的。
“我在府里等着公子吧,我的纸鸢还未做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