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之后,殿中鸦雀无声,全都耸直了肩膀噤若寒蝉,卫子歌亦被噎的说不出话来,静了好半晌,卫枢才“咚”地放下茶盏,生硬一笑,“好了,来都来了,吾还能不让你说话吗?你有何事要奏,说罢。”
卫子歌神色一肃,拎起衣襟端端正正跪下,郑重叩了首回:
“儿臣思过五日,日夜思量父王予儿臣的教诲才得以读懂父王对儿臣的苦心。”
他仰起头看向台阙之上,见卫枢并未有何阻止的意味,继续道:
“往日里,儿臣谦和待人,自以为不拘身份、平等视人接物便是敦厚、宽善,而各臣工、同僚对儿臣亦是礼敬,更加令儿臣觉得,儿臣如今所获得的赞誉是儿臣努力所致。但前几日儿臣见到父王送来的桃子才幡然醒悟,儿臣愿意耐心等待桃子成熟并非是桃子有多么可口诱人,而是桃子乃是代表父王的谆谆教诲,儿臣怕寒了父王的心所以执意等待桃子熟透。想必那些臣子们也一样,他们对儿臣的礼敬并非源于儿臣做的有多好,只不过因儿臣上公子身份所压,令他们不得不对儿臣作出礼敬的姿态。可笑儿臣忝居此位,如此浅显的道理如今才懂!”
卫子歌自嘲一笑,再次拎起前裾俯身叩首,朗声道:“儿臣有愧于父王所期,所以,儿臣回宫特来向父王请罪!”
卫子歌言辞切切,众臣面露敬佩、钦叹之色,何仲衍面色不动,只眼中闪过一抹不解。卫枢听闻卫子歌的陈辞也心有触动,面容微微露出霁色,点头赞了句:
“倒的确是用心思过了。”
卫子歌浅浅一笑,听闻卫枢认可自己的结论,悄悄松口气,抚拳又道:
“父王谬赞,儿臣厘清其中要害后不免后怕,感慨自己太过心浮气躁,才谙父王苦心。儿臣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之所以生出这等自以为是的想法,大概是入主封地后无师长教诲、提点,误入迷途。”
卫枢瞄了眼何仲衍,心中已然有数,不言不语,只扬颌示意卫子歌继续说下去。
卫子歌半转上身,对何仲衍略略一鞠,“相伯四十多年来礼待天下寒门,不论出身、不论家世,只看德行,对天下学子一视同仁,矢志不改、从无懈怠,真正称得上贤、谦、恭三字。故,儿臣愿尊相伯为傅,向相伯虚心求教、以正己身,还望父王恩准。”
示好大公子并非何仲衍本意,听闻卫子歌掉过头来欲与自己作亲近之态,何仲衍心道不妙,脑中正掂量着说辞准备婉拒,上头卫枢已先盖棺定论。
“你已为武都城君,仍能如此从善如流、孜孜不倦,吾深感欣慰,既然你拜丞相为傅,丞相他两朝肱骨,为人持重,也当得起。”
卫枢说着对何仲衍点头微笑,一副“托付给你,我很放心”的表情,脸一转,再看自己的长子乃自己亲手悉心教导二十余年、备受自己宠爱的天之骄子,却被几个桃子挑唆的龟缩于府内,造成议论纷纷,生出许多无端的揣测,卫枢心中不由得疼惜、懊恼。
毕竟父子情深,也不算什么实质性的错误,这口气发泄完,而卫子歌亦意识到问题所在、有改过之心,卫枢大为欣慰,看卫子歌身姿端肃、神色恭谨谦逊地跪在地上请罪,但眉眼中却浮着一抹淡淡的寂寂之色,想必是从未受过这般训责,对自己心生惶恐。
卫枢心疼之心更重,唯恐真的伤了父子和气,忙抬手喊他起身,“起来吧,子歌。”
说话间,称谓也从冰冷的君臣关系变为亲密的父子关系,“既然你能明白父王的苦心,那闭门思过也就免了吧,也便于你时常去丞相的府中拜访。”
不知是为了表达礼重寒门的姿态还是事有巧合,卫子歌的封地本年所举荐之人竟清一色的为投报无门的清贫儒生,人数亦翻了一番,送往丞相手中参与稽核。
何仲衍接到名单后连连讥笑,他已然想明白大公子正玩一出坐收渔利的把戏,想借着与自己看似匪浅的亲密来博取士子的美誉,将天下读书人的心从他丞相手里抢到自己手中。
提了这般一长串的名字,无非倒逼他何仲衍不得不点头同意,若他不予审核或按照往常那样,不偏不倚地进行筛查淘汰,寒门儒生必定误会他与大公子政见不一,故意给大公子使绊子,徒有“贤良”的名声。
若他尽数通过,势必挤压其余城郡提拔的贤士的名额,又会背负“讨好权贵、有失公允”的骂名,且骂名由他背了,举贤纳士的美名却尽归卫子歌,这样费力不讨好的处境属实令何仲衍为难。
两害相权取其轻,何仲衍退了朝回家,路上的功夫他已决议,这骂名是万万背负不得,但是以往的美名稍稍分给他大公子一丁点又如何?
午后上书,称大嬴各地所报人数照比往年皆多,为求相对的公允,考评的条件会更加严苛,竭尽全力为贤者让路。
此番做法只为朝廷纳贤,又避免招揽官员太多造成人事冗杂,卫枢自然同意。
何仲衍自以为处置妥帖,但待到举孝廉的进程接近尾声时,他才终于意识到一个天大的陷阱被隐藏在背后!
当报送的名单尽数铺展在何仲衍的宽大的书案之上,他执笔通览过第一遍还未曾觉察不对,待到细看第二遍时,窗外站在树杈上的喜鹊忽地振翅飞走,弹动的枝干直打着颤悠,何仲衍下意识抬眸看了眼,不过是瞧个热闹,心头却猛然随之一颤,忙低了头看着满案的竹简,眼中惊怒交加。
他一直以为卫子歌此番打的是他与寒门同为一体的主意,准备着手瓦解,却未想,被拉进这场角逐的,另有一方看似低调无争、却绝对不容小觑的势力——世家门阀!
这一片片挤满了名字的竹片,竟一个世家的举荐都没有!
若只有零星一门无人也算作正常,但八族统统没有,何仲衍立刻发觉出一股阴谋的味道,但这味道太弱、太淡、太过隐晦,让他寻不到源头、辨不清方位,以至于他深受其扰,却也无能为力。
世家无人举荐,最后呈奏于卫枢商榷的名单中自然无一人来自八族,所以不管如何为贤者让路,最大的获利者只有天下寒士!
至于为何八大世家竟齐刷刷地均未报送族人,何仲衍不知道,就算他某一日琢磨透彻,也是很久之后,一切皆已尘埃落定,不会再有人有闲心去回想、反推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在卫子歌将武都名单呈给何仲衍后,分布于大嬴五湖四海的八门世家近乎同时收到上谏院的密信,称其余几门世家今年多有德才兼备的后生举荐,名额紧凑,恐厚此薄彼,建议贵门暂不举贤,待三月一过,可由当任者择机再作补替。
世族皆为清贵人家,不欲与人相争,自家的儿孙入仕并不拘举孝廉这一法,遂不由自主地同时按密信所言,未加举荐。
几乎同时,何仲衍那端上奏“为贤者让路”的奏表,更加印证密信所言确有其事,在八门世家眼中,那封密信说不得便是丞相他命自己的长子发出来相告。
世家之间彼此相让,是为贵门间的友爱互敬,但最后昭示的入仕人员中,他们发现,所谓的礼让只给了寒门,竟一丝一毫都没落到他们八族的头上,也就是说,那丞相何仲衍为了他招贤纳士、厚待寒门的贤德美名,竟将其余几家推举的后生尽数裁汰,而自家的孩子还要再行等候,白白浪费时间。
这何仲衍领头抬举寒门士子,大大耍了他们八族一把,简直未将世阀放于眼中!至此,本就分帮两派的寒门、世家更为不睦,世家的这股怨气和怒火,尽数投射于何氏父子身上。
这是一出精彩的声东击西、暗度陈仓,卫子歌巧妙运用时间差来制造迷雾,令寒门、世家、何仲衍、以及他自己,每一方都牵涉其中。其他三方每一方都接触到一部分真相、一部分假相,只有他自己一人独揽全局,在背后故布迷阵、浑水摸鱼,反将何仲衍一军。
此次举贤,因着卫子歌在朝堂中恳切陈表要仿效丞相,而他又有意在名单上添了几位上元节一事中碰见的学子,如此一来,当年的举贤之名尽归他卫子歌,或者说,尽归王族!
天下士子以往对丞相的溢美之词转投大嬴的王室,对丞相的孺慕之心变为对君王的感恩戴德。
而上公子以身作则、尊师重傅的行为亦博得文人墨客、史官谏臣的交口称赞。
最令何仲衍胆寒的一点,恰恰是他曾经不以为意的文官,因他与大公子交往过甚,那些追随何家的文官竟误会他何氏一门已选好大公子作为襄扶的君主,纷纷投靠。
三月十二的深夜,夜寒风重,浓云滚滚,有降雨之兆。
何府的雪庐点了灯,何仲衍在滑扉后的席子上静坐,望着门外天色阴沉,他的脸色亦阴沉。
身后有一人推门而入,轻脚停至身后,为何仲衍披上一条厚织的斗篷,劝道:
“父亲,别冻着了。”
何仲衍不答,眼底精芒闪动,额间横亘的皱纹又深了几分。
雨前的天气狂躁不宁,但衬得世间诡异的宁静。
室内幽光熔熔,何文昭沏好茶,替何仲衍捏揉肩膀放松,陪着一齐看天出神。
良久,何仲衍从喉间溢出一道沉重、阴冷的吐息,森森道:
“为父当真小瞧了这位大公子了,原想着物极必反,借机挑拨他与王上的父子之情,却未想被他加以利用,倒逼得我们何家进退维谷。”
有风入室,在皮肤上刮出一片一片寒凛。
何文昭停下手,片刻后重新捶打按摩何仲衍的肩膀,嗓音决然:
“黑白二子只可执一,父亲,既进退维谷,便壮士断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