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方兵马胜在力量、耐力与灵活性,对上变化莫测的阵法与诡道便毫无招架之力。北有楼兰、嬴军的阻拦,南有大嬴骑兵的追赶,猛兽被驱入深谷之内只有束手就擒的结局。
赫亚虽不完全信任沈鹤,却也未想他会于战场上堂而皇之的叛逃,不,用叛逃来形容并不合适,沈鹤投诚鬼方自始至终就是一场骗局,他重回嬴方不是叛逃,而是功成身退!
他们鬼方族这两年竟被大嬴如此戏耍玩弄,赫亚明白过来却也为时已晚,另一将领的离开大大震荡了军心,而他的军队被引诱至两军合力围剿的困境之内再无法转圜。
嬴军大破鬼方的偷袭,杀卒六千,骑兵四千,虏获战俘、战马各一千、五千,敌军将领赫亚在战中身死,其余残部或降或逃,再被嬴骑奋力追杀,鬼方此役大败,溃不成军。
待午后鸣金收兵,尸横遍野、满目焦土,空气里弥漫着浓郁厚重的血腥气,侥幸逃脱的零星鬼方士兵早已逃之夭夭不见踪影。
卫子安派留下五百人清理战场,在尸骨交叠的血海中收敛大嬴士兵的尸骸,其余的大部队列队严明的驱赶俘虏班师回营。
天地寂静,只有几只鹰鹫在半空中盘旋落下,睁着阴寒的眼睛盯着忙碌的人群,只待他们离开便啃噬那一具具热血已凉的尸体。
沈鹤另寻了匹马去骑,脱了裘甲的上身只留一件粗布半打,沾染了一袭泥灰。
他与卫子安一路并行,两人自幼一同长大,兴趣又相投,这两年的话嘀咕了一路也未能聊完,直至返回营内各自从马背上跳下来,卫子安不得不去安排安置俘虏的问题,甩手将长枪扔给沈鹤,指了个方向给他,两人这才分开行动。
沈鹤举目望了望,反手握着两杆银枪快步走进一顶大帐,就见帐中有一人背对自己,正立在舆图前观察。
他盯着那人的银发顿了片刻,心中极其不痛快,却很快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笑,放好银枪向前走去,怪声怪气地嚷道:
“哟,这谁啊!哎哟,竟是我那英俊不凡的子湛兄啊!”
卫子湛闻声回头,对绕着自己转圈打量的沈鹤笑道:“回来了,阿鹤。”
“回来了回来了!再不回来,怎么喝子湛兄跟星摇姑娘的喜酒啊!”沈鹤定住身形,一脸坏笑地扬了扬眉,“慈儿她有没有帮你们两个更进一步啊?”
卫子湛的脸上微微有些窘态滑过,他太了解阿鹤这不正经的性子了,这话题一旦开始,定要被他盘根问底地追着不放,一想到阿鹤与卫子安一唱一和的景象,卫子湛只觉脑袋都要大了一圈,索性不答,反问沈鹤道:
“你就不问问阮慈如何了?”
“她好得很,呆在行宫里景色怡人又安全,过些日子子安便接她回来入营作女医。”
沈鹤并不上当,胳膊搭在卫子湛肩头,凑近他的脸追问道:“所以你与星摇姑娘到底如何了!子湛兄,你别羞答答的行不行?人家星摇姑娘入鬼方救慈儿的时候,那叫一个果决,那叫一个坚强,我打她巴掌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还能收放自如地陪我演完那场戏。”
卫子湛侧眸看向沈鹤那满是赞赏之意的脸,微微笑起来,问道:“你打了她一巴掌?”
“是啊,情势所迫嘛!”
沈鹤收回手臂,在帐中走来走去开始眉飞色舞地讲起来,“我在他们那呆了两年,谁都看得出我与慈儿感情甚笃,一般的小打小闹怎么会将她气走!所以为了演得更逼真,情绪更加水到渠成,我就临时决定打了星摇姑娘一巴掌!”
沈鹤作势一挥手臂,一脸兴奋,完全未曾注意卫子湛盯着他变得意味深长的笑。
“所以,你真的打了她一巴掌!”
直到卫子湛再重复了一遍问题,沈鹤才突然觉得后背直冒冷气,敛住脸上不太合时宜的笑,吞吐道:
“那……星摇姑娘她回来后,没有跟你说、说吗?“
“她……”
卫子湛吐出一字却不再说,垂眸转身面对舆图,不愿沈鹤见到自己脸上的落寞。
她自然是没说的,卫子湛记起那段时日,因为被宋星摇在心口刺了一剑,自己的情绪大为低落,明明想要见她、听见她的声音,可又呕着一口气故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摆着一副厌烦的面孔,躲到最后,宋星摇竟也信以为真,刻意避免在自己面前出现,也不再同他讲话,所以他只知道她从鬼方安全回来,其余的,都是兄长转述给他。
而今他又再一次说狠话伤害了她,她一定很难过吧!再想倾听她对自己说的每句话,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吗?
卫子湛揉着眉心,立在前良久未说话,沈鹤做贼心虚,不敢乱搭腔,又觉得气氛太过沉闷,折磨得他心慌,原地转了个圈,望着帐外自言自语道:
“咳,那个谁……子安他跑哪去了,怎么还没回来!湛兄,我先去找子安哈!”
“我回来了,不用找我去了!”
沈鹤向外走去,却恰好被帐外回来的人堵住,卫子安对着外头招招手,几个兵卒抬进一张矮几,另几人每人端着酒馔布在案上,卫子安走进茶台前灌了口茶,指着菜肴对沈鹤解释:
“我猜你吃羊吃牛都吃吐了,还是先吃些时蔬开开胃吧!”
沈鹤哪有心情理会晚饭是肉还是菜,对卫子安挤挤眼,“无妨,吃什么都行!”
卫子安未能理解沈鹤的暗示,蹙了蹙眉细想,还是不理解,便问:“你方才要去找我,是有什么事?”
“啊,没什么,我就想问……”
“阿鹤是想问你——”卫子湛挑起一点戏谑的笑,自己坐在案前斟酒,目光向上打量了两人一遭,笑意更浓几分,“如果有人打了宋姑娘一巴掌,该如何处置?”
沈鹤暗叫不好,卫子安已脱口而出,略有怒意道:“谁?是鬼方的人打的?”他看向沈鹤探询,“现在在俘虏之中吗?告诉我是谁,我杀了他为二兄出气!”
“咳——”沈鹤呛了口茶,对着卫子安指指,“子安……咳咳咳……两年不见,你、你这杀心太重了!不好、不好!”
卫子安疑惑地看了眼沈鹤,自己也坐好,又看向对面似笑非笑的二兄,接过他递来的酒盅,试探道:
“我一个将军,要杀个鬼方的俘虏,这算……杀心重?”
“重!”
“我……”
“好了!”卫子湛瞟了眼沈鹤,敲敲案角示意他坐下来,“还是留着让宋姑娘自己决定吧,你说是吗,阿鹤?”
“是是是,子湛兄说得有道理……有道理……”
沈鹤挨着卫子湛坐下,故意向他那边挤挤,满脸媚笑。
夕阳垂落,漫天余晖斜洒大地,将草原染成波光粼粼的融金色,透过帐口映进半边帐子,在三人脸上透出暖融融的浮光。
吃过几口菜,喝下几盅酒,絮过闲话,卫子湛端着酒盅望向帐外,目光随他的问题问出口而渐渐幽深,“子安,我让你盯着三苗那边的情况如何?”
“二兄,真被你猜对了!”卫子安放下手中的竹箸,神色为之严肃起来,徐徐回道:“镇守朱厌的兵马调离后,朱厌向东集结兵力一直在寻找突破防守的机会,三苗在他们两族边线内竟也开始加强巡视的动作,后期又借着灭狼的借口,暗中在两国山谷里加派人手。看来,三苗有意想做个捕蝉的螳螂。”
卫子湛的目光一寒,冷笑道:“哼,他们不仅想要做螳螂,恐怕,还有更大的野心呢!”
“子湛兄是说,三苗想先吞并朱厌,待实力强大后还要对我大嬴下手?”沈鹤收起玩闹的笑容,正肃道:“可他们这么多年一直安心据守国土,从无向外征讨的迹象。”
“从无野心,又怎么会将虫母、啮蚁借给朱厌和鬼方呢?”
沈鹤、卫子安皆是惊色,又听卫子湛继续道:“三苗倒真是沉得住气,可笑那朱厌公然与我朝为敌,被三苗当成探路的马前卒还不自知呢!”
卫子安眉头深沉,不可置信道:“那三苗与朱厌国力相当,他想趁其不备偷袭,此招甚为冒险,一旦被朱厌发现,两国重新撕破脸不说,很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
卫子湛微微笑了笑,抿口杯中酒,意味深长地扫了两人一眼,“以前国力相当,但如果其中一方有了我们大嬴更坚固的武器、战甲,又有银钱支持,那便要另当别论了。”
“什么!”
沈鹤、卫子安立刻明白话中之意,异口同声地惊呼,互相对视一眼,见对方也是一脸惊诧之色,又都转头看向卫子湛,卫子安顿了顿,沉声道:
“有实力做这事的人必是非尊即贵,全大嬴也没有几个……”他扫了眼帐外,又道:“这可是叛国的死罪!谁会如此胆大包天?”
沈鹤亦在一旁点头附和,卫子湛冷冷笑了笑,对两人反问道:“如果对这个人来说,算不上是叛国呢?”
“这……”
两人再次对望,沈鹤眸中一深,低声问道:“子湛兄,你是不是有什么眉目了?”
卫子湛毫不掩饰,点头道:“确是有一些……”
他看着帐外渐渐暗下去的草原,眼中的光彩也越发深邃,眸中的情绪变化不定,有难以理解、有冷漠、有犹豫,过了许久才收回视线,关切地看向卫子安。
“子安,现在有阿鹤帮你,伯父他也可以公开身份带兵出征,塞巴图那里,肖长安应当也暂时无忧,我还有其他事要做,再过十日,我便回南阳了。”
“二兄!”
“子湛兄!”
卫子湛看着两人两次三番的异口同声忍不住笑起来,虽有两年未在一起共事,沈鹤与卫子安依然默契十足,沈鹤心思周密,恰能补足卫子安的短处,当下放了不少的心,举杯笑道:
“南地气候适宜,对我的身体更好一些,难道还想将二兄绑在身边不成?”
“好吧……”卫子安一想确实有道理,可他也明白卫子湛回南阳当另有所图,心又提了起来,关切道:
“二兄 ,你……要争的东西很险,万事小心!对了,另外你身边无人照拂,不如让百里先生随你回去吧?”
提到百里仁,沈鹤浑身打了个激灵,手中的酒水溅出几滴来。卫子湛笑他没出息,笑了片刻,又想到自己面对百里仁的情况似乎也未能好到哪去,不免又变成一抹苦笑,婉言拒绝卫子安的好意。
“百里先生他……不愿受拘束,我有些事若让他知道,定要拦我,我……我对先生实在是管不得、说不得,也拒绝不得,还是……算了吧。”
三人相互望了望,忍不住都挂着无可奈何的笑,酒盅一碰,各自饮下,卫子安叹叹气,搔搔脸,眼中一亮,打了个明快的响指,“那不妨就带上他身边的那个小药童吧,如何?”
卫子湛略一思忖,本来有些犹豫,不知在想些什么,身侧的外衣忽然被人拉扯着动起来,他一回神,就见沈鹤发现了他腰间的葫芦,正拽到半空反复打量。
“这葫芦……好眼熟……”沈鹤眯眼仔细瞧,忽尔又睁大眼睛,喊道:“这不是、这不是那个……”
“阿鹤!”
卫子湛攥住沈鹤的手腕用力一握,笑容森森,“是这只手吗?嗯?这只手,我看你是不想要了?”
帐中立时传出求饶的呼喊,卫子安一脸迷茫地看着两人胡闹,虽不懂,却也心中安然沉静。
深居鬼方腹地的大嬴营地火光半明半暗,一半是已经亮出的獠牙,震慑着潜藏的敌人,一半,是蛰伏在身下的利爪,准备给与鬼方更为致命的一击。
两军交手后,鬼方兵败的消息很快传至南侧边境线的塞巴图部。
塞巴图对沈鹤一事大感震惊,却也因着夺权失败后对那拉提一直心存芥蒂,见那拉提被沈鹤耍了一道,心里又有一丝幸灾乐祸的窃喜,驱赶开帐外戍守的兵士,躲在营帐里一边饮酒一边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叫他那拉提自诩聪明,在那群狡猾的大嬴人面前还是像个毛都没长齐的嫩瓜子,哈哈哈哈!”
塞巴图抓起酒坛仰头灌酒,抹了把嘴,骂道:“活他娘的该!”
肖长安静静站在不起眼的位置冷眼看着,心里在琢磨之前那封来自“赫亚”的增援信。
那信上为鬼方的文符写就,内容也不甚奇怪,但他将纸拿在手中时却闻到一股清淡的草木香,烧掉那纸笺时味道更明显。
这种香气来自一种竹子,是临川特有的粉竹,粉竹在临川随处可见,但竹质不够坚韧,常碾压成粉末用来做粗纸随意练习写画。
鬼方不毛之地并不好文舞墨,为官之人也不过从楼兰水域那处市换粗劣的草纸使用,临川与楼兰天南海北,粉竹做的纸无什么利益可图,不会有人不远万里带到楼兰。
那么,这纸定是知晓自己身份之人故意送来的。信纸是接头的暗语,那这信也定非赫亚所送。
信中言明,要求塞巴图带兵增援赫亚,可倘若按其表面上所说的去做,塞巴图与赫亚两人一旦见面便会发现信笺为假,背后之人所谋划的布局也会被识破。
所以一切都要与之反向而行,信中说要去,则一定不能去,信中说要攻,却反而该退,信中所要合,就需挑拨两人分。
肖长安看着眼前小人得志的塞巴图,不由自主地皱皱眉,如今鬼方的政权由那拉提争得,沈鹤已回大嬴,只剩自己孤军一人,想来,应是他们为保证自己的安全而所做的努力,同时又可分散鬼方势力,使内斗仍不停止,倒是个一石二鸟好办法。
肖长安默默长吁口气,心中感动,送信人的计划他已想透,其余的,该由他来完成了,虽对鬼方满怀仇恨,却仍在脸庞上堆出谄笑,走到塞巴图身侧,恭顺地打断他的亢奋。
“南将军,属下有话,不知可否请南将军您一听?”
塞巴图兴头正盛,咧嘴笑道:“你说,是不是还有什么好事?”
“不算好事,倒是祸事一桩。”肖长安觑了眼塞巴图的反应,见他脸色沉下来,也不理会,不慌不忙问道:
“南将军,北边赫亚大败,沈鹤又叛逃,掌事君一定怒不可遏,他损失万余兵力该怎样补充回来呢?”
塞巴图眉头紧拧,沉吟片刻,才挤出几个字,“怎样补?从我这里补!”
“正是了。”肖长安颔首一笑,“掌事君才登君位不久,正愁没有机会料理我们这群政敌,现在主帐兵力缺失,他怎会白白浪费这个夺回兵权的机会呢?何况大嬴大获全胜,从楼兰借了兵马支援,现在右贤王部落已经被他们彻底占领,下一步,很有可能会迂回到边境攻打您的营地了!您满打满算也只有一万骑兵和一万步兵,主帐不送补给,只靠我们掠夺青州来自给自足,到时候可有抵抗之力?”
塞巴图慢慢捏紧拳头,眼中露出狠虐的戾气,嘴角痉挛般搐了搐,嘴巴张了张却又闭上,并未回答。
肖长安心里冷冷生笑,趁热打铁道:
“距离赫亚兵败已经快两日,大嬴重整旗鼓再次出兵的时候很快就到了,南将军,我们不妨再抢夺些财物,然后与大嬴的防营对阵中做出失败的样子趁机向东撤退。东部是左贤王掌管,他素来与您交好,不会为了那拉提而算计您,而东部距离主帐上千里,那拉提若要您交出兵权,您大可不受军令,这样的话,您既可以与左贤王汇合,增强实力,最主要的是能够保全自己的兵马!”
一番语毕,塞巴图在帐中慢慢绕圈思索,过了良久,方抬起头,问了一个与话题无关的问题。
“那嬴军一个多月前一直没有动静,为什么突然能做出这么大的阵仗来?这手段,可不像他们那个小将军能使出来的。”
肖长安心里一惊,忙低头回答以掩盖眼中的异样,“回南将军……据属下了解,是他们嬴朝的二公子来青州了。”
“二公子?”塞巴图扬声道,目光深了深似在回忆,”是……他……这种奸诈的心思,还真像是他所为。”
“呵……”塞巴图忽然笑起来,转回半身,眼中带着狠虐盯着肖长安,“你的头脑与他相比怎么样?”
肖长安不知塞巴图何意,不敢贸然回答,沉吟着想了想,才谨慎回道:“属下没有见过这位二公子,属下也不清楚。”
“那就不用头脑!正好本将也最讨厌用那些见不得光的心眼子骗来骗去!”塞巴图振臂拎起树立的长枪劈空一刺,面向帐外森森道:“以后你想个办法困住他,我直接杀了他就是!”
肖长安眸底一沉,缓缓答“是”,目光里森冷的杀意却密不透风地包裹住眼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