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菜场不但清静，卖的东西也便宜，就是不知道质量怎么样。我爬完山正好去看看。你晚上想吃什么？”王培问。

  “荤的也好，素的也罢，吃点普通的就行了。”叶莱说。

  动物是生命，植物也是生命。当它们被剁碎，加热，咀嚼，消化后，就离保护二字越来越远。叶莱一天的生存，要消耗适量的水和食物；扩大到全人类，甚至全世界，都不值一提。因此，食物链不会退化，反而会越来越完善。

  “现在是冬天，干脆吃火锅吧。——你光顾着看电视，下午上课别迟到了。”

  王培的唠叨，形成耳边的习惯，让叶莱不知不觉地遵守。

  电视的节目里，一个收入过亿的人潸然泪下，强调自己很辛苦，很不容易。评委和观众做出浮夸的表情，心疼地点点头，鼓鼓掌。

  街上的环卫工，月收入两千块，每天风里来，雨里去；街上的送餐员，为了防止被客户投诉，以生命为代价，不惜闯红灯。不知道这些人工作时，会不会在街上潸然泪下，被镜头捕捉到？切换频道后，一个人莫名奇妙地大笑，并且给外国人下跪。越奇怪的节目，越容易被谈论，从而带来源源不断的播放量和收入。

  一边骂，一边看，像精神分裂的患者。叶莱慌张地关了电视，出门往公交站台走来。

  绿化地带，种着很多大树。大树在轮回的四季，为人们提供遮荫的去处。一点多的时间，就算被冬日的阳光照射，头皮也会瘙痒。

  途中，叶莱经过一片卖古玩旧货的市场。说得难听点，只是个路边摊。即便如此，借着瞬间致富的想法，买的人还是很多。密密麻麻的人群，密密麻麻的古玩。如果把场景想象成菜场，摊位上就摆满了青菜、茄子、豆角。

  卖家在地上铺了一张布，铜钱、手镯、罐子、甚至连石头也成了交易对象。把这么多东西收集在一起，也算下了苦工夫。卖家坐在小板凳上，瞪大眼睛，环顾四周。一旦有顾客驻足观看，还没等人家开口，就用笑脸相迎。

  “你轻点碰。”卖家说。

  古铜色的碗，加上几道脏脏的裂痕，就赋予了无尽的沧桑。

“一个破碗，至于么？”

买家弯下身体，把破碗放回地上。

  “怎么不至于？这是刘备的碗。”

  “我有一个同事也叫刘备，天天在工地拉砖头。人家吃方便面时，也不用这么破的碗。”

  “什么工地……是三国里的刘备，跟关羽和张飞在一起的那个。”

卖家摇摇头，把碗往里收。

  “刘备的碗，怎么会在你这？”  

  “我是刘备的后代，刘备把碗传给我的祖上，一代一代，直到现在。碗见证了靖康之变，见证了鸦片战争的屈辱，还见证了二战的胜利。瞧瞧，多有历史价值。”卖家容光焕发，滔滔不绝地说。

  “我家门口的粪石，还见证了恐龙的灭绝呢，有什么稀奇？”

买家转身就走，眼神没做过多的停留。

“先别走啊，这个碗五十块要不要？”卖家追上前，拉住买家的手问。

每个人都能姓刘。卖家说自己是刘备的后代，身体里流淌着皇帝的血，每一滴都是红色的，与众不同的。

  口袋的零钱，把叶莱从公交车站带到学校。现在，离期末考试又近了一步，每个学生看起来都很忙，没有一点放松的迹象。

当一些学生花了无数的时间、金钱、精力，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一旦知道白受苦，绕了大圈子，就会浸泡在后悔的海洋，产生坏情绪。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一些学生会通过自我感动的方式，把受苦绕圈的经历，包装成不可替代的崇高价值。     

其实去街上捡破烂也算锻炼。捡破烂能让人放下面子，还能强化眼力、体力、意志力。

  “英语作业要写么？”课代表问。

  “不写。”

  “这样的话，英语的期末评级会很差。”

课代表摇摇头。

  “让我抄一下答案吧。”

  临近期末，差生受到不可抗拒的召唤，朝着同一个方向集中。平日里，完全不在乎学业；一到关键时刻，就临时抱佛脚。

  教室后面，几个同学站在椅子上，左手拿着笔记，右手拿着粉笔，对黑板报进行整理。每隔短短的时间，就传出随意的交谈声；既忙，又闲。

  “这个地方要用红色的粉笔，画出彩虹的感觉。”

  “真麻烦。”

  “如果对自己的作品很随意，出来的效果也会很随意。”

  “你看，我画的猫怎么样？”

  同学放下黑板报的工作，在一旁的角落画猫。画了擦，擦了画，画着画着，周围的人开始起哄，惹来一阵阵笑声。

  借着身份和职责，同学在黑板随意涂鸦。就算引起不满，只要说在训练绘画的技巧，然后当场擦掉就行了。

  叶莱坐在位置上，懒散地翻着漫画，对重复浏览的剧情失去了期待。叶莱做为中等偏下的学生，再不复习，成绩就提高不了；成绩提高不了，补习的事就容易暴露。

  叶莱翻开数学书，上面没有任何笔记。这副死气沉沉的画面，看得一头雾水。

  “你出来一下。”

王磊用熟悉的声音再次命令叶莱。一旦撕破脸皮，叶莱会在曾经的教室，被打成曾经的张喃。

  叶莱知道王磊会去哪里，会说些什么。王磊开心了叶莱会怎么样，生气了会怎么样。

  叶莱和王磊来到一处偏僻的地方。安静的周围，放大了呼吸声。见不得人的事，在见不得人的环境下，勇敢地展开了。

  “有什么事？”

之前叶莱提醒过王磊，不会再有零用钱。那四百块补习费，是最后一次。

  “都是兄弟，没事就不能找你了？——你刚才在看什么书？”王磊笑着问。

  兄弟这两个字，听起来很亲密。叶莱的要求不高，只要当路人就够了。

  “漫画和数学书。”

  “你刚才看的漫画，说了什么剧情？”

王磊把头凑近了一点。

  “讲了一头烧杀抢掠的怪兽，就算受到致命的攻击，也不知悔改，最后被人类裁决了。”叶莱迟疑地说。

  “怪兽死了？”

  “虽然怪兽死了，但也给世界造成了巨大的灾难。”

  “我记得，我的表弟也看这类漫画，家里收集了很多册。等我有空时，拿来送你几本。”王磊说。

  “谢谢。”

能不挨打，已经是莫大的幸运。叶莱收了王磊的漫画，肯定要回礼。下意识地说完谢谢后，叶莱后悔了。

  “互相帮助是应该的。既然如此，你现在也帮帮我吧。”王磊说。

  “怎么帮？”

  “哎，我最近没钱用了。”

王磊翻出自己的口袋，一边摇头，一边唉声叹气。这副表情，叶莱还是第一次见。

  贫乏的叶莱，已经身无分文。难道再编一个补习类的理由，去欺骗王培？无论碰到什么事，都靠家里买单。比起王磊的拳头，叶莱更害怕日复一日的默认。

  “问我要钱么？”

叶莱连“借”字都取消了。

  “这头年，物价很贵。原来四块一罐的啤酒，莫名其妙地涨到五块，搞得我都喝不起了。人生存下来，最基本的权利就是吃东西。现在，我们的权利被肆意剥夺，连根毛也没剩下。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黑心厂家和店家，迟早被车撞死。”

王磊把话题一转，答非所问。

  “问我要钱么？”叶莱重复地问。

  “嗯，两百块就好，不算多吧？和上次相比，减了一半。”

王磊摆着手指头，做出了胜利的手势。

  有没有这两百块，叶莱的生活还是老样子。准时起床，准时上课，准时放学，准时睡觉。今天挨了王磊的打，过几天就不疼了；今天受了王磊的伤，过几天就痊愈了。除了麻木，还能找到其他选择。——叶莱要做点什么，让王磊彻底消失。

  “第一节夜自习下课，你来小卖部方向的居民楼，我会把钱准备好。”叶莱平静地说，生怕露出起伏的表情，让鱼脱钩。不过叶莱的担心可能多余了。对王磊来说，钱的诱惑很大。没烟抽，没酒喝，没网上的日子，肯定很难受。

  学校里，有一家开了十年的小卖部。虽然整体不大，但生意很火热。小卖部销售的物品，多为零食和文具；服务的对象，多为学生和老师。

  “你在教室给我就行了，为什么要跑到居民楼？那个位置人烟稀少，晚上漆黑一片，也许会闹鬼。”王磊迟疑地说。

  “都二十一世纪了，哪有鬼的说法？——我父母不会再给我零用钱了，所以只能问爷爷要。我爷爷住在小卖部方向的居民楼，第一节夜自习下课后，老人差不多回到家。算好时间，能当场拿到钱。你既然要用钱，应该不想多等一秒吧？”

  叶莱爷爷的住处，是瞎编的。说谎的感觉很刺激，它让时间倒流，把叶莱带回了骗补习费的那天。

  “好吧。等拿到钱了，我就早退，去网吧玩个够。”

王磊点点头，上个瞬间，还紧锁眉头；下个瞬间，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这件事不要告诉别人，特别是那些同学。”叶莱严肃地说。

  “为什么？”

  “如果我有零用钱的事实，被那些同学知道了，他们肯定会产生嫉妒之心，转而向我父母告状。那时我别说挨揍，连经济来源都中断了，其中就包括你的二百块。”

  “你放心。闷声发大财，我谁也不说。”

  回到教室后，英语课开始了。叶莱拿出笔，翻开书，做出认真的表情，很想融入集体。但诚实的大脑，却作出睡觉的决定。

  在梦境里，叶莱走到了一望无际的沙漠。虽然身上有探险的物件，但脑海里没目标，只能凭感觉往前走。

  沙尘扬起，热浪包裹了全身。脚底燃烧的火焰，永远都不会熄灭。阳光照射下来，头皮开始慢慢发痒。叶莱刚擦掉脸颊的汗，下个瞬间，汗又从相同的地方冒出，并向全身蔓延。擦不完就不擦了。

  发干的嘴唇，受到汗的滋润。叶莱舔了一口，味道像淡淡的海水。此时此刻，叶莱开始怀念寒冷的冬天。

  步行途中，开满了色彩各异，形态扭曲的野花。旺盛的生命力，支撑着野花在沙漠生存。叶莱上去摘了一株，想用汁液解渴，却被刺伤了手，一阵一阵地疼。叶莱为了止损，知趣地走开了。

  走了十五分钟，叶莱眯着眼睛，脚步没有刚才稳了。好像一直往前走，就能摆脱眼前的困境，但也可能死得更快。

  迷迷糊糊的叶莱，看到前方趴着一个人。在荒无人烟的沙漠，哪怕见到陌生人，也有似曾相识的亲切感。

  “喂，你能起来么？”

叶莱拉着他的手臂，丝毫不吝啬残存的力气。

  “我好渴。”

他仰面躺在沙漠，微弱地睁开眼睛。一旦受到强烈的阳光照射，很容易再闭上。叶莱取下遮阳帽，戴在他头上；取下水壶，一只手抬住他的脖子，一只手喂他喝。

  “咳，咳……好喝。”

由于水倒得太快，他咳嗽了几声，露出一丝艰难的笑容。

  “你为什么躺在这里？”

  “我是科学家，为了全人类的幸福，孤身一人来沙漠做考察。只可惜，路上碰到抢劫犯，抢了我的东西……”他慢慢地说。

  “沙漠的环境这么恶劣，你孤身一人做什么考察？”

全人类的幸福，听起来很伟大。虽然不清楚具体内容，但肯定跟好的方向有关。

  “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反正是一项重要的任务。——你能帮我个忙么？”

他的眼神在逃避，有难言之隐。为了缓解尴尬，作为局外人的叶莱，没理由追问下去。毕竟叶莱不是警察，他不是犯人。

  “什么忙？”

  “我肚子很饿，你包里有没有吃的东西？”

他伸出手。

  “只有吐司了。”

  既然帮了，就帮到底。半途而废，不仅没有成就感，还会落下小气的骂名。

  “能让我吃一点么？只有先填饱肚子，才能为全人类的幸福奋斗。”

他侧在沙漠，手肘被烫得红肿，眼神很疲惫。接过吐司后，狼吞虎咽地吃了几片，一直噎着打嗝。想喝水时，又露出尴尬的表情。

  “吐司太干，吃得喉咙不舒服，你还有水么？”

素不相识的两个人，谁也不欠谁的。要求提多了，肯定会反感。但在生存面前，他还是低下了头。

  “有，但只剩下两瓶半了，喝完的话只能喝尿。”叶莱说。

他接过水壶，贪婪地拿在手里，咕噜咕噜地喝着。一分钟左右，半瓶水就没了。按照这种惊人的消耗速度，接下来的路程会很严肃。

  “你为全人类的幸福做出了贡献，我会如实向上级报告。那时的你别说出名，连嘉奖也少不了。”

他咧着嘴，拍着叶莱的肩。受到夸奖，叶莱自豪地笑了。

  名垂青史和嘉奖，是听得到，碰不到的后话。在茫茫沙漠，它们还不如一小瓶解渴的尿。

  “我做了力所能及的小事罢了，不用客气。能在沙漠里碰到人类，我很开心。”

  他一边起身，一边拍着身上的沙子，脸上挂着忧郁。叶莱放下完全的防备，希望能携手走出火海，结束各自的危机。当务之急，是找到遮阴的地方，避免长时间暴晒。

  “你看，直升机来接我们了。”

他指着叶莱的后方，露出开心的表情。

  “哦，有直升机就轻松多了。”

叶莱瞪大眼睛，注意力被完全转移，屏蔽了其他方向的视觉。

  下个瞬间，叶莱的脖子被紧紧掐住，毫无征兆地倒在沙漠。皮肤接触到滚烫的沙粒后，眼珠像裂开的爆米花。

  “干……什么？”

  “你的东西，也是我的东西。这句话，我深有体会。在茫茫沙漠，无比宝贵的水资源，怎么能让你喝掉？”他兴奋地问。

  几分钟前，他还是一副虚弱的样子；几分钟后，已经判若两人。求生欲支撑着他，也支撑着叶莱。

  叶莱还想呼吸空气，哪怕只是短短的几秒；还想吃一顿饭，哪怕只是白馒头。为了延缓死亡，叶莱拼命地挣扎。一旦松手，连最后的希望都没了。

  “你还挺难缠啊。都快死的人了，就老实点吧。”

  他拿起水壶，一只手固定叶莱的脖子，一只手朝叶莱的头上砸去。被砸了几下后，叶莱的头开始发懵，身体变得沉重，不知不觉就没了意识。这个滚烫的沙床，成了叶莱的坟墓。

  充满绝望的死法，一点也不温暖。叶莱紧紧揪住他的衣服，脸上的表情定格在恐惧。

  下课铃声响了，叶莱迷糊地睁开眼睛，回到了旧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