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踩在柔软的草坪，穿过公园，在路人眼里像约会的样子。虽然没交流，但气氛很温馨。

  “当头罩的长袜呢？”叶莱问。

  叶胜从口袋取出，自豪地说：“套在头上，像电视里的恐怖分子，太神秘了。”

  “我来保管吧。”

  “怎么了？”

  “我有挎包，怕你弄丢了。待会偷东西时，我再拿出来。”

  “你想得真周全。”

  虽然周围很黑，但叶莱的视觉很敏感。叶胜穿着一身新衣裤，嘴角不时地露出笑容。盗窃前的期待和盗窃后的展望，都在大脑成形。至于是否会给别人造成困扰，叶胜不在意。  

  不过叶莱也会给别人造成困扰。叶莱杀人后，不但会消耗警察的资源，造成社会的恐慌，还会打击到自己的亲属。

  “我们去的是金店。得手的话，至少有一百万吧？我还没偷过贵重的东西，太刺激了。”叶胜说。

  贵重的定义很模糊。王磊的四百块敲诈金，让叶莱喘不过气；叶胜嘴里的一百万，会压死叶莱的。

  叶莱的第一人格和第二人格呢？——第一人格，对叶莱的行为进行肯定；第二人格，对叶莱的行为进行驳斥。虽然他们没出现，但脚下的路却一直延伸。

  前方是一条小巷。沉默了很久的叶莱，终于说了一句完整的话：“这里人少，而且是近路。”

  下个瞬间，叶莱放慢了脚步，让叶胜不知不觉地超过。然后，叶莱拉开拉链，从女式挎包里取出长砖，单手举过头顶，朝叶胜的后脑砸去。走在前面的叶胜，猝不及防地摔倒。

  “什么啊？”

叶胜趴在地上，用手摸着自己的头。几秒后，叶莱又举起长砖，朝叶胜的后脑多次击打。在力度上，叶莱要尽量控制，避免警察通过伤口，判断凶手是男性。

  打了五下，叶莱在心里反感地问：“死了？”。

  叶胜躺在地上没动弹。接受了高强度的伤害，就算当场送到医院，也于事无补了。从公园走出，到完成杀人，只用了十分钟。一条人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太简单了。

  叶莱把长砖放回女式挎包，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打开微型灯，看看手上有没有沾血。由于穿着黑色衣裤，衣裤就不用检查了，很省时间。

  夜市的服装摊前，顾客肆意地杀价。店主虽然摇摇头，但还是妥协了；宠物摊前，兔子被关进笼子。店主为了猎奇，把兔子的毛染成彩色。叶莱连停歇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匆匆路过。山的后路，传来了尖锐的虫鸣声，一直持续。

  叶莱拿着微型灯，在需要的情况下，打开一秒，然后关闭。走上山路，周围的树木好像被抹了一层黑漆，完美地融入天空。

  叶莱往前走，手臂被枝叶碰到。安静的触觉，比鬼哭狼嚎更可怕。走了十分钟，终于来到一处偏僻的山腰。在这里，叶莱事先挖了一个不明显的小坑，且盖上了大片树枝。

  下个瞬间，叶莱取出小铲，把假发、衣裤、眼镜等伪装物塞进女式挎包，埋入小坑。由于事先在周围叠好了泥土，掩埋的过程很顺利。等风头过了之后，再一件一件取出来，分批焚烧，烧掉残存的微量物证。

  小铲和微型灯是家里的物品。小铲能植树，也能用来清理花园；微型灯的作用，体现在停电，或夜间探路上。

  现在天色很黑，叶莱就算拿着小铲在路上走，也不容易被人发现。回家后，把小铲扔在车棚，物归原处。

  麻烦的是，叶莱要一直穿着增高鞋。如果现在丢弃了增高鞋，就只能光着脚走路。一旦踩到石子类的尖锐物品，肯定会受伤。隔天丢弃，是不错的选择。

  回家途中，叶莱拿着女式挎包的矿泉水，对面部进行清洗。由于叶莱的脸上画着女妆，矿泉水的作用，是让叶莱变回男性。涂抹的女妆，和双手联动后，被水冲到地上。夏日的暖风迎面吹来，却有了冰凉的触感。

  清理完毕后，就算把矿泉水瓶随地丢弃，警察也没理由调查。毕竟矿泉水瓶满大街都是，一个矿泉水瓶，怎么会和远处的谋杀案联系在一起？

  “你怎么长高了？”王培问。

  叶莱脱下鞋子，甩入漆黑的储物间，淡淡地说：“天气太热，你的眼睛看花了。”

  “你说的那种药，医院没得卖。”

王培的注意力，集中在叶莱的喉咙。

  “是我记错了。我在桌上留了一张纸条，用书压着，你怎么不看？”

叶莱挠挠头，指着前方。

  “哦，你的嗓子还疼么？”

  “出去锻炼了一下，稍微好点了。”

  由于长时间行走，叶莱的全身已经被汗水包围。叶莱躺在沙发，吹着电风扇，适应了王培的各种问题。

  第二天清晨，太阳准时升起。在人来人往的市中心，叶胜的尸体被发现了。叶莱骑着车，按照原来的路线上班。

如果叶胜早点死，储物柜的财物就不会丢失，游戏装备也不会被盗。以后出现类似的王胜、李胜、陈胜，都有相同的结果。

  “叶主管呢？”

  “不知道。”

  “打过手机了么？”

  “关机了。”酒店的员工说。

  少了叶胜，酒店依然有序地运转。除了消失的唠叨声，没有翻天覆地的变化。通过签到、传菜、打扫等工作流程，叶莱又找回了旧的自己。

  下班时，看到有人面带微笑，叶莱会联想，自己成了嘲讽的对象；看到有人拿着手机，叶莱会联想，案件露出了破绽，对方正在报警。

  回家后，叶莱从叶维嘴里，得知了叶胜的死讯。叶莱睁大眼睛，低着头，除了要装出惊讶的表情，还要装出不舍的表情，但一切都有个度。

  “这年头，世道不太平，你在酒店的工作还是辞了吧。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王培着急地说。

  “现在辞职，酒店的工资就没了。我工作了这么多天，岂不是义务劳动？”

叶莱回应了相同的着急。

  “按照法律，就算工作了一天，酒店也要发工资。再说了，和安全相比，你那点微薄的工资没什么意义。”

“哪有因噎废食的道理？放心吧，出门时，我会尽量往大路走。”

  叶莱不想让周围的人知道，自己在叶胜死后，就改变了生活方式。现在，离暑假结束还早。与其闲着，不如继续赚钱，免得半途而废。

  王培说世道不太平，这一点叶莱最有发言权，也最应该沉默。

  为了防止造成恐慌，警察对叶胜死亡的图片，做了模糊处理，并删除了网络上的的一些信息。由于叶胜白天在酒店上班，晚上住在宿舍，警察为了侦破案件，就从周围的环境入手。

  通过调查叶胜的案底，再结合酒店的失窃情况，两者有了可能的关联。因此，警察在梳理杀人案的同时，还要梳理盗窃案。比如询问失窃的数额，失窃的时间。

  得知叶胜死亡的消息，一些员工像碰到脏水，装出不熟的态度，纷纷开始疏远。作为表弟的叶莱，像两条平行线，也有相同的反应。

  “这五百块，什么时候丢的？”警察问。

  “一个月前。”员工说。

  “既然丢了钱，为什么不报警？”

  “数额太小，我懒得去报警。”

  “你觉得，叶主管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和叶主管不熟。”

  “可我听说，你经常协助叶主管，监督酒店的卫生。都经常协助了，怎么会不熟？”

  “熟和认识，是两种不同的概念。我和叶主管只有工作的往来，除了各司其职，就没别的了。”

  在案件分析会上，监控的作用很大。调取后，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嫌疑人进入视觉。女嫌疑人留着花苞头，穿着长衣裤，戴着一副眼镜，右肩挎着女式挎包……

  晚上九点十分，女嫌疑人路过天桥，穿行在人群里；九点三十分，女嫌疑人到达普江公园，在长椅坐下；九点五十分，死者到达普江公园。和女嫌疑人说了几句话，就结伴离开。现在，监控的线索中断了。

  “女嫌疑人戴着眼镜，是近视？”

  “不一定。女嫌疑人的眼镜可能是装饰品，没度数。”

“从监控的参照物看，女嫌疑人的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可能会更高。”

  “女的身高在一米七五，挺少见的。”

  “篮球和排球运动员的身高很高，凶手可能从事体育行业，特别是来自北方的人。”

  “死者来到普江公园后，先左顾右盼，再往公园里走。现在，女嫌疑人坐在不远处的长椅，在可视范围。直到几秒后，女嫌疑人起身提醒，死者才回过头来。我们能不能得出，双方不认识的结论？”

  “死者可能视力不好，加上天那么黑，没注意到女嫌疑人。要是双方不认识，为什么会结伴走进公园？”

  “比如死者和女嫌疑人在网络相识。由于没见过真人的样子，才有了监控里的忽视。”

  “这么说，死者和女嫌疑人是网友？”

  “那得分清是不是本地网友，还是外来网友。如果是外来网友，就要通过特征，去车站、机场等地调查。”

  “万一女嫌疑人开了私家车呢？”

  “收费站的收费员，装了头戴式摄像头。通过反复查看，肯定有线索。”

  “见网友，少不了联系记录。你们调查完死者的宿舍，有没有在电脑里发现什么信息？”

  “死者用的聊天帐号，我不知道密码。只能找聊天软件的运营商，让工作人员在后台登录。”

  “除了电脑，还要查死者的手机。”

  “我觉得，女嫌疑人可能是娼妓。那天晚上，女嫌疑人在普江公园等死者下班。由于没见过真人的样子，才有了监控里的忽视。排查对象，可以是市里的风尘场所。除此之外，还要拿着监控的截图，去扫黄的部门排查。也许女嫌疑人曾经因为卖淫的事，留有案底。”

  “你们看，女嫌疑人坐在长椅上玩手机时，有两个人上前说话。不过女嫌疑人却一直摇头。”

  “上前推销物品吧？我以前在路边吃午饭，有人上来推销香烟。因为自己不抽烟，就摇头拒绝了。”

  “这两个人，也许是问路的。”

  “如果有人问路，女嫌疑人却一直摇头，是否说明女嫌疑人不清楚地形？既然如此，女嫌疑人肯定不是本地人。”

  “女嫌疑人的挎包，可能是一条线索。先拿着截图，去本地的挎包市场转一圈。”

  “挎包很多，哪里都有得卖。如果女嫌疑人的挎包购自海外，调查的难度会更大。”

  “现在是夏天，天气很热，女嫌疑人为什么要穿长袖和长裤？”

  “别人穿什么，是个人爱好，夏天还有人吃火锅呢。”

  “会不会是死者和女嫌疑人告别后，发生了抢劫杀人案？这样一来，和女嫌疑人就没关系了。”

  “从穿衣打扮，再结合人际调查，死者不像是有钱人。凶手抢劫，也应该找那些开豪车的女性。”

  “会不会是凶手误以为死者有钱？”

  “那就是陌生人作案了。”

  碰壁前，每个人都很自信。在激动人心的誓言里，要还死者一个公道；碰壁后，每个人都很失望。在垂头丧气的沉默里，心知肚明地动摇了。

悬案很多，也许未来会出现新技术，能把模糊的监控变得清晰。这么一想，就轻松多了。

  叶胜死亡后，姨妈保存了骨灰盒，葬礼潦草地举行。灵堂中央，挂着一张面无表情的照片。叶莱看着叶胜，叶胜也看着叶莱。照片不会眨眼，也不会有情绪波动，在和照片的对视里，叶莱躲闪了，输了。

  叶莱站在父母的身后，按照从大到小的年龄顺序，深深地鞠躬。这个动作像迎宾礼，叶莱

在酒店重复了很多次。  

  白色的纸花躺着，永远都不会枯萎。地上摆着一个火盆，呛人的黑烟早已消散，里面都是纸灰。一些人难得见面，聚在角落窃窃私语。

  几天后，叶莱和叶维有了一次对话。这种对话像短途旅行，更替的风景，驱散了倦意。双方很少交流，特别是在严肃的状态下。叶维站在窗边，背对着叶莱。透光的房间里，传来了犹豫不决的幻听。

  “听王培说，叶胜死的那天晚上，你好像长高了。”叶维说。

  “我妈年纪大了，眼睛看花了吧？况且在发育的过程里，长高很正常。”叶莱笑着说。

  “我也以为，王培的眼睛看花了。不过那天晚上叶胜死了，在这个时间点，我很敏感。更何况，当天晚上九点左右，你出过门。之后在全市的监控范围里，那个女嫌疑人出现了，之前根本找不到踪迹。——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我出门是为了锻炼。所谓的时间点，只是巧合罢了。叶胜死的那天晚上，有人在结婚，有人在旅游，还有人发生车祸呢……难道你怀疑我是凶手？”

  巧合这两个字，像一把万能钥匙，打开了所有的锁。

  叶维无视了叶莱的话，继续说：“案发后，我看了事发当地的监控。结果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女嫌疑人，以模糊的影像进入视野。结合周围的参照物，我认为女嫌疑人的身高在一米七五。”

  “我是男性，且身高低于一米七。光这两点，就能排除嫌疑。”

只有实际行动，才能让叶维闭嘴。叶莱心虚地走到墙边，背身站着。就算没标尺，叶莱依然把手举过头顶，做着测量的动作，达成了不自然的默契。

  “监控的距离太远，根本不清晰。就算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嫌疑人，也未必真实。想达到立竿见影的增高效果，借助增高鞋就行了。”

  叶莱先烧了增高鞋，烧不干净的地方，再用利器割碎，装进书包，扔到偏远地区的垃圾桶了；扔的次数很多，扔的地区很分散。这么一来，就没人捡着穿了。这一点，流浪汉最有发言权。因此，成型的增高鞋是找不到的。

  “既然如此，增高鞋在哪？”

  “一双增高鞋，你肯定能处理掉。城市这么大，除了凶手，没人知道具体的位置。想买一套伪装物，肯定要用钱。由于酒店没发工资，你只能找熟人借。我甚至想翻出校友录，从你的同学开始查。很庆幸，我一开始就从王培那里，确定了借钱的信息。然后打开你常去的购物网站，输入日期，搜索增高鞋，把成交记录筛选出来，非本市的全都过滤。我在网络上告诉店主，自己是个人信息收购商，想以十块一条的价格购买。个人信息，在店主手里是一堆垃圾。废物利用，还能赚到一笔钱，算皆大欢喜。之后，我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从仅剩的十七条信息里排除。由于你白天在酒店上班，肯定会填相应的收货地址。查询了订单号和快递人员的手机后，发现物品被一个叫陈邻的人签收。然而，酒店没有叫陈邻的人。这个假名字，是你用来掩人耳目的。”

  很久以前，叶维作为家教，在一旁指导叶莱的学业。一旦叶莱解题失误，轻则挨骂，重则挨打。当年解题的痛苦，早就变淡了，好像随着时间的推移，就没有跨不过的坎。

  “你没证据，就别乱泼脏水。叶胜是我表哥，我身为一个传菜员，经常在酒店受到叶胜的照顾。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去杀人？”

  叶莱没想到，叶维会记住自己的习惯，并去调查。叶莱作为独生子，如果被送进监狱，整个家庭就散了。  

  虽然叶莱安稳地坐着，但已经没耐心了。一边，叶莱想保持镇定，不想恼羞成怒；另一边，想尽快脱身，避免被人一层一层地扒出来。

犯了法，却不用接受惩罚，这种感觉是隐形的。叶莱的世界，一直在前进，一直有新的挡箭牌。叶维的身份，给了叶莱无限的想象。

  看不到对方的样子，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尴尬终于消失了。几天后，叶维趁着天黑跳楼自杀，尸体在地面躺了一晚上，没人发现。

  家里的餐桌上，叶莱发现了叶维写的一封信。写信的时间，是自杀的前一日。打开信封，字迹很潦草。

  信的内容为：从你的不情愿能看出，我无法和你正面沟通。因此，只能用文字的方式交流。

  为了查询工作的资料，我用过你的电脑。在王磊死亡前，根据网页记录，我发现你浏览暴力小说，消遣暴力游戏，以及关注犯罪的新闻。

  当命案现场有了美工刀后，我们家的美工刀就消失了。虽然这可能是巧合，但出于职业的敏感，我相信你是凶手，又不相信你是凶手；我既想查出真相，又不想查出真相。

  在王磊案件中，我把张喃锁定为重点嫌疑人。虽然我没那么大的权力，但在办案时，还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最后，张喃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失去自由的人，像空荡荡的行尸走肉，除了后悔还是后悔。因此，我不希望你进监狱，承受相同的痛苦。

  做完这些事后，我的良心很不安，经常受到多重人格的拷问。为了治疗失眠，还偷偷去医院看过。除此之外，嗡嗡作响的耳鸣也出现了，特别是在安静的晚上。

  我的孩子是杀人凶手，传到外面去，肯定会沦落为笑柄，但我并不在意。因为世界很好，世界很坏，都和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