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啼燕语，最乐景致，酥帐暖，都减王孙刘郎。才薄空名，贵消瘦损，一任花间狂醉。

有人醉卧不知，有人醉里情浓，都抵不过清夜悲啼，痴醉今宵。

画舫之中怎么会传出悲音？要死了，是哪个不知活的，要是搅了客人们的兴致，叫我找出来非饶不了你！老娘子听声辨位，不一会儿就找准了房间，找准了人，是拾翠这个不知死的在哭！

阁门轻敲，接着传来老娘子急警的探问声。

“拾翠，你怎得哭上了，莫哭，莫哭！公子，拾翠可是搅了公子的雅兴？需不需要另外差人来伺候？”

池修明朝门外大喊道：“是我要她哭的”

“公子要她哭的？”老娘子闻言一愕，这又是为何？

“拾翠姑娘今夜之哭，蓄之久远，发于天然，你就不要阻止她了，让她尽情哭吧。”

“是，按说理应遵照公子吩咐，只是公子您看，画舫正在欢欣，这哭声传出去多少有些不堪入耳。”

拾翠情绪激发，勃不可遏，当下连番抽泣仍旧不能顿止，池修明则不知该如何辩驳，僵在原地思索着两全之策，横公却不吃这套，他于隔间沉声说道：“我们付了银子，今夜拾翠不归你管，至于你说哭声传出去不堪入耳，那是你该操心的事，却来找我们作甚？难道还要我们在画舫上加盖一室吗？”

“不敢，不敢，我这就离开，公子尽兴就好。”

老娘子离开后连忙在排阁附近布置靡音遮掩，拾翠哭了一阵渐渐小雨清滴，情暂收拾，池修明这才见机继续与她说话。

“亲人离散你就没有想过去找吗？我师弟是很想的，可是他与你遭遇不同，他纵然心中千想万想，想要探查究竟，想要寻回故亲，奈何他修行不成便不能下山，而当他可以下山之时，恐怕风烟老去了。你年岁尚轻，也许亲旧踪迹犹在，为何不去寻呢？”

拾翠抽嗒嗒地低诉：“奴家怎不想去寻，奴家心中也是千想万想，只是奴家委身此处，如囚牢笼之中，银钱不积，便无挣开之力。”

“银钱？”

“就是赎身，奴家被卖给了画舫，有足够的银钱才能赎身出去。”

“是啊，我就说嘛，人怎能不想呢！我师弟想，你也想，我师弟不能下山，你不能离船，不过想比起师弟的不能，你的不能好像更容易解决，你缺银钱是吗？”

拾翠瞬间就明白了池修明的意思，再想及池修明为人与方才种种，她意识到今夜极有可能改变她一生的命运，因此以真诚相动不假心思坦然道：“缺”

池修明连忙从怀里往外掏福袋，边抖落边说：“够不够你赎身的钱？不够我再去找前辈要来”横公在隔间听了轻笑，池小子很自然的就将主意打到了老夫的身上，他倒是一点不客气。拾翠看着堆案而起的金银之山目中连彩，而更为夺人心神的还不在于这些金银，而在于福袋！福袋不过巴掌大小，小公子取出不过五个福袋，但是自福袋里面抖落出来的金银却堆叠如小山一般，这不就是传说中的仙家须弥纳芥子手段吗？小公子当真是仙人！既然确信是仙人当面，她万万不敢贪财了，仙人神通广大若是叫仙人看出她贪心不足，到明日梦醒时发现是镜花水月可如何是好。

“够了，够了，公子这些金银别说是替奴家赎身，就是买下整艘画舫也足够了”

“那好， 你拿了这些钱去赎身，然后你就可以去找你的亲人，你不会再有画舫的束缚。”

“公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拾翠看着这些金银尽管心中无比渴望还是不敢贸贸然伸手去拿。

“谁叫我们遇上了啊，这就是缘分啦。我一般是不会下山的，常年都在山上修行，银钱对我无用，你又需要它的帮助，我就帮助你咯，而且你刚刚也帮助我了。”

“公子真是个好人”

“我肯定是好人啊，我要不是好人那可坏了，是要出大问题的，所以我一定会是个好人。你快拿了钱去赎身吧，我知道师弟心中折磨，你肯定也是迫不及待，快去吧。”池修明催着见她起身又说：“你不用跪的，我不讲求这些。”拾翠执意跪了下来叩头说：“小女子也曾学习文艺，知道君子原心的道理，公子可以不讲求这些，小女子实受大恩无以为报，这一拜是定要拜的。”池修明无所谓受了这一拜，再次催促道：“你谢也谢了，快去吧”拾翠这才起身推门而出，她没法将这么多的金银怀抱，只能去请妈妈来。出门未走几步，她就看到妈妈在布置帷幔，想必也是想尽量阻隔自己的悲哭之音，她走上前去轻轻一福道：“妈妈”

老娘子回身一见是拾翠，又见她脸上泪痕犹在，当下低头小声斥道：“好哇，果然是你个不知死的在哭，好端端的你哭什么？是你惹客人不高兴了还是妈妈我亏待你了？”

“妈妈，我是来赎身的”

老娘子一愣，道：“赎身？你攒够银钱了？不应该啊”

“是小公子给的”

原来是富贵来了，老娘子伸手笑道：“拿来吧，我去给你取卖身契”

“银钱还在小公子那，妈妈请随我来”

“好，好”

老娘子笑着跟上，临到门前笑容更甚，她一进门就被晃了眼睛。

“公子”

“银子我都给你了，福袋也给你 ，你自己做主吧，这些事不必问我，我也不懂。”池修明无聊躺进江天，他今夜想明白了一件事，心境开阔自然心情极好，他才不想今夜再让俗事入心呢。

拾翠见状转身于案几上点出足额的金银，她再将这部分点出的金银推向老娘子说：“妈妈请点仔细些，看这些金银够不够给拾翠赎身了。”哪里还需要再点，她先前眼睛随拾翠的举动在一同点着呢，现在只需要过手确认下这批金银的质地，以免被蒙了眼睛，她正要上手去验，不料画舫突然摇荡，惊看窗外，江间波浪兼天涌。

池修明顷刻觉出不妙，他连忙立起喊道：“快去抓住可靠的东西不要松手”房间里的二人闻言反应亦速，当即一人抱柱，一人紧门，皆死死箍围，不敢松手，老娘子还不忘扯着嗓子喊：“巨浪来了，快起来救命！”生死是人生大事，难有其比，远比烈酒更烈。画舫上除却少数醉死的，大多数人一听救命之音稍稍清醒就觉身轻就觉船荡，顿时醉意全无，于仓促慌乱间勉身自救。

巨浪迎面而来，冲飙忽起，山水暴至，激船上巅，崩落绝嶂。而在水没同时，人丧神智。池修明迎在巨浪冲刷之下竟未翻覆，亦未感到失神丧智惟感水潮汹涌而已，他在水中奋力撇头看向隔壁横公所在的房间。

浪停水静，舟楫犹在，舟中翻覆不可细睹，舟前庞然巨凶昂水立起。

水潮冲破了隔间，整艘画舫连为一类，池修明看着老神在在的横公问道：“前辈，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他们这些人失了画舫又不会怎么样，再说了老夫不是将整艘画舫给护下了嘛，也算是护住了他们的性命，他们没什么失去的，只是这蛟龙之力合该让他们亲身感受。相比起倾覆之危，些许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池修明眼看众人无碍，似悟非悟地点头。

“池小子，今夜你问了老夫一个问题，现在老夫反问你一个问题如何？”

“前辈请问”

“你觉得这头蛟龙如何？该不该杀？”

舟前昂立的蛟龙闻言巨目熊熊，射出摄人的凶光，它因恐惧横公修为未动，然而它早已通灵，如何不知横公话中意思。池修明静心看去，只见这头蛟龙形广如楯，其状似蛇而四足细颈，颈有白婴，胸前赭色，背上青斑，胁边若锦，尾有肉环。池修明看着蛟龙，蛟龙也看着池修明，池修明在蛟龙摄人的目光注视下浑然不怕，他轻轻说道：“蛟虬当道，民困愁苦，该杀！”

“昂！！！”

横公哈哈大笑道：“那便杀了”甩袖银梭飞出，入水而化银月龙蛟，俄顷两蛟斗于江中。在二蛟凶斗间画舫诸人相继悠悠转醒，一见又炫目迷离，胆颤心惊，魂在梦里。

“我这是死了吗？”

“我没死！”

“我是在阴曹地府吗？怎么和生前如此相像？”

“我们还活着，画舫还在，只是前面那是什么？是蛟龙！还是两头蛟龙！”

“救命！！！救命！！！”画舫上有人一见是蛟龙恶斗，急得拍舟操喊，寄希望于万里无际，继而呼喊救命声接连起伏。老娘子却瞧出了意外，此时看着神色平静并立为一处的一老一少更觉得两人非同凡响，恐怕救命之事要落在这两位客人身上，她连忙手脚并爬靠近哭请道：“请两位客官救救我们”

“老夫不是已经救了你们吗”横公头也不回说道。

“啊！”蛟龙仍在，威势尤其骇人，老娘子如何相信能够命存。

“若不是老夫，你以为就凭你这艘画舫能受得住蛟龙引动的乱流？不是老夫护住画舫，你们早已丧命了！”

老娘子叩头请道：“可是两头蛟龙还在那，求仙人发发慈悲，我等实在是别无办法了。”

“嘿，蛟龙要是能在老夫面前虐乱残害，老夫这张脸面还要不要了？池小子你好生在这呆着，这头恶蛟要跑，老夫既然说了要杀可不能让它给跑了。”横公说着身化红光遁出，在恶蛟脱开与银月龙蛟争斗的刹那一斧将其劈回，银月龙蛟追上顺势缠绕箍紧恶蛟，恶蛟挣扎咆哮间被凌空而来的一斧断颈，斩灭生机。横公持斧踏在蛟躯，尸身竟浮，银月龙蛟缠绕游出，缓缓游江底。

遁身再回画舫，尸浮如旧，横公一拍池修明臂膀笑问：“看到了吗池小子”

“看到了，前辈的天罡三斧晚辈还差的远”

“哈哈哈哈”横公大笑一声又说：“这里看够了吗？看够了我们继续赶路”

池修明这时无嬉闹神色，而是一脸正色说道：“看够了，今夜的画舫没有水仙妖，我想若是换作当年如果我也在水榭的话，我会做出和妙谛和尚以及沈断桓一样的选择。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水仙妖虽为妖身却可作为人观，既作人观，我若秉持正道，便不会杀水仙除妖。”

横公听后甚是满意，无论旁人如何看，早在池小子说完水果蝙蝠的故事后他在心中就已经有了相同的抉择，不过他嘴上却是取笑道：“就你现在这身修为还想着除妖呢，技艺空知而不得施展，你真是差得远，好好修练吧。”

“多谢前辈”

“谢什么，老夫更希望谢你才是。走了，蛟龙一身是宝，往后几日老夫还有事情交代你做不可耽搁了。”一听两位仙人要走，老娘子怯懦懦说道：“仙人，刚刚有两头蛟龙，还有一头蛟龙跑了，画舫还要回去我怕”横公将目一斜冷哼道：“另一头蛟龙是老夫的灵宠，你想让老夫杀了自己的灵宠？”

“小的不敢！小的万万不敢！”老娘子连忙叩地请罪。

横公不再理睬一提池修明越落江中，正落在随波而来的木筏之上转瞬去远，今夜负责系好木筏的那名卫士惊见连忙边缘急靠，只见原来系住木筏的麻绳不知何时被利刃割开了。

疏星淡月，断云微度，画舫破损仍能舟驾，众人收拾时拾翠先抢目将福袋收起贴身保存，然后迅速取了一些金银包住找到了老娘子说：“妈妈，拾翠要赎身，请劳烦取我的卖身契来？”老娘子还在捡拾财物，一见是拾翠不耐烦道：“要死了，你没见妈妈我遭了多大的罪，你催的什么催！”

“妈妈，我们先前说好的，拾翠也给足了赎身的银子。”

“哼，给足了赎身的银子？喏，你瞧瞧满地都是银子，哪些银子是给你赎身的，你找出来，你去捡啊，你敢吗！”

拾翠未答，卫士已经拢近。

“妈妈我当时收了银子没有，银货还没有两讫，你现在管妈妈要卖身契，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拾翠恳求道：“妈妈，小公子当时也在，房间里的银钱足够给拾翠赎身，现如今虽然金银散落但大多逃不出妈妈的手心，还请妈妈发发慈悲放拾翠离开吧。”

“呵，小公子？小公子现在在哪里？你叫小公子现在来给你作证妈妈我立马去给你取卖身契放你离开。”

“怎么说不出来了？没有证据是吧？”

“你怀里是刚刚捡来的银钱吧？妈妈我发发慈悲就当你怀里的银钱是小公子赏赐你的，画舫里剩下的没有一两银子是你的，你怀里的银子若是足够给你赎身也行，你点点吧，看够不够。”

拾翠悲怆说道：“妈妈你怎好如此抵赖？”

“呵，抵赖？妈妈要是抵赖你怀里的银子也不是你的，莫在这里搅扰，妈妈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没功夫搭理你。再来搅扰，妈妈我可就不客气了！”老娘子冷笑着转身，恰此时江潮涌起，银鳞游近画舫，破水窜出一条银白色的大蛟不正是先前两蛟相斗中的另外一蛟吗！

银月龙蛟朝画舫巨啸，众人再临危境。老娘子和拾翠在惊骇之余却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位老神仙说这头蛟龙是他的灵宠，拾翠看着银月龙蛟想起了小公子的温柔善良，她终于试着鼓起勇气朝老娘子说道：“妈妈，拾翠赎身之事可是有两位仙人做了见证的，你不应该这样抵赖”老娘子看着银月龙蛟又是另一番的心境，她只觉银月龙蛟在怒视着她，眼神之中全无善意，更可怕的是在拾翠说完以后银月龙蛟再次怒啸，这一声怒啸直如对她而放，冷笑不由冷面，寒入心底。

老娘子顿时也想明白了，她当即窜起吼道：“快！快！都去给我找拾翠的卖身契”说着自己也俯身去寻，蛟龙照目之下哪个敢不动？未过多久便在众人合力搜寻之下找出了卖身契，那人飞奔而来将卖身契递给了老娘子，老娘子则慌忙交给了拾翠，然后揣揣不安地看向银月龙蛟。

银月龙蛟巨目将画舫中发生的一切照进眼底，它见拾翠拿到卖身契后面露喜色当即哈气将拾翠吹落画舫，接着蛟龙甩尾带出一道清流盘着拾翠滑向目不可及的岸边。做完横公交代的事情，银月龙蛟再不管画舫如何，埋头入水直追横公操舟的方向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