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北境外,各族都各怀鬼胎、战事不止,颍京王宫之内却也风波不停。
卫子湛不在的时日里,何仲衍的阵容被不同程度的打击,然而这打击明面之上均是因自己的失误,或者共事的同僚间彼此不和睦所造成,何仲衍虽疑心所有的一切当是大公子所为,可卫子歌一直安安静静地呆在武都,令何仲衍找不到一丁点的破绽。
而大公子的言行又素来低调,整个公子府的奴仆管教的甚为有方,从内到外,寻不出半处可用来做文章的错处,何仲衍心有不甘,却也只能窝在府里,不断叮嘱在家的两个儿子当按捺住情绪,不可自乱阵脚。
事情起因是柳下蹊入了上谏院做五品典史,正是在何仲衍长子,何文昭手下做事。
何文昭行事老练,人又沉稳,多年来不曾出错,但正月里寒门、世阀的余波仍在犄角处造成或大或小的影响。
比如上谏院的典正史便是世家出身,以前面对着何文昭自己倒并不会如何表露不满,如今同样是世家的柳下氏族人来了,心里自然对其偏袒几分,处理政务时对其多加褒扬,对柳下蹊表达政见时显露的生疏和稚嫩也多耐心纠正。
虽未刻意孤立何文昭,但上谏院内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典正史对柳下蹊跨级别的器重和有意提拔,自然而然的,其余的人平日里对待柳下蹊也是礼待三分。
另一端,曲水铁矿的革新过程中遇到许多新问题,原本都是呈予太守来解决,但又因这些问题大多涉及军务,太守无权处置,最后又报送三公子卫孾来决议。
然而这一套过程下来,时日、人力、精力耗费过高,得不偿失,三公子不知听取何人建议,干脆上奏卫枢,请求增添官职,各人专司其职以便提升效率。
东侧、腹地两处铁矿之中,先后增添辨别矿脉优劣的官任、登录贩售数目的官任、核准铁价及税缴的官任等等,一应新增官员由曲水各城郡举荐,三公子及白邑同时负责稽考晋升。
为了提高勘矿队伍的专业性,又从矿军军中抽出三成人手组建新的队伍,不再受原矿军管辖,直接受三公子卫孾命。
而邻于南阳的矿脉虽仍由矿军驻守、开采,但军中冶铁的技艺一经对外,民间铁匠响应者甚多,对于铁匠的擢选因属民务,便由太守带领编户、司市负责,两司均隶属户课司。
矿军与户课司在许多政务的划分、归属问题上出现重叠,一时间,两司为了自己司署的利益自然互相推诿麻烦、争抢功劳,矛盾迭生,卫枢不得已派何仲衍二子何文暄前往平息调停。
所涉及的任命、调派等事务,相关谕旨均出自上谏院,谕旨由口谕形成文字,再交由典正史修改、复核,过程繁冗,何文昭官场不顺扰得心绪不宁,而这一道接一道的谕旨接连而至,竟忙中出错,漏写了很重要的一条谕令,经由柳下蹊提醒才发现。虽未造成严重的后果,却也遭典正史借题发挥,训斥一番。
诸事沿着各自的章法在发展,颍京一道、曲水一道,看似毫不相干,但这背后所潜藏的锋芒却处处指向何家。
何仲衍最初虽心有疑虑,但也不知道卫子歌究竟藏了什么心思,准备借由革新一事做出何种打压的手段。如今事情已初露端倪,局外人看不透,次子和幼子或许资历太浅也看不懂,但何仲衍与其长子却已一叶知秋,心中分明了。
三处铁矿取两处进行大幅度的革变,又保留一处仍由矿军负责,此乃最初的试探。现下官职的人事举荐、考评交由曲水自行裁夺,无疑是在一步步削掉自己手中的人事任免权。
而世家、寒门之间积弊已久,恐怕这场风波永远都不可能彻底停歇,何家被视为寒门的代表,首当其冲受到世家的对立,可经过卫子歌的运作,如今天下寒士的心中更感沐王恩而非师恩,何家夹在两种势力中央,无利可图却还要被当做靶子受人指摘,属实有苦难言。
而二子何文暄被遣往曲水平复内讧,实则将他与原来已根深蒂固的矿军逐渐剥离,明面上他掌管话语权,却终究是听命于三公子指挥。
事态发展至此,绝非巧合。
何仲衍如今终于彻底信了从宫里递出来的消息,大公子不仅仅想打压他何家一门势力,更是想连根拔起啊!
这是为了自己日后继位而提前肃清掣肘的障碍吗?可是,最后的胜者,未必是你啊!
已入仲夏,夏虫藏匿在草丛间高鸣,暑气升腾,白日里烈阳炙烤的土地滚滚热浪,到了晚间,空气凉爽几分,地面却依旧余温尚在,行走其间,不多会也是一身细汗。
望日的圆月清雅明亮,照得梅络宫一处角阁银辉空蒙。一众宫娥忙忙碌碌在桌上布置菜肴、糕点,月光下的精致小糕更加诱人品尝。
云夫人执了柄罗扇立在桌旁,盯着宫娥仔细摆完,青黛秀额的面庞上已沁出薄汗。今日是姝儿生辰,宫里无人陪她,便由着她性子请回来邻得较近的王兄和宋姑娘,在宫里摆一桌筵席一起庆贺。
云夫人对姝儿平日里严加管教,姝儿敬重母妃却也畏怕,若有她在身侧,恐怕这生辰要过得提心吊胆、拘束不自在了。
云夫人不想在生辰这日扫了姝儿兴致,见酒宴布置妥当,周围灯柱里的火油亦添满,四处草丛里喷洒了药粉驱虫蛇,不多时大公子及那位宋姑娘便会入宫,有王兄看护,想来姝儿也不会闹出出格的祸事,这才扇了扇手中罗扇,对身旁的女婢吩咐道:
“你去知会公主吧。”
女婢垂首从旁边退去,云夫人又命另一人暂时守在酒桌旁,待公主几人到了再离开,静心又细想一番,确定再无什么要安排的,才拎起裙边款款去了。
夏日的风懒沓沓的,带着绵绵温热和一长串的笑闹声一同吹进角阁。
姝儿眼中露着喜悦,扶住院墙探头看向院子中,见只有一个宫婢在,心里松口气,脸上的喜悦更盛,伸手拉住还在墙后的宋星摇,两人几步就跑进小院,随意选个位置便坐。
“你下去吧,也不用在院外候着了,自行歇着去吧。”
这边宫婢应声离开,那边卫子歌步伐不急不缓地才走进来,看着两人嬉笑的样子也微微莞尔,逗趣道:
“你们两个倒像是亲生的姐妹,个顶个的顽劣。”
“哼,我又不用治理国家、镇守疆土,父王说,有四个王兄深沉老道就够了,我只需要无忧无虑地开心就好!”
姝儿撅撅嘴,眸中一亮,“而且!”她瞥了眼宋星摇,又转向卫子歌看去,噙着抹坏坏的调笑,双眸微眯,声音放低了些,“王兄,别以为我不知道,其实你就喜欢欢跳顽劣的姑娘……是不是?”
宋星摇听了心中一动,脸上却仍保持着平静的笑容,自顾盯着盘中的糕点琢磨,卫子歌下意识瞄了她一眼,虽然只一刹那便收回视线,但仍被姝儿发觉,伏在桌上看着卫子歌调皮地眨眨眼,卫子歌略叹口气,宠溺地瞪了瞪姝儿,也拉开椅子坐下。
映着月色吃喝说笑,又没有云夫人拘着,姝儿十分开心活跃,一会问问卫子歌宫外这两年发生的事,听到坪郡的疫疾极有可能是鬼方与朱厌搞的鬼,大大咧咧地咒骂着两族,又拉着宋星摇打听谍庄的趣事。卫子歌看似平淡,实则也在细细聆听,可惜宋星摇对谍庄的事从来含糊其辞,只挑了几件自己身上无关紧要的经历讲给两人听,姝儿听得兴致盎然,卫子歌的心里倒略有些失望。
父王要找的三人杳无音信,他们的样貌千变万化,即使真的重新躲回谍庄,只要自己不表露异样,恐怕也是难以辨认出来。
此事非他尽人事就能成功,着实也需等待额外的机缘能够给他更多线索的暗示才行啊。
卫子歌神色如常地看了眼宋星摇,眸底的光微微凝滞一瞬,随即看向姝儿不说话。
姝儿聊得劲头正盛,眼尾瞄见王兄一直笑意斐然地盯着自己,有些奇怪,装成刁蛮的模样扬头道:
“王兄,你看我做什么!是不是忘了准备送我的贺礼,打算想几个好听的词夸赞我几句,权当送了我贺礼!”她拍打着桌面,嚷叫道:
“我可不认这样的贺礼!”
卫子歌、宋星摇都笑出声来,两人互相看了眼,宋星摇轻咳了声,低头从袖中掏出一卷绢帛放在桌上,又从怀里取出一块成色油润无暇的玉佩放到一旁,卫子歌瞧着宋星摇向外掏东西,自己也笑道:
“王兄还以为你忘了贺礼的事呢,看来还是没有逃掉。”
“啊!所以王兄真的为我备了贺礼吗?”
“王兄如何敢忘?”卫子歌反身遥指院外,“不仅王兄备了礼,连同你另三位王兄,也都将你的贺礼送到我那,托我给你送来了,现在就放在你的寝殿之中。”
姝儿弹起身就要向寝殿跑去,却被宋星摇一把拽住,笑吟吟瞥了眼桌上的东西,“我送的你就不要了?”
“要要要,我没想到这也是!”
姝儿满脸止不住的笑,拿起玉佩看了一眼,见还有一卷帛书,猜测是宋星摇写给她的,扯开绳结展开就看,只扫了两眼,脸颊登时飞出两团红霞,赶忙阖上绢面,别过脸不敢看面前的两人。
宋星摇撑头看着姝儿,卫子歌亦垂眸抿笑,那绢帛和玉佩都是柳下蹊托付给宋星摇转送姝儿的,一个是柳下蹊一脉的传家玉,一个自然写满了倾述相思的情话,两人心里明镜似的,却故意看姝儿窘态取笑。
“看来还是我的贺礼好一些,姝儿见过之后已经忘了你们几位王兄的贺礼了。”
宋星摇偏着头对卫子歌得意道。
姝儿的脸更红了几分,将柳下蹊的两样东西小心送进袖囊内,硬撑着心虚狡辩道:“我当然是更喜欢你送我的贺礼啦,几位王兄都是男儿家,我估摸着,送我的一定都是金啊、玉啊的,先放放,嘿嘿……”
“嗯……原来子姝喜欢的是金玉宝石,看来几位王兄送的东西无法对你胃口了。”
姝儿歪头听出些不对,追问卫子歌究竟送了什么,卫子歌却笑而不答,姝儿又问宋星摇,她亦是举头望月,好言好语地求了两人一阵,卫子歌才做出勉为其难的样子,一样一样讲道:
“王兄送你的是记载了许多奇闻轶事的书卷,待你每日课业做完、闲暇时可读,二王兄的南阳盛产荔枝,特意采了最大最甜的,用冰盒镇着快马加鞭送来给你,三王兄知道你一直习鞭,着人打造了一条新的送你,四王兄就更是大手笔了,不知从哪打听到你幼时说过要上战场杀敌的童言,竟真得为你打造了一身盔甲,虽说你用不到,但一应护甲俱全,丝毫没有偷工减料。”
卫子歌每说一样贺礼,姝儿的嘴角便上扬一分,到最后已是笑得合不拢嘴,只留下一句:“多谢王兄,王兄待子姝最好了!”便一溜烟跑回寝宫去看贺礼了。
留下宋星摇与卫子歌两人坐在桌前,宋星摇夹了几块糕点品尝,一会皱眉一会感叹,“这宫里的御厨手艺也就尔尔嘛……”
卫子歌看着宋星摇浅浅笑起来,半是认真半是奚弄道:“宫里的差事不好办,庖厨自然只求无过,不敢像你一样开创新的菜系了!”
宋星摇听出话里的揶揄,尴尬地嘿嘿笑了笑,两人又聊过几句,院子外踢踢踏踏的传来脚步声,就见姝儿额头布汗,一手提着硕大而精美的食盒,一手拎着一顶银色头盔,手臂上还缠了条通体银光闪闪的长鞭,正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宋星摇忙起身迎上去帮忙,她接过食盒,只觉沉甸甸的,晃了眼另外的长鞭和银盔,心中明白这食盒里大概装的便是荔枝了。
她对荔枝倒是兴趣不大,只是那长鞭铸了银质的握手,鞭身的绳索里似乎也混了银线,挥舞起来如银蛇一般,威风凛凛,她见了也甚为喜欢,端在手中把玩欣赏。
姝儿掀开食盒推到两人眼前,招呼着他们先尝,自己一边嘟囔着“整幅盔甲太重,只取了头盔来”,一边将头两侧的垂髻拨弄顺当,自己试验着戴到头上,跺跺脚,呼喝道:
“王兄、星摇,好不好看,威不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