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歌笑着点头,宋星摇最热衷捧场,煞有介事地打量着姝儿,将她夸赞得犹如女战神一般,一时间,姝儿红光满面,宋星摇兴致勃勃,卫子歌亦笑意浓重。
“对了,星摇,你的剑有没有在身上?借给我用一用!”
姝儿左右窜动着头盔调整位置,眸中光彩熠熠地望着宋星摇。
宋星摇刚要说“在”,想起华夫人曾说过不可配剑入宫,又格外叮嘱她不要在宫里拿出青灵剑,犹豫了片刻,看向卫子歌寻求建议。
卫子歌看懂了她的顾虑,凝眸想了想,笑道:“你借给子姝吧,这里只有我们三人,不会被旁人看见的。”
顿了顿,对着宋星摇展颜一笑,又补充道:“就是看见也无妨,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宋星摇心中深感宽慰,对着卫子歌小声说了句“多谢公子”,这才从腰间抽出剑递给姝儿。
姝儿的发髻挡住头盔,戴在头顶并不妥帖,她只好一手扶住头盔,一手持剑挥舞,她未曾学过太久的剑技,好在也有武功傍身,虽步伐迈得凌乱,但姿影灵动,也煞是好看。
她在空地上舞剑,宋星摇坐在桌前就着月光赏玩银鞭,用手转动着银鞭观察各处镌刻的花纹,忽尔疑惑地“嗯”了声,眉心微蹙地盯着某处不动。
卫子歌被她的声音吸引,转头看向她,见她方才还满眼的笑意变得不解,像是手里的银鞭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卫子歌亦起了好奇心,侧身凑近些,看着那鞭子,问道:
“怎么了,这银鞭有什么不对吗?”
“嗯……没什么不对。”宋星摇仍目不转睛地看着银鞭,转了几个角度,片刻后笑起来,指着握把,“就是这上头雕刻的花纹我好像在哪见过……”
“其实那是……”
卫子歌正笑着解释,却听宋星摇恍然大悟地抢先道:“啊,我想起来了!”
她看着卫子歌,一脸猜中谜底的兴奋,“是在三公子供奉的灵位上,那上边也有类似的纹样,想来是三公子喜欢这类的纹饰吧,所以在他母亲的封号下也刻了这种纹样!”
卫子歌心里微微一惊,表情有些僵硬,牌位镌刻的内容有严格的礼法约束,岂可随意添加花纹?况且这种长短不一的线条组合并非是装饰用的纹样,而是三苗一族的文字!
卫孾的生母瑾良人,她的真实姓名三苗从未提起,只道是一位将军的幼女,赐了郡主的封号作为女质被送入大嬴。
卫孾他用母族的文字在灵位上篆刻,这倒不算奇怪,可是,在瑾良人的封号下,他所刻的,会是什么呢……
卫子歌看着月光下那波纹一般的三苗文字,竟好像真的像水流一样,波光粼粼地流动起来,他心中浮起一丝异样的感觉,不知不觉怔神思索,忽听身外、身旁、身后几乎同时各发出一声急促的惊呼,他一瞬间醒过神来,就见一道银光滑过眼前,直直奔着墙院拐角飞去。
他与宋星摇不分前后地弹起身形冲向那光影,宋星摇位置靠后,被椅子阻挡了下慢了半拍,就见眼前卫子歌极为迅捷地窜到前方,侧身挡在一人之前,抬起手臂顺着银光飞起来的势头侧伸出去,将那一条银线向旁击开,“叮当”一声,落到地上。
两个姑娘脸色都有些发白,姝儿被头盔遮住视线,手上的力道一乱,不小心将剑脱出手去,谁知云夫人正巧走进院中,与青灵剑正面相迎。
此时见青灵剑被弹开,心里刚松口气,忽尔又悬起来,既担心母妃受伤,又害怕自己被母妃责骂,踌躇了小片刻,终于还是瘪着嘴巴跑上前去,关怀地呼喊道:
“母妃没事吧!”
云夫人双眸微微瞪起睨了眼姝儿,嗔斥道:“胡闹!怎么在宫室内……”
她瞟了眼地上掉落的剑,口中道:“在宫室内舞剑……”,忽尔脸色刹那间变得雪白,手腕一抖,她手里拿着的罗扇翻转着掉了下去,飘飘然恰好落在青灵剑一旁。
姝儿以为云夫人受了惊吓,心里又急又怕,眼角淌出泪花来,搂着云夫人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摇晃,不住自责道:“母妃,母妃,你别气了,都是我不对!母妃,你怎么了,是不是吓到你了?”
云夫人身子被晃得摆动,她却浑不在意,只痴痴盯着脚下的剑,眸色震惊,唇瓣微微张开不住吸气。
宋星摇怕姝儿被责骂,几步上前敛裾跪倒,神色诚挚,“云夫人莫怪姝儿,是小女私自佩戴剑刃入宫,有违宫规,请云夫人责罚!”
听闻宋星摇的话,云夫人终于动了动,转动着瞳孔紧缩的眸子看向宋星摇,眼睛觑起又睁圆,觑起又睁圆,唇色煞白,指着宋星摇,指尖上的轻战很久才勉强镇静下来,声音艰涩,“你说……这把剑,是、是你的?”
宋星摇神色一肃,再要回答,卫子歌却抢先道:“云娘娘,是子歌办事不周,这剑是我……”
那云夫人的脸色又白了几分,灯光被卫子歌挡住,整张脸隐在暗处几乎没有一点生气,只有黑通通的眸子不住跳闪。
卫子歌微眯双眸,若有所思地观察云夫人的表情,看了半晌,才压低声音慢慢道:“是我让星摇带进宫来的,还请云娘娘不要责怪子姝她们两人。”
他看了眼脚下的青灵剑,又看向云夫人,露出令人心安的温笑,“云娘娘定是被突如其来的剑吓到了,是否要先行回寝宫安神休息?”
“是啊母妃,是子姝不好,您别气了,好不好?”
姝儿搂着云夫人撒娇赔罪,地上的宋星摇颔首内疚,身侧的卫子歌目光恳切地等待她的回复,可云夫人似乎不愿与他对视,侧过脸躲开卫子歌的视线,暗暗喘了几口气,神情已渐渐恢复如初,才拍拍姝儿的手,挂出一缕生硬的笑。
“母妃没有生气……是见你方才回寝宫又跑出去,不知是不是你们几个遇到什么麻烦了,所以特意过来看看。”
她快速扫了眼地上的剑,俯身捡起一旁的罗扇,“既然无事,你们继续吧。子姝武学不精,这剑太危险了,子歌——”云夫人与卫子歌对视一刻立即挪走视线,笑道:
“还是替我看顾一下子姝才是。”
“是,子歌知道了。”
姝儿扶着云夫人送她出院门,卫子歌一手拉起宋星摇,侧过脸看着青灵剑被击落的位置沉思,其实即便自己没有出手,那剑也不会伤到云夫人分毫。
因为在剑身飞向她的瞬间,云夫人自己,已经在第一时刻就挪步避开了。
清凉如水的月光下,卫子歌收回嘴边的笑意,脸色只剩寒凝。
“你是说,三苗的人?”
一道清凉的声音,带着微弱的惊讶,随着被推开的窗棂传进寂静又炎热的夜空,天上的月缺了一道口子,辉芒清幽,洒在头顶的飞檐上,在檐沿泛起一袭不真实的银光。
卫子湛在窗口面向屋外矗立,姿态闲适放松,微微抬眸盯着天上的月亮,眸底映出遥远而幽寂的月影。
身后有一人低声答道:“是,二公子。自二公子派人来知会在下,在下便命所有的掌柜留心。近半年来,确是有很多三苗族的旅人、商贾走卒来曲水行游玩、买办、易市等事。”
院外有两道小跑而过的脚步声,夹杂着兴奋恳求般的嬉闹,卫子湛眯了眯眼,向着声音的方向扫去一眼,对身后人道:“主要买办何物?”
那人略顿了片刻,认真回道:“多为易贮存的食物,如腊肉、肉干、糗米,当然,更多的是……”
那人上前一步,声音更低了些,“是大量的农具。”
“大量……”卫子湛嘴角勾起一点,“有多大量?”
“曲水三处新勘的铁矿尽数为市井开放,但依旧供不抵求的——大量。”
卫孾的铁艺冶炼之策已开展近半年,更有两座矿山所冶炼的铁具只供民间,不再为军营提供武器,如此,仍然存在大量的耕具缺口,那只能说明一种可能,便是有人买走了耕具,却并未真正用到田顷的耕种当中去。
“哼!”卫子湛对着天上的月冷笑了声,“倒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又静静过了良久,身后人见卫子湛不再说话,俯了俯身子,小声试探着问道:“二公子,可需在下试着阻拦?”
“三苗与大嬴本就有互市的政令,其商贾正常行事,你如何阻拦?”
卫子湛收回视线,转身对着那人笑了下,他倚靠在窗沿外,凝眸想了想,又是挑唇一笑,“既然是商界的事,那就按商界的规则来办吧。岳邈,但凡三苗人于你的铺中采办,你可有能力提高货物的贩价?”
岳邈没有立即回答,低头仔细思忖半晌,才答:“回二公子,对吃食来说当是没有问题,不过农具、耕具由驻军监管,在下没有能力直接控制贩价,不过,倒是可以先大量买入,再转手贩予三苗之人,这样一来,贩价便可由在下掌控了。”
“商人图利,买进如此之多的铁具,很可能囤积难出,你要想好,可别做了亏本的买卖。”
“商人图利,但在下先为人、后为商,人性更当重义。”岳邈谦恭地微一颔首,“若非二公子提拔扶植,在下怎会有今日的家业?只要二公子有需要,岳某定当倾囊相助。”
卫子湛轻轻点点头,语气清淡,又有着一丝欣慰,“如此,那便辛苦岳公子了。”
他靠着窗沿,头顶的月光静静洒落在卫子湛的肩头,衬得他如寒玉一般孤冷。卫子湛阖着眼,右手慢慢抚动着另一只手腕上的绳结,神态安然,只眉间略有舒展不开的愁绪。
岳邈已离开多时,他所来说的事与自己预料的相差无几,曲水距三苗山高水远足有千里,既非南阳、颍京一般商贾市贸盛行,又不似青州临界疆域,来往便宜。
三苗前往曲水,定有所图,而能吸引他们横跨半幅大嬴疆土的东西,便只有——
卫子湛勾起一抹饶有兴味地冷笑,手上的动作停下来,慢慢睁开眼睛:
看似平淡无奇的三处铁矿,竟承载了这么多人诡谲复杂的心思呢!
窗外又有喧哗的说笑声传来,卫子湛撂下手臂抵在窗沿上,半侧身转向屋外,稍稍犹豫一番,提声向着书房外喊唤了句:
“陈默!过来!”
说笑声骤然停息,紧接着一道小跑的脚步奔着书房赶来,不多时,就见陈默布满热汗,脸上的笑容还来不及收拾,三步并两步地跑到窗下站好,扬起青涩的脸庞,笑嘻嘻道:
“公子,您找我!”
“我不找你,你就要将青衿烦跑了。”卫子湛斜睨了他一眼,“青衿是我请回来的客人,他性子内敛,不像你,最爱说话热闹,你自己……”
卫子湛停下来,一想,这两人年岁也都不过十六七,一静一动,或许互相脾气相投也未可知,自己也别太过严厉,反倒让青衿受了拘束才是。这般想了想,便换了个稍微柔和的词汇,接着告诫陈默,“你自己守些规矩。”
“是,公子,小的时刻注意着呢!绝不会胡乱说话做事丢了我们府中的脸面!只是小的发现,那青衿鼻子当真灵敏,库里有许多茶饼,原来的注签不见了,小的也分不出都是什么茶种,所以求青衿去帮小的闻一闻,好一一重新标清楚。”
宋星摇去行宫的时候曾讲,说他府中那位小管事能连续不停说上三天三夜,当时他只当宋星摇逗他开心,自打回了府,果然发现这小陈默当真对不住他的名字,不该叫陈默,该叫陈述才是。
听他在窗外眉飞色舞地讲青衿如何如何,卫子湛垂下眸叹口气,虽不愿驳了陈默的兴致却又不得不打断他,一立手掌,强硬地插话:
“停!这些轶事日后再讲予我。”卫子湛抬眸看了眼天空,表情严肃下来,低声说:“我有事需要交给你去办。”
陈默颇有眼力见的停下话,走上前两步,应道:“公子吩咐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