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纵然人小机灵大，卫子湛却也不敢轻易将棘手难办的事情交予他，托他之事，不过是前去曲水找一人，送去一条口信。

这口信被耿怀琮变成“耕具外贩于三苗，恐有供敌之嫌”一行文字，卷在信筒之中送到丞相府何仲衍手中。

何氏正是困顿之际，见此信传来，毫无疑问的视之为反制于大公子的救命稻草，虽非卫子歌自身的错漏，但能打击与他关系亲近的三公子，也不失为一次胜利。

何仲衍到底是几十年的道行，知道“叛国投敌”的罪名非同小可，若无更加实质性的证据能给三公子致命一击， 恐怕要引来大公子、三公子的联手抵抗，如今何家成为众矢之的，断断不可再生意外。

其暗中安排二子何文暄观察矿中情况，又令耿怀琮随时回禀奇怪的事，如此慢慢收集了一月有余的线索，不过才拢出点头绪，其三子何文晞的骁勇司倒先传来一条令朝野震惊的消息。

北军为攻入鬼方，逐步撤走了镇防朱厌的兵马，朱厌本已集结兵力准备援助鬼方，却未料想自己的后方竟被三苗奇袭，一夜之间损失三郡，待朱厌再调回兵力反攻时，三苗已屯兵入驻城池之内。

朱厌怒斥三苗无义，竟公然毁约，三苗那方寻了个借口，说是朱厌先行暗杀药谷之内的三苗士兵，三苗为了维护国威、告慰枉死的兵卒英魂，迫不得已出兵反攻。

这理由是真是假无人知晓，只知道朱厌再无心去增援鬼方，而是不断向西南侧调回兵马与三苗两军对峙，两族攻守的战火也在国境线内外蔓延开。

大嬴正与鬼方征战，卫子安数次放出欲调拨楼兰驻军离开的消息，却虚实结合无法分辨，一时说傍晚即走，却五六日内仍按兵不动，一时又说兵马静候军令，却在翌日清晨少了半数。直到最后，朱厌的探子即便探听到最新的消息也不敢轻易送回自己的族中。

不知三苗由何处得来这般精准的军情，能够知晓卫子安何时才会真正调离兵马，而他三苗更是提前便布置好兵力，只待朱厌匆忙出征反应不及的时候，直捣朱厌的后方。

三苗若趁势坐大，对大嬴而言未必是件好事，但有三苗牵制朱厌，至少短期内不必再担忧朱厌与鬼方合纵联手，也勉强算作幸事。

卫枢亲手写了封书信，信中郑重嘱咐卫子安要额外盯紧三苗，不得容其有壮大的机会，派人快马传回卫子安手中。正稍作安心之际，他的案上，亦被递上了一封奏疏，令他大为惊怒。

书房里的香炉散出缭绕的云雾，卫枢眉心蹙紧，眼睛亦紧紧阖上，颌线咬出了分明的线条，似乎在竭力压制心中的愤怒。

良久，才挑开眼帘看向案前一直静候着的何仲衍，声音发凉，“是如何发现的。”

何仲衍微微颔首，像是在阐释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一般，语气平静地娓娓诉来。

“回王上，老臣二子何文暄前几日按探子的情报来推算各族的武器库藏，发现自今年伊始，三苗忽然多出大量的军械、甲胄，这导致了三苗如今常屯的兵马数目猛增约两成。而三苗、朱厌两族境内并无丰盛的矿脉，对冶炼之艺也不甚精湛，原本两族国力相差无几，如今却出现巨大的差距，绝非偶然。”

何仲衍顿了顿，轻轻咳嗽几声，趁机偷瞟了眼卫枢，见他低下头表情凝重地盯着奏疏，知道他疑心已起，歇口气又道：“而恰好文晞他也来信与老臣说，曲水的铁矿革新开展得很顺当，这民间的铁匠热情高涨，街市随处可见新开张的铁铺，每日生意昌隆，可又不知为何，明明向民间提供的铁矿石数额庞大，反倒农户的手里仍是缺少优质的耕具……”

“所以，你疑心是三公子在暗中做手脚？”

卫枢的视线带着利钩一样剜着何仲衍的脸，何仲衍只当不知，徐徐解释：“老臣只怕三公子年轻，主事的资历尚浅，怕是被手下的人蓄意蒙蔽了也未必。”

“三公子乃我——大嬴的王族血脉……”何仲衍眉目微垂，平定的眼底闪过一丝厉色，嘴边的皱纹动了动，“或许是急着做出一番成绩，有些冒进才生出疏忽了吧？”

若说前边的陈述不过都是捕风捉影的猜测，但何仲衍的一句“大嬴血脉”却重重击打在卫枢的心底，这血脉并不纯粹，所以卫孾的心思……或许也并不纯粹。

卫枢眸中精光一现，盯着手里的奏疏，只感觉上头的文字扭曲成了一把利剑，穿透自己的双眼，刺进心里一处尘封许久的秘密。

“仲衍兄，你说——”静静过了半晌，卫枢的眉心已舒展开，整张脸却不带任何情绪，令人无法揣摩他的内心，“该由谁去查清此事呢？”

当一个君王问他的臣子，“这件事，你怎么看待呢”，实则并不是真的在征询臣子的意见，而是希望通过臣子的嘴巴讲出他心中不愿说出口的真相。

何仲衍低下头攒眉快速思索片刻，此事涉及外邦，无论查出来的结论最终是真是假，都有损父子感情，有损大嬴威仪，卫枢定不愿将调查的经过闹得人尽皆知。

想过一遭，何仲衍已整理好说辞，仍是一道客观分析的语气，“三公子乃王亲贵胄，寻常司衙无权、也无力查处。老臣想，不如从几位上公子当中选一人来查吧。若无事，皆大欢喜。若一旦查出些什么不对，因是自家的手足也会把握好分寸，最终如何惩治责罚，可由王上您再行斟酌，如此，可保全三公子颜面，也可保大嬴颜面。”

“嗯……”卫枢深深看了看何仲衍，走到窗前背过身，他心知何仲衍打的什么主意，只是这主意倒是符合眼下的情况，连他自己也是这般认为的。

“子湛身子已经好转……就由他去查吧，况且南阳与曲水相邻，行事更加便利。”

卫枢虽觉察出曲水的铁矿情况不对，却未曾中止一切革变的行动，无论勘采、分矿石、冶炼、贩卖等一应皆按原样在推进，一来他怕动作太过显眼引发不必要的骚乱，二来一切皆是未知，总要顾及与卫孾的父子情义。

谕旨将“私贩铁器于外族”美化成“税政不严”的罪名下达至卫子湛手中，令其以监察的名义重新稽核曲水铁矿所产生的税银是否存在纰漏。

曲水的上下官员自认为办事兢兢业业，通过内部自查，也未发现有哪位同僚私自改动账本贪墨税银、中饱私囊，虽表面上对二公子调取所有籍册、账簿，铁矿开采及冶炼的记录等举措分外配合，实则心中多有不满。

这种不满的情绪化作抱怨之词传入卫孾耳中，他却少见的未置一词，只要求各官吏全力配合，尽快了结二公子的差事才是。

所谓的“税政”原不过是个好听的幌子，从表面上的簿册里自然查不出什么端倪，一箱一箱的册子堆在卫子湛书房内，他也只随手翻查，并不认真细看。

岳邈不日前来报过，自从对三苗人提高了贩价之后，三苗人行事变得谨慎许多，多半委托当地的南人来进行采办，如此一来，无法用市价来赚取三苗的银钱这倒无所谓，只是再想查清这大量的农具具体去向如何却有些棘手。

已进六月，窗外的空气里裹着黏腻的热浪，树叶耷拉着，入了夜才勉强有丝生气。卫子湛望着院子里枝叶苍郁的桂树出神，从税银入手来查实在算不得直接有效，他沉眉略忖，想不通父王既然已经要查，又为何给他找了这样一个收效甚微的借口。

夏季的风像只熟睡的狸猫，慵懒、倦怠，偶尔打个哈欠带来一点转瞬即逝的活力。

卫子湛敲了敲摆在窗沿上的冷栀花盏，花香清冽，但空气实在热得他烦躁，转身从箱箧的间隙当中穿出，几步走到屋外，取了顶斗笠扣在头上，准备出府随意走走。

天上的下弦月微芒幽幽，与街市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对比鲜明。

他在喧嚣的行人中穿梭，漫无目的地沿着官巷闲逛，一阵阵香醇的酒气飘来，勾得他紧绷的神绪有些许放松。

卫子湛驻足侧着头看去，原来不知不觉走到王伯的酒肆附近了，那篷帐下宾客满座，酒肆的老板里里外外忙活，累得满头大汗。

他并没有什么心情饮酒，只是这辛辣微甘的酒香钻进鼻中，撩动着他记忆的柔软处，令他想起自己府中堆满了酒窖的一百坛冷栀醉，和那盆弥足珍贵的花苗。

卫子湛心头生出一丝留恋，向着酒肆折转而去，侧身经过几桌客人，寻了处不起眼的位置独自坐下，酒肆老伯忙得并未注意到有新客人入店，卫子湛也不喊人要酒，只向下压了压斗笠，撑着头静静靠在桌上宁神小憩。

“这位兄台，周围的座位都满了，敢问可否允我与你一座？”

身旁突有人朗声发问，卫子湛乍然被人一惊扰了心绪，略有些恼意，且他素来不喜欢与陌生人同席，淡笑着抬起头，正开口打算婉拒，“抱歉，这……”

“多谢多谢，哈！”

眼前的男子普通样貌，动作却利索，在见到卫子湛的脸时只愣了一瞬，随即不等卫子湛说完，已经一屁股坐到桌旁的长椅上，擦了擦额头的汗，憨厚地对着卫子湛一笑，不见丝毫歉意和尴尬，热情地套起近乎。

“天真热啊，兄台，你扣着这么大的斗笠不难受？”

卫子湛收起笑容看了看那男子，环顾酒肆，确是再无空余的席位，又看向那人，快速扯了抹笑来敷衍他的问题，垂下头不再理会。

那男子见卫子湛并不回答，态度又生硬冷淡，竟也不恼，抬手高喊：“王伯，来坛酒！”他瞅了眼卫子湛，没来由地笑起来，又高声补充道：

“要冷栀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