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蔓卷过大地,草叶枯黄、万物萧条,天空万里无云,湛蓝而清透,有大雁向南方飞过,鸿影翩跹,雁鸣长留。
一匹高大的黑马驮着它的主人冲进颍京城门,一路蹄声铮铮,踏破夕阳下宁静的街巷,直奔王宫,堪堪划出一道残影。
半月前,卫子歌找到他的弟弟,说:“我会以你的名义来灭了谍庄。”
而卫子湛的内心里其实根本不相信他的兄长会如此决绝,所以,他在赌,赌他的兄长只是口头威胁他而已,而他决不能被吓唬住露出胆怯,他也强硬地回答,告诉他的兄长,他并不在乎。
十二日前,卫子歌仍留在西陲未归,可大嬴最东端却有其他消息传来:鬼方巡察边境,在一处山坳外发现一座隐秘的村庄,与世隔绝,像是从未被大嬴关注到它的存在,正是适合偷潜入境的好位置。
鬼方人不知道的是,村庄外围一直留有安插的戍卫时刻盯守这里的安全,在鬼方人潜入后,戍卫立刻有所行动,就近传信于驻扎在东部的边军,是由一位意气风发的沈将军指挥的军队。
十日前,两支队伍于这座村庄内兵戎相向,庄子里的百姓来不及逃跑,惨遭殃及,更有一位姑娘,因担忧家乡从外赶回,却被敌军俘虏。
卫子湛得到消息后大为震惊,谍庄位置隐蔽,怎么会如此巧合被鬼方发现?他一时信,一时疑,联想到卫子歌说的话,忽然察觉到一丝阴谋的味道。
此刻卫子歌远在西陲,不论谍庄发生了什么,宋星摇都不会责怪到他的头上。而前去退敌的队伍是沈鹤麾下,沈鹤与自己的关系匪浅,却会引得她无尽的遐想。
这件事疑点重重,甚至消息也不尽不实,卫子湛并不能推理清楚其中的关节,可越是想不通,他的心越乱。山高水远,与沈鹤书信往返确认真伪的时间太过漫长,他等不起。
哪怕只有那么一丁点的可能,他也绝不愿用宋星摇的安危下注。
卫子湛承认,在这场与卫子歌之间的心理博弈的对局中,他赌输了。
他亲自乘马前往谍庄去一探究竟,日夜不停,到达了那座雪山,那里寒冷萧瑟却宁静祥和,并不曾有受到战火侵袭的痕迹。
卫子湛望着那皑皑白雪,凉风吹醒了他的头脑,他终于反应过来这一局自己输在哪里。
八日前,卫子歌返回颍京,奉旨留在宫中协理朝政。
卫子湛前往谍庄一事被卫枢知晓,卫枢随后联想到华夫人其实一直都清楚谍庄所在,为华夫人对他的隐瞒而失望、气恼,这恼怒被转移到卫子湛身上,以其擅离曲水,玩忽职守为由,将曲水的兼管权从他手里收回,并交给卫子歌负责。
卫子歌接管后迅速整改各级官员的职责、权能,将他信任的人安排到每一处关键的官位之上,全盘掌控曲水大小事务。
孔晖飞书传于卫子湛知悉,卫子湛返回后却未回南阳,直奔颍京。他并不在意曲水、不在意手中的权力被他的兄长蚕食、他的心腹同盟被取代架空,他只想问一问他的兄长,他最在意的女子,那个至今未闻音讯的宋星摇,究竟在哪!
夕阳的余晖在天际织出绚烂的红霞,染在卫子湛的白衣之上,将他的眉目晕透出一股别样的冷漠杀伐。
他推开宫门,向内殿走去,内殿中,他的兄长怡然自得地坐在书案前,正悠闲地提笔练字。
卫子歌听见有人来,只挑起眼帘粗晃一眼,复又垂眸看着自己手下写到一半的字迹继续添上几笔,才悬住手中的笔锋,淡淡吩咐他身后的人:
“令风,你先去休息吧。”
孟令风的脸色也有着历经跋涉后的顿乏,对着卫子歌的背影颔首,又覆手拜过卫子湛,从旁侧绕行退出了内殿。
“你回来了。”
卫子歌不动声色地蘸墨落笔,话中没有喜悦,没有惊讶,没有好奇,只是平淡如水的陈述。
卫子湛瞟着孟令风离开的背影,收回视线,阴冷地钉在卫子歌半垂的脸颊上,咬着牙关挤出三字:
“她在哪。”
他的音调很重,压住了本该上扬的尾音。
“呵……”卫子歌沁出一道讥笑的鼻息,没有抬头,慢悠悠道:“看来,你又狠不下心舍弃了。”
“她,在哪!”
一把泛着银芒的匕首没入书案,疾厉的质问与匕首扎在木头里的顿挫声一起扬起,卷起腾腾杀气。
卫子歌停下笔,面不改色地打量那把寒凉的匕首,映在眸底,目光里渐渐溢出冷冽。他撂下笔,靠在椅背上,冷眼看向卫子湛,两人的气息同样的冷漠,同样的倨傲孤高。
对望良久,空气里的冰霜才有一丝融散。
“她在琅星阁。”卫子歌眉目依然清冷,嘴角微微轻动,“在等你。”
他看见卫子湛蓦然一缩的瞳孔,心中有丝嫉妒,有丝不甘,刺得他难受,定在卫子湛的脸上看了一眼,垂下头重新拿起笔。
“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卫子歌平静地补充道。
太阳还剩半轮没有坠落,天空已升起一弯弦月,一边是温暖的余晖,一边却是皎皎银光。琅星阁上,铺洒在石砖上的光线一点点向边缘移动,最终只剩蒙蒙昏暗。
一道身影扶着冰凉的砖墙,偏着头,眺望天际的月,她见过圆满无缺的月,见过只剩一条细弯的月,见过云下的月,见过雪中的月,她以为月亮不可捉摸,其实月亮从未变过,只是它太过遥远,让她看不透彻。
有脚步声急切地拾阶而上,却骤然停在她身后不远外,一道道呼吸从短促沉重变得平稳轻和,宋星摇咬着唇,心中不住翻涌着委屈,她怄气不想回头,却终究是败下阵来。
五年了,她已经找了他五年,如果再不回头,还要错过到何时呢?
“宋……”
“你去救我了?”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卫子湛的半幅身子匿在墙垣的阴影里,他见到她完好无损地站在前方,紧蹙的眉心终于舒展开。
他看着她的眼睛,里面像一汪清澈的潭水,似乎再找不到一丁点对自己的疏远和抵触。
宋星摇心口微酸,仰起脸,展笑道:“这次是准备将另外半条命也用来救我吗?”
“你……”卫子湛被问得一惊,后脊慢慢绷直,踟躇片刻,目光柔下来,“你知道了。”
“知道!我还知道很多事呢!”
宋星摇歪着头看了眼卫子湛,视线向下滑落,落在他腰间的葫芦上,看来他发现了葫芦的秘密,宋星摇不免松口气,雾气却不由自主地漫出她的眼眶。
她眨动眼睛忍住,抬起头看他,挂出颤抖的微笑,“我知道行宫的湖外有人在暗处偷听;我知道,在我去鬼方的时候,你将粼光甲给了我;我知道,坪郡的百姓分走了你一半的心术,而……而另一半你给我了我……”
嗓子里哽了哽,宋星摇缓缓呼出口气,扬起更浓的笑脸,“我知道,是你替我挡住了淬毒的镖头,镖头伤了你的右肩,重新撕裂了被野狼撕咬的伤口;我知道,在你生辰那天从不见任何人,却在曲水江边等我……我知道,你送了我一枚陶埙,其实还有一只没有机会送出的兔雕……我知道,你在荒山里救了我,在困巷里救了我,在谍庄的雪山里救了我……”
宋星摇缓缓述说,哽咽的哭腔越发浓重难抑,眼泪却只在眼底打着转,强迫自己不要流下来。
她走上前,在卫子湛的眼下仰起头,泪水汪在眼窝里泛着委屈又期待的朦胧,“我知道了这么多,你还要故意躲着我、瞒着我吗?”
她倒叙着他们之间的每一场牵绊,有慕岑的,有卫子湛的,有她曾误解的,有他刻意隐瞒的。
经历这一切的过程中所体味的心酸、落寞、愤怒、失望、不忍、酸妒,思而不得见的想念,见而不可说的克制,曾经折磨着卫子湛的每一种情绪,都随着一件件事被提起重新流淌在他心房,回味着这几年令他辗转反侧的过往。
那样的艰难,那样的沉重,似乎都在她的陈述中烟消云散,化成只剩甘醇的烈酒,滑过他的喉咙,滑过胸膛,落进他的五脏六腑,辣得他心头发烫。
卫子湛眉目间浮动着哀戚,低头看着宋星摇,半晌才轻轻噙出一丝苦笑。
“你怕我卷进危险,可我已经在危险边缘很久了,所以在最后的危险来临前,能不能告诉我……”
宋星摇翕翕鼻子,眼角炸出泪花,“你,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她微蹙眉心望着卫子湛,轻声呼唤着那个她惦念五年的名字:
“慕岑。”
虽然他早已知道她认出了慕岑的身份,可当她在他面前说出自己的那个名字,卫子湛仍是浑身一震,没有面具的阻隔,没有身份的猜忌,可以完完全全展露自己的神情,将自己的心也完完全全展示给她,真好,他想,真好。
“我……”
卫子湛刚说出一字,却被打断。
“已经第三次了哦!”宋星摇扁扁嘴,在两人之间伸出三根手指,“你已经拒绝我两次,事不过三,如果这次你的答案仍然是不喜欢,我绝不会再来纠缠你。”
月光下,宋星摇的表情带着坚毅的倔强,“你要想好再回答。”
卫子湛忽然明白了行宫里,她在自己身后说的“第二次”是什么含义,原来她早就在警告自己。
他的眼底噙满柔情,凝望着身前的人。
还需要想什么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已经在心里呼喊过无数遍了。
如果不是有那么多顾虑阻挠他,他早就想告诉她,认认真真地告诉她:
“我喜欢你,阿摇,非常、非常喜欢你。”
眼窝里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淌下脸颊,宋星摇飞快地抹掉泪痕,蹙眉道:“你胡说!你将我独自丢在江边不管,你都不怕我遇到野兽、遇到危险,怎么会喜欢我!”
卫子湛一愣,随即笑起来,笑得无奈,笑得疼惜,笑得自己的眼圈也泛红,过了这么久,她还记得这事,可真是记仇的姑娘啊!
这样一个记仇的姑娘,硬是将自己一次次找出来,就为了站在自己面前亲自问罪。
只是记仇吗?
只是问罪吗?
卫子湛抬起手,曲起指节刮掉宋星摇脸颊挂的泪珠,凝眸深望着她。
“你没有遇到野兽,只是马跑丢了,只好一路走回去。”
“你丢了我的外衣又捡起,回城的路上碰见两个醉酒的人,他们围着你搭讪,却莫名昏倒在地。”
“到达城门的时候,被跑出来的一只狸猫吓了一跳,所以你也没有注意到本该紧闭的城门露出一条够你进入的缝隙。”
他深情地望着她,她的泪水再忍不住,一大颗一大颗断了线似的,汇成溪流涓涓流淌,她突然凑上前,翘起脚尖想要吻他。
天上忽然响起一声闷雷,卫子湛猛地向后退去一步,目光扫过天际,不安地观察宋星摇的脸色。
她拉住他的胳膊,沁出一道笑音,泪水被打乱了流淌的节奏,变得缓慢。
“不要躲,不要再跑掉了,我不会再头疼了。”宋星摇敲敲自己的额角,“它是完整的,那三天的记忆,我都想起来了。”
离魂术只有施术之人可解,除非遭受剧烈的痛楚作尝试或可成功。卫子湛看着宋星摇轻松自若地说她恢复了记忆,心里一阵阵酸痛。
他不由自主地握住她的肩,心里突然一惊,立刻再次放下,“不只是雷声……”
他摇摇头,“不只是雷声,还有你的同心……”
那抹人影再没有给他躲避的机会,宋星摇紧紧抓住他的两臂,两瓣唇终于轻轻贴附在一起。
卫子湛的唇瓣立刻生出灼热,他害怕地睁眼看她,挣脱不开,或许内心并不想挣脱,怔怔感受着唇间的温热席卷全身。
宋星摇闭着眼,眼皮哭得微微发红,睫毛轻颤着,搔乱了卫子湛的心跳。
她的唇还贴在自己的唇间,紧张地、懵懂地等待他的回应,没有任何别样的变化。
卫子湛的眉心挣扎着展开,她无事,同心咒引没有发动,他一直担心的事并未出现。
肺腑间的灼热从每一处毛孔中钻出来,冲散了肌表的冰冷,血液在沸腾,心跳在加剧搏动,他再克制不住自己的情愫,拥住她,又紧紧将她环进自己的怀里,胸膛贴近她,感受她,两颗心脏终于彼此靠近,跳动着,泵发着全身的血液去温暖对方。
他垂下头,用手轻轻托住她的脑后,回应变成主动,柔软的唇瓣贴合缠绵,倾述着那些令她彷徨不解的答案,也在抚慰自己往昔的遗憾和煎熬。
清幽的月光倾洒在琅星阁上,也洒满每一座宫室。
内殿里,烛焰纹丝不动,光芒下坐着的那个人,闭着眼,心跳大恸,冷汗从他额头渗出,细密地布了层水珠。
他手中还握着支毫笔,饱满的墨汁从毛尖里凝结成一大滴,“哒”,掉在纸笺上,晕染出不规则的墨渍。
这次的痛感比以往都要漫长,剧烈,令他难以忍耐。
卫子歌蹙着眉心,牙关紧紧咬合来抵抗心口的疼痛,突然,一股更为猛烈、尖锐的刺痛在原来就快麻木的痛感上叠加,只有那一刹那,所有的感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成为了空白,抽离得太快,恍惚间仿佛方才的痛觉都是虚幻。
他睁开眼,有些迷茫地看着眼前,忽尔甩开手里的毫笔,弹起身向外奔去。
琅星阁上,月光清凉,卫子湛半蹲下身子,牢牢接住浑身无力瘫倒的宋星摇,惊慌的目光里融满了痛苦和悔恨,轻声、急切地唤着
“阿摇……”
“阿摇!”
她的表情还留着昏迷前的痛苦,眼睛闭着,嘴巴闭着,呼吸也几乎要闭上,只剩一缕淡弱的游息,无法回应他的呼唤。
“阿摇!”
“阿摇!”
一遍又一遍,唤不醒她。
凉薄的月隐在云后,闷雷再起,有微雨落下。
谍庄有咒,以血为祭。
同心引成,离心即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