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淅淅沥沥地在宫室飞檐上滴溅,声音若隐若现,断断续续。
梅络宫的后殿,宫人穿梭忙碌,捧来软和的被衾、送上刚刚滚开冒着热气的茶壶,脚步轻盈又小心,没有发出嘈杂的响声,不多时,屏气凝神地退尽。
殿内,有两道几乎难以区分的身影,一个背靠窗沿而立,另一个斜倚床围,偏着头,两人不约而同地目中含忧,望着床榻中静静躺着的姑娘。
“王兄、二王兄!”
一抹亲切的呼喊声灵动而至,卫子歌、卫子湛两人同时转回头看向转角,敛正神色,直身对着走进内殿的人颔首道:
“云娘娘!”
“你们不用拘礼。”
姝儿挽着云夫人跨进门槛,向着床榻的方向张望一眼,又依次看了看两位王兄的神情,抿嘴思考片刻,松开手跑向榻旁,见宋星摇闭目昏睡,姝儿微微叹口气,脸上浮出一袭担忧之色,伏着身子仔细地替她掖好被角。
云夫人的视线也随之望去,她于这位宋姑娘不算相熟,但总归是女儿的好友,况且她……
云夫人心口微微发闷,甩开心中的疑虑,问道两人:“宋姑娘她当下如何?可需我找几位太医来为她诊脉医治?”
卫子歌含着周到的笑回道:“有劳云娘娘惦念,只是星摇她非病非伤,太医恐怕也无能为力。”
他侧身回头看了一眼,再转回后目光变得深邃,语气漫漫地继续解释:
“她是因谍庄的一种血引发作所致,谍庄的秘法不为人知,这才令我与子湛束手无策。如果这里能有一位来自谍庄的前辈就好了,至少可以与我二人讲讲,看看有何办法可解。”
卫子湛微一蹙眉,侧目看了看卫子歌,虽感到奇怪,却未说话。倒是云夫人听后有丝异样,下意识避开两人的注目,向前走上几步,隔空看向那位姑娘,不无遗憾地感慨:
“听闻谍庄的人神秘莫测,又很少入世,王上他曾寻找二十余载也未寻得,眼下怕是来不及找到那里的人了……”
云夫人回过身面对两人,目光同情地叹气,“只希望宋姑娘平安无事……”
“她不会有事的!”
转角外又有一道人影翩然而至,华夫人眉目淡雅温和,对着云夫人一笑,两人相互点头示意,又依次看去卫子湛、卫子歌,目光娴柔又饱含坚定,再次一笑。
“子歌、子湛!”她摆手示意他们不必执礼问安,走得离卫子湛近些,拉过他的手拍拍,“不用担心。”
虽然还不知华夫人为何这般笃定,卫子湛的心跳也不由得渐渐平静下来,浑身的紧绷感悄然松弛几分。
她在两人之间移动目光,“宋姑娘是因同心引的发动才昏迷的,对吗?”
卫子歌点点头,卫子湛脸色一喜,急迫道:“母妃,你有办法!”
华夫人略遗憾地摇摇头,“我没有办法令宋姑娘苏醒……”
见两人神色浅露失望,她话锋又转,“但我知道她不会死。”
“真的吗!”
姝儿兴奋地喊道,坐在榻旁激动地挺起上身,看了眼宋星摇,喜道:“真的吗华娘娘!”
“是真的。”
华夫人对姝儿报以一笑,徐徐解释,“以前曾有谍庄之人跟我说过,若同心引一旦发作就只会有一种结果,那就是当场毙命。而宋姑娘只是昏迷不醒,就说明她不会有生命之忧的。”
看着几个孩子皆露出松快的笑意,华夫人也深感高兴,沉吟思忖片刻,继续道:
“你们可能不知道,被种了同心引的人,是可以感受到他的谍史的存在的,那就像……”
华夫人想了想,却想不出该如何形容,只好无奈浅笑,试着描述得更清楚些,“就是一种感觉,让你在潜意识里非常笃定你的谍史仍活在世间某处。只要咒引不断,谍史没有死,那种感觉就会一直存在。而两人相互触碰时,融了血引的位置就会开始变热,这也是辨认自己的谍史身份的方式。”
卫子歌垂下眸试着用心感受,确实在脑海深处有一种微妙的意识在告诉他,有一个与他紧密相关的人存在于世间某个地方,就像他拥有一双眼睛,拥有手臂,这份感觉自然地流淌在血液里与他的心绪相融。
她确实是鲜活的生命。
卫子歌噙出笑看了眼身后,华夫人看了出来,也笑道:“子歌,宋姑娘的咒引种在你手上,你去握住她的手,就会感受得更清晰。”
卫子歌正转身欲试,却停住脚看向他身旁的人,卫子湛没有回应他的目光,指节轻轻压在自己的唇上,别过脸,望向窗纱上映出的雨线静默。
卫子歌又犹豫片刻,眉心紧了紧,又定定看了眼卫子湛的侧影,方走向床边。
姝儿听闻宋星摇没有生命危险后大感宽心,正坐在床边仔细观察两位王兄的表情,饶有兴致地在心里分析自己的猜测,见王兄走来,在床边蹭了蹭让开位置,口中俏皮逗趣:
“王兄,原来你与星摇还有这样的关系呢!”
眼睛却眯着向卫子湛瞟去,偷偷打量他的变化。
卫子湛的背影有明显的呼吸起伏,姝儿咬唇偷乐,卫子歌看着姝儿顽皮天真的模样挑唇笑笑,不知为何,片刻之后,他的神情变得严肃几分,那一点笑意也变得有些僵硬。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姝儿,见她回头,才调整好目光里的情绪,对她浅浅一笑,侧身坐在她身旁,将自己挡在她与宋星摇之间。
宋星摇躺在锦被里,面色已重现红润,呼吸也平缓如常,卫子歌深深看着她,伸手合握住了她的手,指尖处生出薄薄的温热,他一直都知道这种奇妙的变化,所以他并非是因为好奇而加以试验。
他看了会,两手握着她略用力攥紧,方不舍地松开,为她盖好被子,转头看向其他几人,露出颇为惊讶的表情,走回到原处。
“的确如此,我的指尖会热。可是为何……同心引发作却……是什么原因留住了星摇的性命?”
华夫人也颇感疑惑,摇摇头,“我也不清楚……”
“那是因为……”一直伫立不动的卫子湛轻轻出声,目光似陷入一场回忆中那般悠远,“因为在她将同心引种于你手指的那天,也无意中种在了我的身上。”
那时她手里拿着发霉的苦心草,卫子湛咬破了她的指尖为她除毒,指尖血沾于他的唇上,随着之后的咒引一同化进身体里,所以不仅卫子歌会有所反应,他在吻她的时候,唇瓣亦会生热。
还真是一场阴差阳错,也幸亏有这样的机缘,能够保住她的性命。
华夫人听后愣了一愣,随即拊掌惊叹,“这就对了!”她一笑,“竟是这样的结果!虽然宋姑娘在某一刻产生了离开子歌的想法,但你们两人都有她的咒引,所以她才幸免于死,而只是陷入昏迷!”
卫子歌的眼底微微一跳,有落寞和失望一闪而过,卫子湛借着烛火扫了眼床边的兄长,心里出乎意料的并未出现胜利的喜悦,却有一种他辨别不明的情绪浮现。
他抿抿唇,看向华夫人,有浅浅的疑惑,“母妃,您……为何了解这么多?”
华夫人目光一怔,沉吟片刻,才道:“因为……因为母妃的身上,也有着一个人的血引。”
此言一出,屋中所有人都露出或浓或淡的惊愕,云夫人不由深吸口气,卫子湛的眉心一深,连同姝儿也跳下床边看过来。
华夫人与卫子歌稍稍对视,视线转瞬相错开,她凝眸回忆着曾经的人和事,静和无争的面庞上浮出怀念的向往,“那个人跟母妃说,谍庄从来只道用同心引来保证谍史的忠心,可没人试过将同心引种在两个人身上会如何。”
华夫人露出笑,不住摩挲着指尖,“所以她突发奇想地将同心引种在了两个人身上,一个……是你们两人的母后指尖,另一个人,就是我。”
“可惜她还未试出结果就离开了,”华夫人神色一黯,远远向着床上的宋星摇看去,眸底噙满慈爱,“也不知,她会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女儿做了与她同样的事。”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些,空气里凝结着瞬间的寂静。
卫子湛瞳孔紧缩,定了定,回身快步走到宋星摇身边,俯瞰着她。
五年前他便前往谍庄替华夫人寻找故人,可那些谍史样貌多变,若非主动表明身份,他根本也无从下手,当年在谍庄外转悠几遭,他未能获得任何线索,本要离开谍庄回到封地,却见一处雪山安静,便鬼使神差地推迟了回程的时辰,藏身在山中短暂的休憩。
后来遇到一个诚挚、纯真的小姑娘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了深刻的一笔,他也不过将她当作千千万万的过客,埋藏在回忆深处,随着日月轮转,渐渐蒙尘、渐渐淡忘。
直到后来再次遇见她,了解她,喜欢她,卫子湛从未想过她就是自己所要找的故人之子。
原来五年前他并非一无所获。
原来很早,很早,他们的缘分就已在冥冥之中开始牵绊。
卫子歌也回头看去,身形却纹丝不动,视线从他的弟弟滑到下方,落到宋星摇的脸庞,凝视须臾,方问过华夫人,“华娘娘所说的,可是曾追随父王的谍史?”
“正是,宋姑娘便是其中一人……不,是其中两人的女儿。”
云夫人在一旁微微一抖,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华夫人和宋星摇身上,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异样。
姝儿几步迈过去,搂住华夫人的胳膊,谍庄和那三人的事在宫内是禁忌,几乎很少会听人提起,她也只是从卫枢偶尔的只言片语中了解部分。
她的目光透着兴奋,摇摇华夫人,向她、向其他人建议:“听说父王一直在寻找那三位前辈的踪迹,华娘娘,既然你有星摇的父母的消息,是不是也能找到他们三人了!”
卫子歌的视线向一处位置瞟去一眼,随即恢复如常。
华夫人赧笑道:“我并没有他们的消息,也只是因为同心引的缘故知道她还活着。她将一部分咒引通过母体传给了那位宋姑娘,所以我碰到她的手时发现了这个秘密。”
曾经的事发生的太过突然,太过令所有人措手不及,卫枢对三人疑心深重,二十几年的心结不会轻易解开,他找了二十五年,恨了二十五年,也念了二十五年。
过往的一切像一根鱼刺,卡在卫枢的喉咙深处,拔不出。每每见到两个儿子就会令他想起自己猝然离世的妻子,想起那三人,从而感知到那根刺的存在。
他从不对旁人过多谈论,他的妃子、儿女都不例外,只有华夫人,因一同经历这一切,才会在很多寂静的夜晚听到他吐露埋于心底的心声。
当华夫人发现宋星摇的时候,因担心她会受到卫枢迁怒,所以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可是事情总要了结,该出现的人总要现身。
她抬起眼帘看向一人,那人也在目光深处向她回应。
“我随后便去向王上解释。”华夫人偏转头看着姝儿柔笑,“你说得对,如果能通过宋姑娘将他们三人重新找回,未尝不可能。”
“你们两人……”华夫人对着卫子歌、卫子湛点去目光,“这里都是女眷,你们留在梅络宫也不方便,还是先随我离开吧。我见宋姑娘她神色已恢复如常,想来已无碍,或许今晚她就会醒来了。”
两人均点头应和,向宋星摇投去一眼,走到华夫人身边向云夫人、姝儿辞别。
“多谢云娘娘照料。”卫子湛颔首施礼,“如果她醒来,可否……”
“我会派人去告诉你的,二王兄!”姝儿顽劣地对着卫子湛眨眼,又对着卫子歌灿然一笑,“当然还有王兄!你们先回宫休息吧,一旦有情况,我一定马不停蹄地通知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