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王上之错。”林琅的眼泪干涸,只剩血丝布满眼球,“是人心深沉难测,更有我等谍史依托秘术而变幻难辨,迷惑世间所有贪心之人追权逐利,在欲望中迷失本心和善念。”
她神色凝肃道:“王上,谍庄受蓬洲仙力所佑,本意是为襄扶历代受天命的君王登位为任,然一代一代谍史在事后遭受君王离心猜忌、追杀暗害,现传承断绝,灵力日渐衰微,庄中人心灰意冷,已少有愿意入世之人。王上为人君,林琅在此奏请王上,再奏上苍,允准谍庄斩断秘术,自此沦为芸芸万物中普通一粟,再无谍庄、再无谍史!”
卫枢拎着剑原地静立了片刻,情绪起伏跌宕令他心口处隐隐作痛,视线慢慢滑过林琅,滑向宋星摇的脸庞,又回到林琅,想起曾经辅佐自己的三人,一同出生入死助他夺得世间尊位,可又销声匿迹,甚至害死了他的阿音,如今真相大白,他也不知该不该继续恨下去,该不该继续憎恨整个谍庄、憎恨里面所有的人。
但林琅有一句话提醒了他,如果当初他们仍旧跟随在自己身侧,日后的某一天,自己是否也会生出忌惮和猜忌之心呢?
卫枢转过身慢行到椅前缓缓坐下,将凤吟剑横在两腿之上,倾身撑着自己的额头,良久,他无声叹口气,低着头,道:
“允。”
林琅表情一松,伏在地上,“谢王上!”
她抬起头,迎上卫子歌有丝担忧的目光,“林前辈……”
林琅读懂他心中的担忧,对他微微点头一笑,“请大公子放心,若上苍亦允,秘术待一载后才会尽数消散,所有的谍史也随之变为寻常普通人,于身体性命无碍。”
华夫人悄悄瞧了眼卫枢,见他情绪已平静如常,走到林琅身旁扶了她起来,紧紧握住她的手,两位至交好友二十余载未见,如今深深对望,同时看着对方笑起来,纵有千言万语也抵不得会心一笑里的倾述。
“要如何上表上苍,又如何斩断秘术?”华夫人柔柔轻问,“你会不会有危险?”
林琅摇摇头,手指一伸点向凤吟剑,“皆用此剑,此剑出自蓬洲,灵力可通上苍,只需蓬洲修道者斩断谍庄的灵脉即可。”
众人皆向着那把剑投去目光,安静片刻,林琅轻轻说:“音希眼界高远,原来她早料想到谍庄会有如此的结局,所以才将凤吟剑交予我带走。”
卫枢低垂的头颅动了动,声音里的疲惫尽显,“阿音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给……”
“有。”林琅一笑,斩钉截铁地回答,又看向卫子歌、卫子湛两人,“也给两位公子留了话。”
三人不约而同地深深呼吸,卫枢身子一震抬起头,卫子湛转过身看向林琅,卫子歌迈了半步上前,急急道:“还请前辈告知!”
林琅顿了顿,看过三人一遭,目视前方道:“属下其实也不知道具体内容。还是……还是让音希,她亲自对你们说吧!”
卫枢从座位中弹起身,凤吟剑“叮”地一声落地,卫子湛的拳头猛地一下锁紧,宋星摇感到吃痛,却偏过头,对着他的侧脸轻轻笑起来。
林琅干脆利落解释道:“凤吟剑内残存着音希的心术,又有一缕念力在其中沉睡,只需用……”
她看向卫子湛,“只需用她的心术即可唤醒。”
“我体内……”卫子湛眉心紧蹙,“我已经……”
“我知道。”林琅对他宽慰一笑,又稍稍瞥向一旁的女儿,自己走到卫枢身前,弯下腰捡起凤吟剑,走回到两位公子面前横起剑脊。
“借两位公子的血一用!”
林琅正色看着两人。
卫子歌用余光瞄向自己的弟弟,见他送来相同的目光,两人微微点点头,同时伸出手心扣于剑刃之上,毫不犹豫地握住锋刃划开了自己的手心。
两人的鲜血流淌出来,染红了银色的剑面,血珠顺着血槽滴滴坠落,凤吟剑忽地亮起幽蓝的微光,隐隐约约,如梦如幻。
卫枢与华夫人也走上前来,看着那剑身重新有了生机,眼底既惊又喜,夹缠着数不清的悲痛,痴痴望着,舍不得移开目光。
林琅大步后退三步,对宋星摇招招手,“过来,摇儿。”
看着宋星摇体力不支地踉跄走来,林琅心有不舍,摸了摸她的头,将凤吟剑递给她,轻声安抚她,“拿着它就好,别怕。”
宋星摇接过剑,血迹由两处向下流淌,一寸寸蔓延,再汇合,流淌,凝成一颗颗鲜红的珠子,溅在她脚边的地上。
林琅牵起她另一只手,交叠握在自己的手掌里,温柔地拍着,“别怕……别怕……”
忽然一手扣住宋星摇的脉门,两指用力,宋星摇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紧闭双眼痛苦地皱紧眉心,冷汗从额角渗出,咬紧牙关竟没有吭出一丝响声。
卫子歌、卫子湛欲上前却被林琅用目光制止,“摇儿她不会有事的。”
林琅扶住昏迷的宋星摇,将她轻轻扶倒在地,视线扫过所有人,“诸位,剑中的念力只有一炷香的时辰重现,愿诸位能了却心中夙愿。”
宋星摇的手与凤吟剑牢不可分,她昏睡着,脸色越发白透,凤吟剑刹那间蓝芒大盛,映得每个人的脸庞都浮现着一袭莹莹蓝光,殿外的阳光失色,殿中只剩蓝色的光晕流动,笼罩着一切。
有白色的云雾从剑中溢出,轻盈地收拢聚合,又拉扯着渐渐幻作一道人形。
林琅看着那云雾的形状越发清晰,眼底发酸,后撤半步,转身面向那云雾提裾敛袖,神色恭敬郑重地跪拜在地。
卫枢深深、深深地倒吸一口气,望着那抹还只是外廓的白雾,时刻要保持威严的脸庞露出久违的喜悦,“阿……”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难过,“阿音!”
那白雾散去,里面一道人影,有些透明,有着不存于凡世的缥缈,出现在众人面前,静静的,含着淡淡的笑,看着所有人。
与宋星摇之前所化相差无几,清婉曼妙,姿影脱尘,那亲切的目光里却更有着对众生的悲悯与遥远,难以被模仿,仿佛人间的烟尘和岁月从不敢沾染她身。
“阿音……阿音!”
卫枢低声呼唤,再挡不住心里的思念,快步上前去牵音希的手,却从那一抔浮光掠影当中穿过,卫枢按下眉,再去牵,依然捞不到他日夜思念的妻子的手。
音希偏了头,看向卫枢,嘴角淡淡笑起来,声音从天外传来似的空灵,“枢兄。”
她面向自己的两个儿子,轻声温柔唤道:“歌儿,湛儿。”
卫子歌、卫子湛的身子微抖,眼底薄红,两人敛袍双双跪地,坚毅的神色下克制着无尽的悲伤,敬呼:
“母后!”
音希淡淡笑着,走近两人身前屈身半蹲,柔情万分地端详着两人的脸,那轻若无物的手抚摸着他们,明明只是没有温度的幻影,却暖热了两人的心,暖热了两人的眼眸。
“你们长大了。”
她的声音和笑容那样清淡,却又满满都是爱怜,她的容貌,她的故事,她的一切在他们的记忆中,是一片长久的空白,卫子歌、卫子湛两人目光不错地望着自己的母亲,贪婪地、专心地,想将这短短的一炷香分毫不漏地烙印在自己的脑海中。
“歌儿……”音希摸着卫子歌的头,娥眉浅浅蹙起,深情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母后无奈将这样的重担交付于你,对你来说委实沉重,可你做得很好。”
她笑看了眼卫子湛,又对卫子歌道:“你也很想念母后吧,纵然天地不知,但母后却能感受到。你也才五岁而已,到现在二十五岁,二十载克制隐忍、独自承受这一切,辛苦你了。”
卫子歌咬牙忍住眼尾即将流出的泪水,对他的母亲噙出笑。
音希将手覆在他的手上,转头看向卫子湛,母子二人相互静静凝望许久。
“湛儿……”她伸手不无疼惜地去拭他垂落的泪,一遍遍抚摸过他的脸颊安慰他,“生死皆有定数,然死非死,死即生,生非生,生亦可为死,更何况本就与你无关,母后不怪你,你也不要怪你自己,你当从此安心。”
她将他的头环在自己的怀里,温柔地笑起来,“母后清楚你的执念,如今听见、看见,你可以放下了。”
卫子湛的身子僵了僵,片刻之后重重一松,躲在音希的怀里轻声呢喃,“母后……”
她拥着两个孩子,直到发现身体的颜色黯淡几分,才拍了拍他们,慢慢起身,脸庞上,不舍的神色被宽慰之意覆盖几分。
“歌儿,湛儿,生于王室,纵有万般无奈,却仍当以黎民山河为重。”音希肃然望着两子,“子歌、子湛,止戈、止战,国强方可佑民安,吾儿没有让母后失望。”
名字的含义卫子歌、卫子湛早了然于胸,只是这样殷殷的期盼由自己的母亲,这位赋予自己名字的人亲口说出,更令他们心中动容。
两人低下头,朗声应道:
“儿臣定不负母后所望!”
音希欣慰地笑笑,将目光移开投向卫枢,望着自己的夫君,淡薄的笑意无声加深了一丝。
卫枢期盼又耐心地等待着,等待他的妻子与他倾述同他一样浓厚的思念,却听音希只轻轻、慢慢对他道:
“枢兄,你我无憾,不需多言。”
卫枢浑身一震,千言万语说不出的话在全身卷起悲伤的潮水,哽堵在喉咙深处,他深望着她,看她静和恬淡的笑,看她目光里无声的倾吐,回忆着两人往昔的一幕幕,从他对她一见钟情,打动她的心,十里红妆迎娶他入宫,到她为他诞下二子离世,爱恨嗔痴,喜怒哀乐,生离死别,与她携手尽数经历过,唯独憾缺了相守一世。
可只是没有相守而已,他爱她,思念她,她将永远在他心里陪伴他,又何尝不是相守呢?
他松下肩膀,释然地笑起来,对着音希沉沉一点头。
音希与他相视一笑,又看向华夫人,看向林琅。
“多谢。”
还是那样轻柔的声音,却勾起了两人汹涌不止的泪。
蓝色的光影开始变得薄弱寡淡,音希看着躺在地上的宋星摇,她没有见过这个小姑娘,却能时时刻刻感受到她,在剑中沉睡,陪着她走南闯北,经历所有的事情,她的灵魂无时无刻不令她感动。
星摇,摇光星,代表希望的星宿啊!
她回头看了看卫子湛,挽出一丝意味深长的浅笑。她的身体越发接近透明,光影浮动着碎成无数光斑,向上空飘散,所有人都想抓住她,再挽留她片刻,她却摇头躲开。
阳光刺透她的身形,空灵缥缈的声音随她俱归来处。
“百川万民为我,我为百川万民,从天地而来,归天地而去。我已化风化雨、化春华秋实、化世间万物,无处不在,时时刻刻与你们相伴相守,念之所及,皆是我。”
蓝芒尽散,天光夺目,一炷香烬,只剩一句超脱的余音。
“我去了。”
卫子歌、卫子湛长伏于地,卫枢平静地遥望向殿外的天空,林琅与华夫人凝重地看着凤吟剑发呆,不知过了多久,林琅抽出宋星摇手中的凤吟剑撑起身子站了起来,对卫枢一拜。
“音希遗愿已结,属下即刻借用此剑表奏上苍。”
说罢执剑走出殿外。
卫枢静立片刻,慢步随其走出殿外,华夫人关切地看过宋星摇,看过还未直起腰身的两人,轻轻一叹,亦转身出殿。
静待良久,卫子歌先行挺直了上身,鼻翼两侧有干涸的泪痕。
“母后离开了。”
他目视着前方低声说。
卫子湛慢慢撑直身形,垂着头,眉间是一抹释然后的从容淡定,“这次她没有离开。”他亦低声回应。
卫子歌怔了怔,随即明白他话中之意,笑着点点头,“没错,母后她再也不会离开了。”
他的视线转过,揽尽宋星摇昏睡倒地的身影,那笑慢慢沉下去,化成眼底的迟疑。
“子湛,这两年来,你可曾……”
卫子歌想起林琅告知他的一件事,解答了他长久以来内心的疑惑。她说,若对自己的谍史产生男女之情,指尖的咒引会逐渐移至心脏,而如果自己喜欢的人却在思念他人,咒引便会产生反噬,牵动着心房震恸不已,这也是很多君主选择同性的人为谍史的原因。
他犹豫了片刻,终是忍不住,继续道:“你可曾有过心痛感?”
卫子湛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对这个问题不甚明白,转过脸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兄长,不知应该如何回答。
他的不解已经是最直观的回答了,卫子歌面向前长叹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随后站起身看了眼宋星摇。
“你先去安顿她吧。”
他神色一黯,大步迈向殿外。
卫子湛走到宋星摇身边轻手抱起她,她在他的怀抱中睡得酣然,累了很久似的,被他从外殿抱进内殿的床榻,掖好被角,甚至额头间有轻吻落下也没能吵醒她。
他穿过宫室走回外殿,跨出殿门,上一刻晴空万里的天际转瞬变得昏聩阴沉,晶莹的白雪漫天飘洒落下,一点点,覆盖住了地面上的几行字迹。
那字迹有光芒一闪,恰似凤吟剑悬垂于地的剑尖,有同样的微光闪烁。
今谍庄之人林琅敬问上苍,
谍庄存世百年,出谍史无数,然人心诡谲,主疑祸随,而今灵力式微、薪火难传,奏请上苍,允自绝灵脉,自此湮灭于凡间。
以剑作笔,以地作笺,天降雪为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