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亲眼看见父亲闭上了双眼,也彻彻底底的成为了孤儿。
虽然我现在已经长大成人,离那个下午已经过去好多年了,但我永远永远也无法释怀,现在想起来依然后怕,无助也难以接受。
奶奶生病还在危险期,他接连在医院守了两个晚上,从医院回来之后整个人显得很憔悴,空洞的眼神,深深的黑眼圈,驼着背,耷拉着一双拖鞋,回家之后就躺在床上。到了吃饭的时间点他也不出来。
我始终都相信奶奶会醒过来,还会像之前一样给我煮鸡蛋,给我买新衣服,供我去上学,这样的诉求我向上天祈祷了好多回,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先离开这个世界的竟然是我父亲。
对于父亲的记忆不外乎是狠狠地打我母亲,对奶奶进行语言上的羞辱,整天一副没有精神的样子,身上没有钱还会去赌博,我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子,但是他死的那天我记得格外清楚。
那是一个烈日当头的下午,伯父他们去上班了,姐姐去外婆家了,只剩我和父亲在家,这是第一次我跟他独处的时光,他说:“海芸啊,今天爸带你去买糖吃去。”尝遍了生活的苦涩,我已经忘了糖是有多甜,甜甜的味道大概是那时候母亲还在,给我做的一碗西红柿鸡蛋汤。我有些惊讶,也有些不敢靠近他,眼前这位既陌生又熟悉的人,我却不敢开口叫一声爸爸。我摇了摇头表示不愿意跟着他去,这一次,他竟然如此和蔼慈祥,蹲下来,仔细的端详着我,好像从来没有看过我一样,我低着头,眼睛不敢看他一眼,父亲便笑着说:“海芸,你的眼睛和嘴巴还真的跟我有几分相似啊。”今天他没有称呼我为野孩子我已经感到万分庆幸了,那么温和的待我,还要带我去买糖吃,此刻,我看到了他的眼睛里也有一丝光芒。
他起身走在前面,我跟在他后面大概有五步远,他偶尔回过头来看我一眼,我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继续向前走,我继续跟在他身后,烈日里,我踩在父亲的脚印上,走过一条条蜿蜒曲折的泥泞小路,路过一排有着青丝垂柳的清凉小河,爬过一个小小的山坡,山坡上深绿色的树叶在黄褐色的泥土和树皮的映衬下,显得几乎呈黑色。我们终于来到了镇上,他这次答应我的也终于做到了,最先给我买了几颗糖,帮我剥开纸,放在了我嘴里,糖是真的甜,但是我感到更甜的是短暂的和父亲和谐的相处时光。
他依然主动的过来牵我的手,这次我没有退缩,他的手很粗糙,也很有温度,他带我去了一家书店,给我挑了几本书,从口袋里掏出了所有的钱,一元的,五角的,两角的,一角的,把整个口袋都翻了出来,硬币的声音就哐当哐当地从口袋里掉了出来,这是他给我买完糖后所有的积蓄。
父亲说:“这些钱,够吗?”
书店的老板一个一个的数着,总共是十五块八毛钱,还差四块钱,我在学校里学过数学的,还差四块钱的意思是买不了三本书。我连忙说:“叔叔,这本书我不要了。”我把这本最厚的书抽了出来。他的慈祥不过三秒钟,很是生气说:“叫你拿着就拿着,废话那么多。”我深知我们根本就买不起书,奶奶还躺在医院,我已经开始为我吃过糖感到懊悔了,还买书,况且我根本不爱看书,给我买书也是浪费。我一把扫在地上:“不要,我不要。”父亲补充说:“海芸,爸爸想你多读点书,将来成为有用的人,不用像我这样......”我还没等他说完便哭着冲出了书店,这是我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做个任性的孩子,我永远没有想到的是在他面前最后一次做孩子。
一路上我边哭边走,疾走,这次换成了我走前面,父亲走后面,火辣辣的太阳照射在脸上,吹来的风都像热浪一样吹打在身上,我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向前走着,回去的路似乎比来的路要长很多,我的父亲跟过来了吗?他这次为什么没有打我,还带我买糖吃,给我买书看,他今后还会像现在这样是个好父亲吗?我就这样看着夕阳照射过来的父亲的影子走在回家的路上,虽然生气,但也偶尔放慢脚步等他一下,这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
回到家后,我搬了一张小凳子坐在家门口,父亲把买来的两本书递给我,“诺,拿着,好好看。”他说话没有什么力气,走了那么长的路也没有喝一口水,也许他是真的累了。
我没有回答他,他便把书硬塞给我,放在我的腿上便进房间了。过了一会他叫我倒了一杯水进去,我看他就坐在床边,地上是一堆刚刚抽过的烟头还有一瓶酒,我以为父亲从此就改过自新了,会像他教我那样,做个有用的人。
我想放完水就走,他叫住了我,说:“把书拿进来看,外面热。”他起身把把那扇厚厚的木房门倒锁了,我踉踉跄跄的坐在床上,背对着他,不让他看出我是有多紧张和害怕,他喝醉了,对我说了好多话,我依稀记得:“海芸,爸爸对不起你,今后,今后你一定要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你知道爸爸为什么给你取名叫顾海芸吗?”我没有回答他,他继续接着说:“爸爸希望你像海一样宽容,像云一样自由快乐。”可是我快乐的时刻很短暂很短暂,快乐是什么?是见到了这个世界本身就存在不完美还能好好生活下去吗?是成为你们的孩子得不到应有的父爱和母爱吗?是放学后跟奶奶一起去捡瓶子的时光吗?我不知道快乐的意义是什么,以至于他说的快乐我几乎很少感受到。
父亲还说:“从小你就跟着我受了很多苦,爸爸,爸爸没有给你一个完整的家,甚至你上几年级了我都不知道...... ”他后面还说了好多好多话,我就这样背对着他,默默的流眼泪。
忽然,只听见一声惨叫,我赶紧转身看向父亲,他的手腕上全是血,我站在原地捂住嘴巴,说不出话来,他好像觉得一切都如释重负了,从此世界,酒,我都与他无关。
我开始放声大哭,想去开门,他再次起身用沾满血渍的手拉住我,握得紧紧的,伴随着我的嚎啕大哭声中,我只听见三个字:“对不起。”他握得紧紧的手终于松开了,我赶紧跑出去找大人,父亲就躺在床边,眼睁睁的看着我出去了。我叫住在我们隔壁的伯母过来,她紧紧地抱着我不让我看到倒在血泊的父亲。
我是看着父亲被村民们抬上了救护车的,他走的时候还看了我一眼,对伯父说:“海芸,送到她妈妈那里去。”便闭上了双眼。
我心里的这道伤口就好像是父亲临死之前划开的,这道伤口不管我长到到多少岁,都很难愈合。后来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想,如果那天我们没有去镇上买糖和买书,如果奶奶没有生病,如果母亲和父亲没有离婚,如果他们不曾把我生下来,如果在他跟我倾诉的时候我是坐在他旁边给他力量,是不是父亲就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