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晚是无穷无尽的寒凉，本就幽冷的月色为天地更添三分悲戚。

姝儿坐在营房外，脸庞被篝火和月染成一半暖橘、一半如水的清冽，她呆呆望着空中的圆月出神，忽然背后有温暖覆盖在她身上，宋星摇替姝儿细心整理好斗篷，陪她一同坐下赏月。

“谢谢你，星摇。”姝儿挽住宋星摇的胳膊靠在她肩头，哀绪当中挤出一丝笑，“谢谢你送我来北境。”

“哎……”她刻意的叹口气，绽出大大的笑颜来掩饰心里的落寞，“两位王兄一定讨厌死我了吧，所以我离宫的时候连面都没有露……”

宋星摇的眼底被风吹得凉涔涔，她眨眨眼晾干眼中的水汽，“怎么会呢！”她笑着安慰道，“你的王兄格外嘱咐我，让我好好陪在你身边开导你，还有你二王兄，他特意传信给四公子，为你安排到远离主战场的东边防营来，都是因为放不下你呀！只是……”

宋星摇喉咙里的酸涩灼烧得她难受，又用力忍住，“只是他们也终究是伤心的啊……陈后……毕竟是他们的母亲……”

月亮在天上，静静的不发一言，姝儿望了许久才轻轻点点头，“他们一定非常思念自己的母亲。”

两个姑娘都抬头去凝望那轮银月，希望能从中看到自己想念的人的影子。姝儿忽尔兴奋地摇动着宋星摇的胳膊，指向天空。

“星摇，我想起来了，我们两人的生辰都是望日这一天呢！月圆美满，月圆美满，我们两个一定都会心想事成、圆圆满满！”

宋星摇重重一点头，“没错！我们一定会圆圆满满！”她的脸沐浴着月光，目光里带着憧憬，轻轻道：

“所有人都会圆圆满满。”

又是一年寒风起，万物凋敝枯败，绿色尽腐于泥中，只武都的行宫尚存一丝暖意。

卫子湛撑着额平眺波光粼粼的湖面，听完身旁何仲衍的低语，心里暗暗一跳，挑起眼帘向他睇去意味深长的目光。

“相伯是准备让小侄逼宫？”卫子湛淡淡浅浅的一笑，无法通过他的笑看穿他的内心，“相伯可知，目前城卫军、卫尉署都是由父王亲自节制，小侄借居武都，城中到处都是兄长的眼线，莫说小侄手中没有兵权，就算有那么一支军马听小侄调遣，小侄这边只要动上一动，兄长他立刻就会知道！”

他的目光里蕴藏遗憾，稍作摇头，“相伯，此举太过凶险了！”

“但二公子您……”何仲衍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压低声音道，“您可是有四公子在背后的鼎力支持啊……”

卫子湛的脸色如常，只眸底滑过一丁点不豫，转头望向水面，毫不犹豫地拒绝何仲衍的暗示，“不可动子安手中兵马！他与我的事毫无干系，况且北军的兵是大嬴用来镇守疆土的壁垒，并非争权夺利的棋子！相伯，还望您不要动此念才是。”

何仲衍一时头脑发热动了卫子安及其麾下二十万北军的主意，他听卫子湛语气平和却暗含怒意，明白自己触碰了卫子湛的逆鳞，心中暗暗一凛，自知失言，改口赔罪道：

“是老臣冒进了！”

转念细品卫子湛话中之意，似乎并非全然否决了他的提议，不过是顾虑太多，在试探他所能付出多少诚意，何仲衍嘴边一动，继续游说道：

“但二公子，王上他身体抱恙已是常卧床不起，若王上一纸诏书行封大公子为储君，再下明旨昭告天下，二公子您再有任何举措怕也是于事无补了！”

他微垂的眼皮抖了抖，余光里见卫子湛的手也下意识缩成半拳，知道卫子湛已然心动，继续煽动着他的心绪，“为君者，天命也，若二公子您才是天命所归，有上天护佑，事岂会不成？”

何仲衍皱紧眉心闭目盘算了一番，深深吸气吐气，再与卫子湛对视的目光里盈满勃勃野心，“大公子不会永远呆在武都，王上的身体也不会永远等您！”

他一笑，每一道皱纹里都夹杂着狠厉，老迈的声音缓慢而蛊惑，“至于兵马，也不过是一道王谕即可成军听您调遣，这一切虽难，却也人力可为之。若真有万事俱备的那一日，二公子您，可甘心未能把握住机会将天下拱手于他人！”

何仲衍已在话中暗示了他的谋算，那将是一场非死即生、凶险万分的博弈，若赢，天下尽归于手，若输，恐怕现在的一切都要付之东流，甚至性命不保。

这诱惑太大，风险也太大，卫子湛一时无法衡量取舍，缓缓起了身走到扶栏处凝望湖面出神，风刮过他的脸，留下一袭寒凛，可胸膛却越发灼热，有一团火焰渐渐燃烧起来，剧烈地、膨胀地，烧得他浑身的血液都随之沸腾。

他从背后抽出手臂，手指笃笃敲击着扶手，用“咚、咚、咚”的慢打声拉住心跳的速度，身后的何仲衍移步至他的斜后方躬身等待，无声催促着他的答复，卫子湛偏过侧脸打量了一番何仲衍，慢慢挑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相伯是要赌上全部身家性命来押注小侄了吗？”北风吹弱了话音，凭添一份杀伐，卫子湛的目光渐渐沉下去，凉凉逼问道：“绝不生悔意？”

何仲衍深深一吸气，眼底精光骤现，“何家，誓死不悔！”

国君圣体抱恙，这样令军心动荡、百姓不安的消息从来都是最隐晦的秘辛，除却宫城里最核心的几人知晓实际情况，对其他人，哪怕朝中的肱骨大臣，同样秘而不宣。

饶是如此守口如瓶，卫枢病重的消息仍不翼而飞，连同鬼方、朱厌等族亦收到情报，在北境多处防营附近举兵侵犯，再次蠢蠢欲动。

鬼方塞巴图与左贤王会合后，又将妹妹格玛及其幼子接到部落之中，格玛改嫁于左贤王，两人将各自兵马重新整编成一支更为强大的军队，大有与新掌事君那拉提分庭抗礼之势，而两人更是公然不受君主令，在部落范围内自主行权，那拉提大为不满，但其有着鬼方人少有的城府，表面上对两人渐渐不闻不问，放任两人不断得寸进尺、一步步踩在自己头上。

十月廿日，塞巴图、左贤王突然举兵来犯东部边境，与以往双方相互攻守缠斗不同，其派遣三万骑兵、五万步兵的大规模军队，倾巢而动，大肆逼近青州最东侧三座郡池。

嬴军原有三万兵马驻扎，沈鹤又调东西三处防营的三万兵力、主营一万兵力抵挡驱敌。鬼方的骑兵虽人高马壮、体力耐力上优势巨大，兵力又多于我军一万，但正值严冬，鬼方草木皆黄，粮草不济，而东部山隘居多，并不适宜骑兵作战，沈鹤多加利用地形优势，配合步兵的灵活性，引诱敌军，将其骑兵驱入谷底围困，从后方焚烧其粮草来切断补给，双方一时难争高低，僵持不下。

在胶着之际，有暗桩从鬼方传回消息，称那拉提被卫子安逼进绝路，几乎放弃重新夺回右贤王的西边草场部落，而是向南迂回至东部，准备趁塞巴图、左贤王的兵力空虚之时坐收渔翁之利。

那拉提手握另外的三万骑兵、四万步兵，浩浩荡荡的向东进军而来，其意虽不在大嬴，但难保事成之后势力坐大，生出更大的侵略野心而对边境不利，再者用兵之道虚实难分，他打着清除异己的旗号而来，万一只是为了迷惑我方判断，却是支援塞巴图呢？

沈鹤与那拉提相处两年，其人的心思深沉，绝不像外表看起来的那般温吞不争，他不敢疏忽每一种可能性，起笔直奏卫枢，请求派遣军师入营，一来战事一旦吃紧，只他一人带兵恐分心乏力，二来他自述自己太过年轻，若有军师相商可保行事更为周全。

卫枢对此奏请极为看重，在床榻上思忖良久，考虑到卫子湛的身体不适合在严冬里外出奔波，最终命卫子歌出京前往东部入营坐镇。

蒙宁郡、同郡、晋北郡，三郡位于北境最东，所处位置是为大嬴的咽喉，若三郡被破，鬼方可经由三郡直入颍京，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卫子歌途经晋北，在郡城门外勒马停留半晌，城中有一个他想见见的人，也有一个他还暂时不知要如何面对的人，他望着城墙之上的石刻，眼底的光芒游离在外，纠结许久，叹口气，方策马离开直奔边境的营房。

那拉提领兵出征的消息同样令塞巴图两人戒备心起，其撤走大部分对峙大嬴的兵马回营，以防那拉提从背后偷袭，沈鹤稍得喘息，趁此机会抓紧时间休整兵马，集中物资补给，与卫子歌商讨接下来应对的对策。

三方势力割据一方阵营，彼此之间的战火味越发浓郁，却又各自按兵不动，在背后静静观望，只待另外两方开战，再行调整后续的策略。

这样的三角鼎足之势持续约有三日，就在塞巴图、沈鹤两方都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有一股鬼方士兵乔装成渔民，分批进入北境境内，乘船涉江，从境内迂回至三座城郡之外，由一位极其了解地形的将领带队，在不知不觉中集结成五千人的队伍。

为应对境外的强敌，郡池外的防营已尽数调拨，只各留两千城中的守卫做日常的巡防，城内防守极度空虚，五千鬼方士兵趁夜色大举攻城，而边境那方，那拉提出乎意料的率先对我大嬴阵地发难，两方战事同时打响，就连卫子歌亦感措手不及。

冬日的萧寒夹杂着惊慌、呐喊，百姓的仓惶逃命，杀意、死亡，与猎猎朔风铺天盖地席卷东部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