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之子岳霖刚接任浙东提刑,就遇到一件棘手的事情,他要审问一个妓 女。
妓 女叫严蕊,乃台州官妓“行首”(花魁),色艺双绝,作得一手好词。
此前严蕊被巡行台州的朱熹投入监牢,遭遇刑讯 逼供,只为查清她与台州知州唐仲友是否存在不正当关系。
岳霖到台州后,严蕊向他诉说冤屈,满怀悲情地吟唱了一阕词: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岳霖听罢大加称赏道:“你从良之意决矣。此是好事,我为你做主。”立刻取伎籍来,与他除了名字,判与从良。
岳霖放下案牍如释重负,他也许会想起当年父亲蒙冤后一家人的飘零无依,又或许会为朱熹与唐仲友这两名官员的是非恩怨长叹一声。
但岳霖万万想不到,这桩台州公案,将在此后800多年间争论不休,直到现在也没有结果。
却说朱熹早年在福建崇安县知县事,有一小民告状道:“我有祖先坟茔,被县中大姓夺占做了自己的坟墓,公然安葬了。”朱熹精于风水,况且福建又极重此事,豪门富户见有好风水吉地,专要占夺小民的,以致兴讼,这样的事日日都有。朱熹准了他状,提那大姓到官。大姓说:“是自家做的坟墓,与别人毫不相干的,怎么说起占夺来?”小民道:“原是我家祖上的墓,是他富豪倚势占了。”两家争个不歇。叫中证问时,各人为着一边,也没个实据。朱熹道:“此皆口说无凭,待我亲去踏看明白。”当下带了一干人犯及随从人等亲到坟头。看见山明水秀,凤舞龙飞,果然是一个好去处。朱熹心里道:“如此吉地,怪道有人争夺。”心里先有些疑心,必是小民先世葬着,大姓看得好,起心要他的了。大姓先禀道:“这是小人家里新造的坟,泥土工程皆是新的,如何说是他家旧坟?相公龙目一看便了然明白。”小民道:“上面新工程是他家的,底下须有老土。这原是家里的,他夺了才装新起来”。
朱熹叫取锄头铁锹,在坟前挖开来看。挖到松泥将尽之处,榼的一声响,把个挖泥的人振得手疼。拔开浮泥看去,乃是一块青石头,上面依稀有字。朱熹叫取起来看。从人拂去泥沙,将水洗净,却是“某氏之墓”四个大字;旁边刻着细行,多是小民家里祖先名字。大姓吃惊道:“这东西哪里来的?”朱熹喝道:“分明是他家旧坟,你倚强夺了他的!石刻见在,有何分说?”小民扣头道:“青天在上,小人不必多口。”朱熹见得已真,起身竟回县中,把坟断归小民,把大姓问了个强占田土之罪。小民口口“青天”,拜谢而去。
朱熹断了此事,自言道:“此等锄强扶弱的事,不是我,谁人肯做?”深为得意,岂知反落了奸民之计!原来小民诡诈,晓得朱熹有此执性,专怪富豪大户欺侮百姓,这本是一片好心,却被他看破拿定了。因贪大姓坟地风水好,造下一计,把青石刻成字,偷埋在他家墓前,然后告此一状。大姓睡梦之中,说是自家新做的坟,一看就明白的。谁知小民先做成此等圈套,当官发将出来。朱熹见此明验,岂得不信?况且从来只有大家占小人的,那曾见小人谋大家的?所以执法而断。那大姓委实受冤,心里不服,到上边监司处再告,仍发崇安县问理。朱熹越加嗔恼,道是大姓刁悍抗拒。一发狠,着地方勒令大姓迁出棺柩,把地给与小民安厝祖先,了完事件。争奈外边多晓得小民欺诈,公议不平,也有风闻到朱熹耳朵内。朱熹认为大姓力量大,所以人言如此,慨然叹息道:“看此世界,直道终不可行!”
于是弃官不做,隐居本处武夷山中。后来有事经过其地,见林木蓊然,记得是前日踏勘断还小民之地。再行闲步一看,看得风水真好,葬下应该大发。于是寻其旁边居民问道:“此是何等人家,有福分葬此吉地?”居民道:“若说这家坟墓,多是欺心得来的,难道有好风水报应他不成?”朱熹道:“怎生欺心?”居民把小民当日埋石在墓内,骗了县官,诈了大姓这块坟地,葬了祖先的话,备细说了一遍。朱熹听罢不觉两颊通红,悔之无及道:“我前日认是奉公执法,怎知反被奸徒所骗!”却又想道:“据着如此风水,该有发迹好处;但如此用心贪谋来的,又不该有好处到他。”遂对天祝下四句道:此地若发,是有地理;此地不发,是有天理。祝罢而去。
是夜大雨如倾,雷电交作,霹雳一声,屋瓦皆响。次日看那坟墓,已毁成一潭,连尸棺都不见了。可见有了成心,虽是朱熹大贤,不能无误。及后来事体明白,才知悔悟,天就显出报应来,此乃天理不泯之处。人若欺心,就骗过了圣贤,占过了便宜,葬过了风水,天地原不容的。
却说南宋淳熙八年(1181年),浙东大旱。
宰相王淮上奏,推荐朱熹“提举浙东常平茶盐公事”,前往浙东救灾。
朱熹,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朱圣人”。他与二程等思想家开辟的程朱理学,对后世影响深远。到明清时期,朱熹的《四书集注》成为科场必备的“教科书”,他的思想被奉为官方哲学。
但朱熹在世的时候,他的学说只是宋代诸多学派中的其中一派,推崇的人很多,骂的人也不少。更多时候,朱熹只是一个忧国忧民的朝廷官员。
一路上,浙东灾情让朱熹触目惊心,地方官员的失职更是让他忍无可忍,他将炮火对准了台州知州唐仲友。
次年,朱熹连上六道奏折,弹劾唐仲友一系列不法行为,其中包括他与台州官妓严蕊的不正当关系。
自古文人多风 流,宋代官员有饮酒狎妓的风气。比如北宋的大文豪欧阳修就在家中蓄养歌妓八九人,好不快活;还有个叫马盼的妓 女,因为会模仿苏轼的字体,得到苏轼喜爱,身价暴涨。
但是,官妓与家妓不同。
家妓归私人所有,关上门别人管不了,但官妓受妓乐司管理,只在地方官府举办的宴会上表演文艺或侍酒,一般不侍寝。
却说天台营中有一上厅行首,姓严名蕊,表字幼芳,乃是个绝色的女子。一应琴棋书画、歌舞管弦之类,无所不通。善能作诗词,多自家新造句子,词人推服。又博晓古今故事,行事最有义气,待人常是真心。所以见了的没一个不失魂荡魄的。四方闻其大名,有少年子弟慕他的,不远千里,直到台州来求一识面。正是: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
唐仲友到台州为官,听闻严蕊的芳名,多次设宴,命严蕊随侍,有一次见院中红白桃花开得正艳,让严蕊当场作词吟咏。
严蕊文思敏捷,用七步之才写成一阕《如梦令》: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有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唐仲友从此迷上了严蕊,多次赏赐其丝绢绸缎,关系有些暧昧。
后来,朱熹在弹劾唐仲友的奏折中说,“仲友又悦营妓严蕊,欲携以归”,“严蕊稍以色称,仲友与之媟狎”。
这是说,唐仲友与严蕊的关系不仅是简单的交往,还有“逾滥”的嫌疑,二人已经发生了同 居关系,这是严重的个人作风问题。
“逾滥”,过多过滥的意思。有宋一代,对官妓的管理愈发严格,有过不少官员因狎妓“逾滥”而获罪的案例。而且唐仲友与严蕊发生关系后,不经妓乐司同意,私自为她落籍(从贱籍中除名),把她带回家,这也是违反规定。
为了揭发唐仲友的罪状,朱熹将严蕊投入监狱,施以杖刑,逼她说出与唐仲友的不正当关系。
但严蕊受尽酷刑后并没有招供,宁死不承认自己与唐知州有染。
狱官可怜他,吩咐牢卒不许难为。狱官好言劝她:“上司加你刑罚,不过要你招认,你何不早招认了?这恶是有分限的。女人家犯淫,极重不过是杖罪,况且已经杖断过了,罪无重科。何苦舍着身子,熬这等苦楚?”严蕊道:“身为贱妓,纵是与太守有奸,料然不到得死罪,招认了,有何大害?但天下事真则是真,假则是假,岂可自惜微躯信口妄言,以污士大夫?今日宁可置我死地,要我诬人,断然不成的!”狱官见他词色凛然,十分起敬,尽把其言禀知太守。
严蕊吃了无限的磨折,放得出来,气息奄奄,几番欲死。将息杖疮,几时见不得客,却是门前车马,比前更盛。只因死不肯招唐仲友一事,四方之人重他义气。那些少年尚气的朋友,一发道是堪比古来义侠之伦,一向认得的要来问他安,不曾认得的要来识他面,所以挨挤不开。一班风月场中人自然与道学不对,但是来看严蕊的,没一个不骂朱熹的。有人甚至怀疑朱老夫子弹劾唐仲友的动机。
与朱熹一样,唐仲友除了官员的身份外,还是一名学者。
唐仲友,字与正,生平著作繁富,有《六经解》《诸史精义》《悦斋文集》等,推崇实用主义的经制之学,思想上“主三苏蜀学”,且出身金华,也是南宋“浙学”的代表。
而朱熹“主二程洛学”,常年讲学于福建,是“闽学”的领军人物。
因此自南宋以来,对朱、唐交恶的其中一个原因分析,是学术之争。
按照这个说法,朱熹为了扳倒唐仲友、打压浙学,才先后六次上书朝廷,给唐仲友罗织促限催税、违法扰民、贪污淫虐、偷盗官钱等罪名。甚至从滥 交女色下手,为了查明唐与严蕊是否有“逾滥”之罪,将后者关入监狱严刑拷打。
学术争端的缘由,影响了朝廷处理此事时的态度。
宰相王淮虽一手提拔朱熹提举浙东,但他与唐仲友是同乡,还有点亲戚关系,自然偏袒唐仲友。
在位的皇帝宋孝宗问他该怎么办,王淮轻描淡写地说:“此秀才争闲气耳。”
王淮从朱、唐的学术渊源,解释道:“朱,程学;唐,苏学。”宋孝宗喜爱苏轼的文章诗词,对唐仲友多了几分好感。
于是,宋孝宗委婉地告诉朱熹:“浙东之事,朕自知之。”
朝廷对唐仲友从宽处理,也将朱熹调离,让他换个地方当官,想以此平息这段公案。之后岳霖受命重审此案,判严蕊无罪“从良”了事。
据宋人笔记的说法,朱、唐交恶的另一个原因,是有人从中挑拨,并将此事归咎于二人的共同好友——陈亮。
《齐东野语》载,陈亮在台州,有个相好的妓 女,多次嘱托唐仲友设法为她落籍。
唐仲友一口答应下来,却找到那个妓 女,问她:“你真的要追随陈官人吗?”
那女子肯定地点点头。
可唐仲友说:“那你要能忍饥受冻才行啊!”
当时陈亮尚未取得功名,日子过得紧巴巴,那妓 女听唐仲友这么说,立马就改变主意。
此后陈亮去找这个妓 女,她都表现得十分恼恨,不如之前那么殷勤。
陈亮知道自己被唐仲友出卖了,等到朱熹巡行台州,就抢先跟朱熹告状,说唐仲友暗地里讽刺朱熹尚不识字,竟然也可担任监司之职。
朱熹信以为真,又在台州调查时抓住了唐仲友的把柄,故六次上书,举报唐仲友为官贪腐,私生活混乱。
以上故事出自宋人笔记,只能姑妄听之。
这个说法让陈亮有些“人设崩塌”。陈亮(陈同甫)是著名的辛派词人,词风豪放,为人疏狂,不像是那种会因为一点感情问题就四处嚼舌根的小人。
在南宋洪迈《夷坚志》与周密《齐东野语》等文人笔记的描写下,台州公案的起因更多是朱熹与唐仲友的私人恩怨,而朱熹为状告唐仲友无所不用其极,竟然对弱女子严蕊滥施重刑。
最早记载台州公案的洪迈,是朱、唐的同时代人,比朱熹还年长7岁,他的说法可信度较高。
洪迈《夷坚志》记载此事时只用了寥寥数百字,只说朱熹怀疑唐仲友与严蕊有染,将严蕊下狱审问,后来岳霖提点刑狱,听严蕊作词诉冤,将她释放。
洪迈记载的这个故事十分吸引眼球,总体上比较客观,没有明显表明朱熹有挟私报复的嫌疑。
但是,洪迈与朱熹关系也不咋地。
因为洪迈早年曾在主张“金宋议和”的投降派宰相汤思退门下,而朱熹本人倾向于主战派,与岳飞后人关系密切,经常指责洪迈主和反战、勾结小人,直斥其“奸险谗佞,不宜在人主左右”。
如此一来,洪迈记载朱熹的八卦,更像是有意为之。
故事中的主角,一个是朝廷命官朱熹,一个是风尘女子严蕊,两相比较,很多人从感情上倾向于弱势一方。
宋宁宗庆元党禁时(1196年),朱熹被斥为 “伪学魁首”,这段台州旧案的旧账也被翻出来。
政敌在陈列朱熹不孝于亲、不敬于君等六大罪时,还说朱熹曾引诱尼姑二人为宠妾、家中大儿媳无夫而孕、其子弟盗杀别人家的牛。
当时,有关朱熹的流言多如牛毛,最早收录台州公案的《夷坚志》亦作于此时。
民间底层文人与老百姓受这些宋代笔记影响,对唐仲友与严蕊多报以同情。
到了明代,小说家凌濛初整了个大活,将台州公案改编成更富娱乐性的小说《硬勘案大儒争闲气,甘受刑侠女著芳名》。
明朝将程朱理学奉为官方哲学,拔高朱熹的地位,但凌濛初科场失意,属于底层文人,对朱圣人自然没什么好感。更何况,程朱理学在明清时期早已被统治者异化,不过是统治者控制读书人的工具,社会中充斥着对假道学的厌恶。
凌濛初借题发挥,从宋人笔记中挖掘出这个故事,写成小说恶搞朱熹,把朱老夫子塑造成心胸狭隘的伪君子,写他为泄一己之私愤,大搞刑讯逼供,罗织罪名;写妓 女严蕊不畏强权,在狱中宁死不屈,捍卫知己唐仲友的名声,进一步宣扬其侠女形象。
圣人与妓 女的强烈反差,使这个故事深入人心,成为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至此,朱熹在台州公案中的形象早已面目全非,仿佛他当初就是为了一时愤气,才把事情闹大。
但是笔记小说多为道听途说,并非信史。
市井百姓不是学者,他们也不会去考证小说情节的真伪,只求好看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