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夜映着天际的皎皎银光,将黑夜下,人的神情也照得一清二楚。
水榭下有寒风穿过,卫子湛微感不适,抬手拢了拢披覆在身的大氅,望着湖水,听身后的人对他低语。
“二公子,老臣得到消息,王上他已留下了传位的诏书!”何仲衍的声音被风吹乱,显得有丝阴恻,“事已至此,二公子您还要再考虑、再犹豫吗?”
卫子湛略有些惊讶地偏头打量了一番何仲衍,淡淡笑了笑,眼中露出些许遗憾,“事发仓促,小侄还未来得及做好万全之策。”
“二公子不必忧心!臣已为二公子安排妥当。”何仲衍立即回道,抬起眼睛,见卫子湛饶有兴致的眼神投来,他的嘴角在皱纹的遮掩下噙出一丝狠辣。
“大公子现在正在赶去曲水的半途中,就算能日行千里,怕也无法再四日你赶回颍京了。”
卫子湛的目光闪了闪,微微笑道:“四日?为何是四日?”
“四日后乃先后忌辰,王上会前往王陵祭拜,届时卫尉将随王上前往陵宫,而城卫军也会接到谕旨……”
何仲衍稍作停顿,他的脸被笼罩在一半阴翳、一半雪光下,像他的话音一般晦暗不明,“谕旨里会言明王上圣躬有恙,意将王位禅于二公子,故命城卫军护送二公子您入宫,即位大统。”
“禅位?护我入宫?”卫子湛不可思议地轻笑一声,转正身形重新看向远处,声音还维系着轻松平静,眼底却涌出寒意。
“相伯这是准备……伪造王谕吗?”
何仲衍沉浸在自己的计划当中,头脑被亢奋冲荡的不平静,并未觉察出那一点隐藏妥当的质疑。
“岂是伪造?”何仲衍露出狡狯的笑,“若二公子成为大嬴的王,臣宣召的,就是真正的谕旨。如今万事俱备,一切成与败,皆在二公子的肯否之间。”
“那么相伯又能保证有多少城卫军愿意冒死效忠于我呢?”
何仲衍沉吟片刻,垂下头沉声道:“两千卒,誓死不悔。”
他拿眼睛偷偷觑着卫子湛的反应,可惜他背对着自己,只能勉强看清卫子湛的颌线依旧绷得分明,未见其他任何触动。
卫子湛迟迟未答,何仲衍并不着急,也不再多作其他劝谏,两人像两尊石雕,任由夜幕淹没他们的身形,连同心中释放而出的阴暗也相融在黑夜里,叫世人无法分辨。
卫子湛将手从大氅下伸出,轻轻慢慢敲击着水榭的扶栏,这是一场非生即死的赌博,不仅面临着来自兄长的压力,甚至要挑战自己父王的君威、乃至整个大嬴百姓的悠悠之口,他需要好好想想,该如何凭他一己之力将胜利的可能性再提升几分。
风再涌起,木栏上的“笃笃”敲击声猝然停下。
卫子湛转回身,眸底是死亡才散发的森冷,盯着何仲衍,连在政局沉浮几十载、早已看淡生死的丞相也不由后脊一凛。
“相伯!”
卫子湛沁出一丝凉寒的笑,“小侄当与相伯、与何家,共进退、同死生。”
冬月十四,大嬴已故王后陈氏忌辰,嬴王卫枢携三千卫尉出京,亲自前往王陵拜祭。銮驾浩浩汤汤向城外进发,所过之处,百姓沿街俯首跪拜,神情无不肃穆哀伤,街巷只闻车辙碾压的声音,伴随着踢踏有力的军队步履,绵延百米,渐渐消失在颍京城墙外。
午时的天色尚且昏黄,有晦朔的微光散落人间,虽也刺得眼睛不算舒服,但若强睁眼抬头望去,便可隐约辨得一点比周围明亮几分的星辰悬于东方,透出难以名状的诡异。
城墙上,奉旨执礼的户课司掌案丛青信、礼乐司掌案秦九弦目送嬴王仪仗离去,肩上重担稍稍松懈,两人扭动着肩膀松展身子,丛青信抬手整理冠髻,无意中瞥见天空的异象,嗓子里挤出一声低沉的惊呼,引得秦九弦注目,对着丛青信轻轻嗤笑一声。
“丛大人,是否又是饥饿难忍,才看什么都大惊小怪?”
丛青信仍看着天空,摇摇头不答,慈蔼宽和的目光里却露出少见的严肃和沉重,秦九弦觉得惊奇,敛住笑也随之望去,脸色登时一变。
两人静默半晌,神情比之方才更为不安。
“太白经天……”丛青信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对秦九弦看去,“是……是杀伐之象啊!”
太白经天,主杀伐,百姓更王。
另半句话太过忤逆,连丛青信也不敢直言,冷风吹得两人不约而同地抖了抖,秦九弦慢慢摩挲着手背,抚平皮肤上凛起的粗糙纹理,迟疑片刻,才低低说道:
“不只如此……丛大人,昨夜我观星象,见北斗外左辅、右弼双星偏轨,其中一星光芒黯淡,恐有……王亲陨落。”
城中的万千百姓在沉静中有序离退,颍京似乎被看不见的肃杀席卷而过,遮蔽了天外的光芒,显得阴沉又死寂。
秦九弦望着街巷尽头,忽尔展颜轻轻乐起来,眼尾瞟着丛青信奚弄道:“丛大人,你我什么残酷的事没有经历过,区区天象竟将我们两人吓住了?与其忧心天象,倒不如忙里偷闲,一同围炉煮酒,如何?”
丛青信舒展开紧拧的眉头,面容重归平定,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抬手让路,笑道:“恭敬不如从命,秦大人,请。”
东阳门外,几个小内侍战战兢兢爬伏在地,领头的内侍被眼前黑压压无边的军队吓得六神无主,面容惨白如雪,他心中胆怯,可身为领队却不得不由他来说。
内侍将沉重的头从地面挪开一条缝,侧歪着脖子看向前方,眼中映着的是一双又一双着了军靴的腿,他咽了咽口水,对着一角格外抢眼的月白色衣袂艰难地挤出蚊呐般的提醒:
“还请……请二公子、丞相及众、众位军、军爷……卸甲、弃马,步、步行入宫!”
卫子湛冷淡地瞟了瞟匍匐在脚下的内侍,既未说话,亦未生出分毫的表情变化,身后有一名兵士大步上前,腰间军刀银光一晃,那内侍的脖颈外已是血流喷涌,他呆愣片刻,直到自己的血液溅到地面洒落出大片的红色,才在身后其他人惊恐的大喊声里捂住自己的脖子,大幅度战栗着、惊叫着,瞪圆了眼睛慌乱扫视着乌泱泱的人群,在他们毫无情绪的注视下倒地死去。
砍人的兵士一脚踢开尸体,军刀“嚓”地一声利落入鞘,其他试图拦路的内侍登时四下散去,狼狈地逃窜,东阳门外再无任何障碍,只剩被清扫干净的石道迎接着杀气腾腾的兵甲一队队走过,踏向通往胜利的最后一步。
五百全副武装的城卫军簇拥在二公子及丞相身后涌进东阳门,一个一个黑影挤满了门后的夹道,左右分立,为卫子湛让出前行的道路。
卫子湛定在中央的位置顿住片刻,眼底有一丝决绝迅速闪过,他背过一手,胸膛长长起伏,待呼吸再次平复回原位,方才慢慢抬起脚,向着前方迈出一步。
何仲衍脸上的皱纹抖簌着展出一袭扭曲的笑容,只这笑容还未完全展露,却听身后传来厚重干脆的关门声。
“嘭”,东阳门被从外紧紧关阖,将夹道之内的五百人与其余的队伍分隔在两侧。
队伍中顿时生出微弱的慌乱,又很快平静如常。
何仲衍回身望去,见宫门不知为何关闭,目光里露出些许疑惑,很快,这疑惑随着门墙上方不断冒出的卫尉而变成震惊,直到正再中央走出一道压迫感十足的身形,一身玄黑,高高在上的向下俯瞰,何仲衍的笑容僵在脸上,浑浊的瞳孔里紧紧缩成一点,刹那间不受控地闪过惊惧。
“相伯!”
高处吹来的风劈过夹道内,吹得每个人的脸色都露出或深或浅的慌乱,卫子歌好整以暇地慢慢扫过黑压压的人群,将视线定在卫子湛脸上顿了顿,最终移至何仲衍,勾出一丝讥笑。
“相伯看见小侄,似乎很是惊讶?”
何仲衍很快调整好脸上的神色,直起身形指了一指门墙上的卫子歌,“你……你不是去……”
“去曲水?”卫子歌笑着打断何仲衍,慢吞吞反问,“可是全天下相肖的人那么多,相伯怎么就能断定,相伯查探到的人,是小侄本人呢?”
他玩味地欣赏着何仲衍转瞬即逝的慌乱,看来何仲衍已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知道他已看穿了他们为他设计的调虎离山的棋局。
卫子歌看向一侧的卫子湛,看了片刻,眼中的笑意渐渐散去,“子湛,也不知你同相伯今日重甲持戈进入宫苑所为何事?
他缓缓抬起小臂,两侧,上百名弓弩兵在同一时刻亮出手里的弯弓,纷纷撘箭指向墙下正中央的两人,尖利的箭头密布成一张密织的网,时刻准备着射穿网中的猎物。
卫子歌眸底一深,字字狠厉,高声质问道:“你们是想,逼宫造反吗!”
话音一落,弓弩兵齐刷刷拉满了弓弦,紧绷的弓弦撕扯着空气,将风的呼啸扭曲成令人胆寒的死气,向下席卷而去。
何仲衍绷直了后脊,眼睛里充满了狠虐,快速掠过两端的弩手,死死盯着卫子歌,对五百城卫军高喊道:
“护二公子到墙垣之下!”
“不必了!”
卫子湛微侧着身形,定在原地望着墙上的人,冷淡的面颊上浮出一缕淡淡的笑,“城卫军、卫尉署均归王权节制,兄长能调任如此之多的卫尉前来,在弟看来才是意图谋权篡位。”
他摆正身形,迎着东阳门的方向从容走去几步,随着兄弟两人的间隔又近了些,卫子湛的脸色同样变得冷若冰霜,与上方之人一般无二。
“弟为保父王及宫闱安宁,不得已率城卫军前来——清君侧、诛奸佞!”
“清君侧?吾之身侧无奸无佞,倒是有不孝不悌之弟,不忠不义之臣!”卫子歌冷笑一声,居高睥睨着脚下两人,目光里是熊熊燃烧的烈焰,意图吞灭他之所恨。
“吾今日,倒是应该替自己来清一清身侧!”
“大公子言行无状,竟出此大逆不道之言!”何仲衍抓住卫子歌话中不妥,狠言反击道,“大公子,你怎堪称君!”
东阳门外出现磅礴的呐喊、厮杀声,有军士满脸惊慌地跑到卫子歌身后跪下,向他报告着门外动向。
“大公子,宫城门外的城卫乱军开始集结队伍意欲强攻东阳门,与在内的乱军汇合!”
卫子歌手中只五百人,若两千城卫军一旦汇合,恐怕难挡其攻势。他立在女墙后面无表情的听完报奏,只随意摆摆手示意军士离开,那军士小跑离开的身影还未消失,另有信兵紧接着跑来,瞄了周围的人一遭,凑到卫子歌耳边低声道:
“大公子,有疾书来报,四公子亲率约三千北军骑兵队伍已入颍京,正奔王宫而来!”
卫子歌眺望着楼脚下的卫子湛,唇边挑出一丝难以觉察的笑,“知道了。”他平静地回答信兵,没有告知信兵该如何应对。
信兵愣了愣,偷看着卫子歌的神情不知是否该多嘴问一句,卫子歌察觉到信兵的疑惑,略偏了头,侧目审视着他,眼中迸发的威严吓得信兵不由一抖。
“吾说,知道了!”
信兵再不敢多言,低下头快速跑回到弓弩兵的列阵范围之外。
东阳门厚重的门扉被撞击出猛烈的摇晃、震动感,声浪一圈一圈荡开,震荡得人心不稳,脚下坚固的石砖似乎也出现轻微的抖动。
卫子歌依然面色沉静地望着自己的弟弟,待第一波撞门的攻势稍缓,空气里重现短暂的沉寂,他慢慢展出笑,眼睛里却冰冷而无情。
“吾手中,乃父王禅位诏书!”
卫子歌举起一直背在身后的手臂,手中横握一卷玄黑织金帛绢轴,帛绢中勾嵌的金丝反射着天际的微光,泛着低调的粼粼光芒,却无形之间摄人双目。
尺长的卷轴在他手里,像一柄权杖,有着调遣天下的威势,又像一把利剑,寒刃可斩世间诸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