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酥手共婵娟(下)
书名:弈中星辰慕 作者:小阿荃 本章字数:8967字 发布时间:2024-05-08

从守陵的木屋起始,宋星摇一步步踏在赶往谍庄的归途上,看星光疏朗,看鸿雁成群结队地飞过头顶,看草木在雨中低垂,看鸣蛙从荷叶上蹦起跃进水中,看太阳时而耀眼时而隐入云后,看月从圆满至缺憾又至圆满,遥遥一月,她带着心里的记忆,带着玉环,一步步走过,穿过风雨,穿过山河,穿过朝夕,带着他回到谍庄,来看一看他们最初相识的地方。

 

谍庄灵脉已去,曾经的漫山白雪消融,在盛夏的季节里也有了盎然绿意,冰封百年的河道里水流潺潺淌过,鸟雀从巢中探出头来,钻到绿叶搭出来的阴影下梳理羽毛,晌午的光反射在水面上,刺进宋星摇的眼中,她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不敢相信这里是她记忆中的家乡。

 

一尾鱼跃出河面又坠进水中,溅出清脆的水声惊扰了宋星摇沉 沦的思绪,她望着鱼落水的方向片刻,慢慢席地坐下,从怀中取出玉环放在自己腿旁。

 

“你能认出这里吗?”

她撑着腮看向四周,野花迎风而动,映得她的目光略有迷 离,“连我都认不出了,你一定也认不出了。”

 

“那里!”她指向一截断木,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那里好像是我当初捉野兔的地方呢,不过兔子没有捉到,倒是遇到了一头雪熊,它拼命追我,我就拼命跑,你不知道,那大笨熊的皮肉太厚了,我射了它好多箭都射不死它,还好我机灵聪敏,又临危不乱,故意把那头熊引到陷阱旁,就等它失足掉下去然后卖了它的皮毛换钱,要不是你不知从哪冒出来射了那雪熊一箭,惹得它受惊发狂连带着我来不及躲开,一同掉进了陷阱,我才……我才不会摔的晕过去!”

 

“其实我根本不用你来救!”

提到箭,她想起他的死因,心头忽地一痛,兴奋的神采被哀伤取代,在眉眼中央浮荡开。

 

“我明明好好的,你总是要救我,救我做什么呢?救了我,让我喜欢上你,又不告诉我你是谁,就这样让我日复一日的找你,胡乱找你,找到了,你又抹去我的记忆,还要骗我说不喜欢我,既然不喜欢,还救我那么多次做什么……我最讨厌你骗我了!”

 

她从袖中掏出一枚鱼陶埙,握在手中摩挲着,看着那颗红色的漆点,轻轻摸了一遍又一遍,又拿出一只木雕的小兔子,将三样她随身携带的东西都放在裙裾之上,细细打量。

 

“可、可要是你的死也是在骗我就好了……”

 

叶飘落而下,掠过陶埙停在玉环旁,宋星摇拈起落叶,缓缓捧起鱼陶埙在嘴边迟疑了片刻,随即吹响了那首简短的小调,调子混合着水流声源源流向远方,在夏日的午后少了许多伤感,更添几分绵长的思念。

 

“流泥小调,看来这次却不能留住你了……”

 

宋星摇握着陶埙贴在心口,曲腿枕在膝盖上欣赏着烂漫无垠的风景,“今天是中元节,如果你能听到我吹的埙音,可以回来看看我吗?”

 

她举起玉环,金色的太阳为温润的玉色镀上一层琉光,在她的指尖熠熠生辉。

 

她又将胳膊抬高了些,就像仰起脸看向他那般,深深凝望着玉环中央透下来的光束,对他喃喃轻语。

“可以吗?”

 

“他这般爱骗你、惹你讨厌,你还要看他吗?”

 

风送来一阵轻柔的撩动,拂过发丝,吹得她的心旌震荡,猛烈地跳动着,烫沸了浑身的血液,冲向她头顶。

举起的手悬停在半空许久未动,阳光刺得眼底泛起酸痛,只有风吹过,带来花的馥郁,宋星摇半侧过头,想去看,又不敢看,只将视线落在侧方的草地上,看着蚂蚁爬来爬去搬运熟透落地的野果,却没有勇气稍稍转动眼眸回首。

 

一抹蓝色停在余光的最边缘,一动不动地,静静停在那,半隐在树影之下,有陌生又从未忘怀的冷冽清香随风而来,沁进她的口鼻,灌进心肺,呛得她的眼角渗出泪来。

 

宋星摇深深呼吸,慢慢向着身后回头望去,一道身影完完整整地映入她的眸中,冠髻之下乌发胜墨,靛青罗衣随风轻动,眼如阳光下的秋湖,柔情地注视她。

 

“你……”

 

她缓缓站起身来,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心如巨浪拍岸,脚下却黏住了一般挪不开步伐。

 

“我?”

那人拖长尾音,挑挑眉,含着笑反问。

 

 

大嬴王宫,密室内,密不透风的砖墙将一切窥伺都隔绝在外,只留两位上公子分立在烛台两侧,彼此相望。

 

“兄长果然没有赶往曲水查看,是阿摇她扮作你的样子替你走的一遭吧?”

卫子湛颇为欣慰地笑笑,背过手看向墙面上的舆图,眼底浮出一缕哀戚,“晋北郡遭鬼方偷袭的事我听说了……子姝……很好,阿摇,也很好,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那么晋北郡之后的事呢?”

卫子歌按下心头的酸痛,沉眉追问,“阿孾不够敏锐,并不能在第一时间觉察出有人在利用三苗生事,更不要说提前去信给我,提示我里面的蹊跷。所以,他给我的书信其实是你想办法暗示他写的吧?”

 

墙面上的烛光摇曳生辉,卫子歌的声音离得更近了些,“子湛,‘非弟所为’,除了表面上的意思,你真正想告诉我的,是什么?”

 

卫子湛浅浅一笑,他对他们兄弟二人灵犀相通这件事从不怀疑,自然也不吃惊卫子歌仅凭几个字就猜到背后的真相,无声顿了顿,才道:

“我还想告诉兄长,将有一场逼宫退位的政变,会趁父王、兄长不在颍京的时候发生。”

 

他转过头,烛焰被卷起的风拨动着光晕闪烁,映得他的脸颊一片阑珊,对着卫子歌勾起嘴角,“兄长,留给你想对策的时间,只有三天了。”

 

卫子歌暗暗一惊,微微觑眼沉思卫子湛的话中之意,他暂时想不透卫子湛所谋,只知道他的弟弟如此孤注一掷,绝非单单为了争位那样简单。

 

“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为何要做的这样决绝?”

 

卫子湛的目色饶有深意地一浓,笑意扬了扬,从袖中缓缓抽出一轴玄黑帛卷放到两人中间的桌案上,眼尾懒散瞟去那帛卷一眼,淡然道:

“这是父王交给我的禅位王诏,宝印、圣押俱全,只独独空了受谕旨的人名……”

 

他观察着卫子歌的表情,果然未见惊异之色,与他之前猜测的一样,卫子湛淡淡笑笑,伸手将王诏推向卫子歌。

“我已添上了兄长的名字,从此以后,天下,是兄长的了。”

 

“你要放弃!”卫子歌惊得吸气,略一思忖,又急道:“既然如此,为何还要逼宫!这是一条绝路,既然你无意于此,又设了这一局作何!”

 

“因为这样做,可以助兄长快速肃清朋党之患,铲除日渐坐大的相权,而军中异心之人也可尽数铲草除根!”

卫子湛用手掌拢着烁动的火焰,随它一同平稳下来,抬眸一笑,“也算是我送兄长的即位贺礼了。”

 

卫子歌蹙蹙眉心,“这些积弊杂冗之事解决起来是棘手些,但也不必一蹴而就,这王位无论交由你、我谁来坐,料理他们不过时间问题而已,你何必……”

 

“北境鬼方内乱已有平息之态,如今竟敢越我国门,袭我北境腹地!三苗吞并朱厌三成国土,又有卫孾带去的精铁冶炼之术,对他们的兵器锻造大有助益,若有朝一日三苗不再受卫孾压制而真的起兵来犯,兄长还有多久的时间可以慢慢解决呢!”

 

“为何是我自己解决!”

卫子歌的心突然惊悸一跳,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就算我为王,你也是我最重要的辅弼公卿,你……”

 

“不对!”卫子歌一步上前钳住卫子湛的肩膀,用力扣住他,“逼宫是为谋逆,是死罪!子湛,你究竟打算做什么!你若真的这般做了,父王与我就是想饶你不死,怕也难堵朝臣和百姓的悠悠之口!”

 

他的眼底布满不加掩饰的慌乱,切声逼问道:“告诉我!你究竟在谋算些什么!”

 

“既然非死不可,那索性就死在天下人面前,也省得兄长日后为难。”

 

看着兄长的急迫,卫子湛却只平静地淡笑,平静地阐述自己的计划,像软绵绵的柳絮一层一层覆到卫子歌的全身,初听犹如轻若无物的沾染,实则是千钧的沉重,压得他呼吸节奏大乱。

 

“子湛!”卫子歌从未有过如此惊乱的时候,他死死抓紧卫子湛的肩,心里怕伤到这幅尚且虚弱的身子,可仍是止不住的用力,眼底的血丝被烛光闪得更添急躁,“为什么?为什么要送死!难道你觉得我们两人会兵戎相向、斗个你死我活吗?”

 

他看见他仍在云淡风轻的浅笑,心里更气更急,他们兄弟二人虽然在很多事情上有着心照不宣的一致,可一旦发生分歧,他好像很难说服他改变自己的初衷,用心术挽救坪郡的疫疾是如此,带少量兵马挑衅朱厌出兵仍是如此,次次都涉险,次次都是命悬一线,眼下又要再次上演!

卫子歌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将手从卫子湛肩头挪走,背在身后攥紧,沉沉压住眉宇间的焦虑。

“不管你对我是否生过杀心,我从未想要你的性命!”他用力挥袖背过身去,搅合得空气随之一乱,“你所提之事需从长计议,有我这个兄长在,由不得你擅自做主!”

 

卫子湛望着兄长的背影定了定视线,看向晃动的烛火轻轻一笑,“城卫军中已掺杂进何家的势力,何相背着我在暗中筹备了一切,而今已然超出了我的掌控,若被他察觉到我真正的目的,恐狗急跳墙,生出更大的祸患。”

 

“兄长,箭已在弦,不得不发。”卫子湛随手从棋篓中拈起一粒棋子,怡然自得地把玩,轻轻浅浅地笑了笑,“况且,我如果死过一次就可向天下交代,又何乐不为呢?”

 

卫子歌听出些不对,背对着他愣了片刻,才徐徐回身看过来。

 

“这里……”

卫子湛指指自己的心口,又向下滑去半寸,轻轻点了点,“心脉寸余外,只要位置、力度控制得当,即便刺入利箭,也只会窒息昏厥,再加之救治及时,很大程度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看着卫子歌,笑意里带着些许奚弄,片刻之后化为敬服一闪而过,“兄长射艺远高于我,所以我是死,还是活,就完全倚仗兄长了。”

 

“你让我来亲手射杀你?”

卫子歌陡然一惊,手指藏在袖中用力捏紧,“届时兵荒马乱,场面定然混沌不堪,难分敌友,我如何能保证只伤你却不害你性命!你是我弟弟,你居然让我亲手射你一箭?你是不是太过高估我的箭法、高估我的心志了!”

 

卫子歌挥袖拒绝,几乎将烛台的火光扑灭,“我做不到,子湛,不要为难我!”

 

“那么兄长又放心交给谁来做呢?”卫子湛存笑反问,“无论胜算还是默契,除了兄长自己,可还有第二人选?”

 

卫子歌被问得无言以对,立于烛光之下许久,慢慢坐进椅中,盯着桌上的棋局,“为什么?在发觉何家一门有异心的时候为什么不来找我商议?”

他问出之后心里一沉,猛然记起那时他当在东边境内主持战局,他连失至交、妹妹,而晋北局面胶着,一连串的消息传回宫中,何家早已着手趁乱起势,又怎会留下太多时间给他们互通有无。

 

卫子歌闭上眼,竭力整理着思绪,这件事的走向似乎已成定局,他内心也隐约明白这大概是最为高效的一条解决之道,可准备赴死之人终究是他的弟弟,是他同胞而生的孪生弟弟,他要如何狠心,才会无动于衷地坦然接受?

 

“你有没有想过,这场博弈的赌注太大……”卫子歌咽了咽喉咙,压住从心底延伸而出的担忧慌乱,“你用你的性命来做赌……若是输了呢?你……万一有不测,你连星摇她,也要舍弃了吗?”

 

提起宋星摇,卫子湛的眉间终于闪过一抹不舍,可很快又恢复成决然的坚毅。

 

“我此生有四件心愿。”

 

他也缓缓坐下,指尖捏着棋子观赏,烛光投在他的脸颊,像是余晖一般的沉静,“一为父王真心爱护,二为与兄长夺那把椅子,三为能亲眼看一看我们的母后,四……四为与她相知相守。”

 

卫子湛挑起嘴角,溢出淡笑,“如今前三愿均已实现,人生唯剩一憾尔尔,我也想不留遗憾,可世间事岂能桩桩如我意?此时北境的战事如火如荼,若在内祸起萧墙,军心大动,引来战火弥漫、使我大嬴国土破裂、黎庶民不聊生,区区一憾,又何所惜?”

 

卫子歌抬起头,兄弟二人目光相迎,同时露出一抹悲悯的底色。

 

“兄长明白,阿摇,她也会明白。”卫子湛顿了顿,眼中是更为决然的执着,“这件事,只有兄长你可以做,我也只放心将这条性命交予兄长。死,生,皆有天命,我全然不悔,兄长只管做,不必顾虑太多。”

 

空气里只有轻浅的呼吸声,低低述说抉择的痛苦,烛火平静地燃烧,一点一点侵噬着自己的油蜡,挂了满壁的烛泪,慢慢向下流淌,最后凝固成崎岖不平的沟壑。

 

“除此之外,我另有三事放心不下,此番一一托付于兄长。”

 

安静的密室回荡着卫子湛的娓娓低语,他停下来打量着卫子歌的反应,目光里,兄长低垂着头,只留给他看不出情绪的额头,半隐在烛影之下。

 

他长长呼吸调整下心绪,明知残酷,又不得不说下去。

 

“其一……”他捏着棋子慢慢敲打棋盘,试图驱散一些空气当中的凝重,“兄长知道,我手下有暗卫六人,他们已追随我近十载,几人忠心不二,若闻得我死讯,必要刺杀兄长以图为我报仇,为免兄长身受无妄之灾,我已手书一封信笺留与几人。此六人身负奇毒,再余半年即可解,还请兄长免去几人行刺之罪,放其自由。”

 

他从袖里扯出一张信笺,略一顿,向卫子歌递去。信笺的阴影遮住了卫子歌头顶的光线,他仍垂着头,心里哀痛到不愿理会,抗拒了半晌,终是半抬起头,伸手接了去。

 

他一折一折打开信笺,上面的墨香已消,墨迹不算新,显然早已写完数日之久,“吾身尚在,不可祸及……吾兄。盼诸君尽归于野……寄情天地,各寻来日逍遥”,卫子歌的手指抖了抖,喉咙里涌出一阵一阵难抑的酸楚。

 

“其二,子安必来。”

卫子湛的眼底露出一抹无奈,噙着笑摇摇头,“他为护我周全,可能一时冲动冲撞兄长,但绝非有忤逆之心,还请兄长理解一二。不过三军首将与新君公然对峙,势必引来无端揣测,此乃国战的紧要关头,为防有心人大肆利用、挑唆军心,这真相是否提前告知子安,兄长还需慎重思量。”

 

“其三……”

卫子歌慢慢折好信笺放在怀里,用尽力气攒出一点笑,“就差一个人了,其三,你该说说你最放心不下的了。”

 

卫子湛浅浅笑出声,心里的苦楚也溢到喉咙里,苦得齿舌发麻,几经吞吐也讲不出话来。

以往的离别前至少还有一次相见,哪怕是伤心也好,误会也罢,他还可以确认她的安好,看着她,将她的一颦一笑揣进心中,留着慢慢思念。

如今他选择以死诀别,一想到她见到自己躺在血泊之中的悲痛,这颗平静、从容的心也拧得死死的,不住自责着,自己为何总是这般狠心,让她一次次泫然欲绝,可连他也不确定自己还能否活着见她,更不确定她是否仍旧愿意见他,如果没有他,她明明在快乐地活着,他既不确定能否做到,又有什么资格再打扰她的心呢?

 

“其三!”卫子湛挤出两字,用声音压住心底的难过,“我若侥幸得活,如果阿摇她还愿意找我,请兄长为我留她半载,我会先行前往谍庄养伤。若她不愿再去寻我……”

 

“那便随她吧……”他叹气笑笑,“她已经找我太久了,大概很早就对我满腹牢骚了……”

 

“不过我若死了……”

 

“你不会死的。”

卫子歌轻轻打断卫子湛的话,面容已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目光溢满运筹帷幄的镇定与自信,深深望向他的弟弟。

“我绝不会让你出现任何意外。”

 

卫子湛向着卫子歌的衣领处掠过,笑问:“因为母后?”

 

卫子歌神色渐肃,一字字回道:“你我,同胞手足,即便无母后嘱托,即便我只长你两刻,也是你的兄长,我定会尽我全力,护你周全。”

 

二十年前,练马场,两位同时受习的小公子却并不在一处驭马。

 

一人正扯动缰绳沿着马场边缘一圈一圈慢驰,另一人,因担心自己的弟弟会不小心跌落,时刻不停地在远处偷偷观望。

卫子歌看着弟弟纵马,时而疾驰,时而骤停,看着他酣畅淋漓地策马奔跑,看着他在树荫下稍作休息,虽然他一直冷着脸没有太多喜悦的神情,可卫子歌知道他是开心的。

直到一个奇怪的人出现,短暂的接近到弟弟身侧,不过片刻,亮出一把剑似乎伤了他,随即却又离去。

 

王家马场戒备森严,上公子身侧又多有戍卫保护,此人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地接近上公子,却未见太多伤人的异举,而卫子湛竟也不曾呼喊戍卫追捕,卫子歌对此大感惊奇,心中断定此人蹊跷。

 

他屏退身后跟随的戍卫,钻进林荫之内独自寻找那人,顺着两行较为清晰的脚印找去,果然在树林中央见到一道人影,跨坐于一截断木之上,倚靠着身子偏过头看向他。

那人见到卫子歌找来并不惊讶,倒是露齿一笑,顺手从头顶扯下一片树叶叼在嘴里,动了动身形,调整出正面相对的姿势,仍歪坐在断木上未站起来。

 

“不愧是大公子,不过五岁,就有如此胆识,敢独自一人来见身份不明之人。”

 

卫子歌一时听不出那人是在调侃戏弄,亦或威胁,但他听得出此人对他身份了如指掌,且立刻明白了刚才的一幕是这人故意在他面前做出,以引他前来。

 

五岁的卫子歌丝毫不露惧色,挺直胸膛,背手质问:“你是何人!为何要伤我弟弟!”

 

那人脸色沉下来,森森盯着卫子歌,像是一头注视着猎物的豹子,眼底布满了冰冷无情的危险,他撂下腿从断木之上站起身,咬啮着口中的叶片,脚下的枯叶一步一步碾碎逼向前,高大的身形笼罩住身量矮他大半截的小公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卫子歌。

 

卫子歌随那人靠近,慢慢仰起头,沉眉直视他,小小的身躯里迸发着与年纪不符的威严,面色不乱,连动都未曾动一下。

 

两人对峙良久,空气当中的紧张在那人的笑声里消融,他蓦地半蹲下来,笑眯眯地打量着卫子歌,像长辈逗弄孩子那样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口中咬着树叶,口齿不清地不住道:

“不错,不错……”

 

相比于敌人流露在外的敌意,卫子歌反倒对这莫名的亲近感到十分不安,他侧过脸躲开那人的戏弄,冷冷道:

“回答我!”

 

那人收敛了些笑容,侧过头吐掉树叶,又笑着打量了卫子歌一眼,才高深莫测地回道:“小公子,我可以是任何人,却唯独不是坏人,也绝不会伤害你们兄弟两个。”

 

卫子歌不为所动,继续质问他,“我凭什么相信你?”

 

“哈哈哈哈!”那人看着卫子歌小大人一般的模样大笑起来,咂咂嘴,盘腿坐在卫子歌身前,“小公子信不信我都不要紧,今日我来,也不是为了让你信任我而来,而是有些话……要替你的母后转告你。”

那人略一顿,目光凝滞片刻,随后吸口气恢复如常,看着卫子歌喃喃道:“不过现在看来,她大概……多虑了。”

 

卫子歌由上至下慢慢扫视着与他平视的人,心里暗自盘算此人的话有几分可信,听他提到自己的母后,目光一沉,低声斥道:“放肆,母后已亡故多年,岂容你在此故弄玄虚!”

 

“啧!”

那人拧紧了眉头,古里古怪地打量着卫子歌,“这么一看,你还真像……”

 

他叹口气,又露出谑笑来,拧了拧卫子歌的脸,“还真像他那副铁面无情的德行!”

 

卫子歌皱眉想躲,却被那怪人拿捏着力道掐住,虽然不觉得疼,但也轻易逃离不掉,他自小备受尊崇,无人敢对他如此逾越,可奇怪的是,饶是这人来历不明、言行无矩,他竟慢慢放松了对此人的防备,心里隐隐开始倾向于信任此人,也对其所说的“转告”产生了好奇。

 

饶是再镇定、老成的孩子,也终究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娃娃,卫子歌表情的松动尽数落入那人眼中,他咧嘴笑起来,从腰间解开一把软剑,“歘”地一弹,银光乍现。

 

“我是否故弄玄虚,只需借用小公子几滴血即可验证。”那人抖了抖软剑,趁热打铁道:“怎么样?小公子可有胆量试试?”

 

卫子歌想起自己的弟弟应当也是如此,心下计较一番,慢慢向面前的人伸出手去,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那人的笑容里添了几分欣赏,握住卫子歌细小的手指,剑刃一横停在手上顿了顿,随后以刃轻划,在指尖上划开了一条浅口。

红色的血珠从伤口内一颗一颗冒出来,卫子歌静静感受着有何变化,却未见任何异样,他抬眸射向眼前的怪人,正欲开口盘问,却见那人一笑,攥住他的手探向他的脖颈,那人用手指挑开他一侧衣襟,露出下方的皮肤,随后扣住他的手按向锁骨下,按在了那颗红痣之上。

 

幽静的树林刹那之间像起了风一般,沁得他浑身发凉,有空灵又清晰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回荡。

 

眼前的人松开卫子歌,拾起剑收好,狷介不羁的笑意里掺入几分淡淡的悲伤,他注视着卫子歌,从地上站了起来,一步步向后退去。

 

“大公子,你的母后,她很爱你们二人,莫要辜负她对你们的期望。”

 

声音与脚步声渐远,那人的身形隐入树林的阴翳下消失不见,只剩一道小小的身影,留在原地,沉 沦在母亲的殷殷轻语中。

 

“母今日心力难济,恐命将殒

留尔二人降于世间,互为彼此倚仗

盼吾儿念及长兄之责,照拂胞弟几许

母知此任艰难,无故落于吾儿肩,重比千钧

然母自身难保,魂断此际,再无计可施

唯愿吾两子手足情深,共铸山河安稳无恙

若再得各自喜乐、顺遂一生,母死亦无所憾。”

 

母亲的声音轻婉温柔,又是无比坚定,卫子歌垂下手,眼中的泪花转了转,被他硬生生憋回去,他抬起头直视前方,缓慢细致地放好挽起的窄袖,缓缓跪了下去,俯身一叩。

 

“儿臣,定不负母后所托!”

 

那样坚毅的决心,从五岁起便深深烙在心底,即便历经二十载光阴,也从未改变。而他为了保护弟弟的清傲,更是不曾刻意相让,兄弟二人就是如此互不服输,可又彼此心照不宣,直到离别的前夕,才向对方坦露出真正的情谊。

 

“有我在,你不会死。”

卫子歌泯去悲伤,像曾经坚毅的自己那样,目光不错地看向卫子湛,向他昭示着自己的决心。

 

卫子湛笑了笑,搓了搓指尖的棋子,“咚“,稳稳落回棋盘中央。

“我有兄长为倚仗,大嬴有兄长为倚仗,足矣。”

 

“待你离开后,将母后的剑带回谍庄,斩断地脉的事,就交给你了。”

卫子歌稳稳心神,拈笑道:“凤鸣剑,亦可解你之毒。”

 

卫子湛微微一怔,随即轻轻点头,“我该离开了。”他从腰间取下公子玉环,托在掌心里端详几许,放到卫子歌面前。

 

“大嬴从此,再无二公子,再无,卫子湛。”

 

密室的石门开启,有雪中信的清香氤氲在空气里飘来。

 

卫子歌忽然心中大悲,脱口喊住即将离开的弟弟:

“阿湛!”

 

身影停在光下。

 

“我永远都是你的大哥,想家的话,随时回来!”

 

 

前方的人抬起头迎着光走去,慢慢地,融成一圈模糊的光晕。

 

“知道了。”

 

雪中信清凉淡薄,却沾了卫子歌一身。

 

 

冬月十四,大嬴已故王后陈氏忌辰,东阳门内,有乱军逼宫作乱。

 

未来的新君矗立于城巅之上,俯瞰脚下逆贼。

威风猎猎席卷,旌旗鼓荡,铁甲兵戈错响出刺耳的杀伐。

 

千人瞩目下,只见卫子歌于敌军前面不改色、从容应对,可谁又能知道、而他又岂会让旁人发现,挽弓前,他藏在袖下的手腕如何颤抖,几乎难以自抑,就像他胸膛里的心脏,剧烈地收缩、搏动,抗争着,耳边的哀求一声声摧残着他最后的意志,撕扯他的肺腑、侵噬着他的力气,使他无法拉开弓弦。

 

直到城下的人挺起胸膛,一步一步向前方走来,他们二人的视线相对,他才勉强稳住自己的心绪。

他的弟弟信任他,将性命托付于他,他也绝不辜负!

 

城楼上,箭矢破空射出,卫子湛坦然相迎那支箭羽,直至没入心口,血染前襟,在他再无力气支撑身体之时,他向着上方的人,沁出一抹淡淡的笑来,他知道他的兄长定然能够看懂,那一声,通过心意相达的——

“我,无恙。”

 

 

阳光透过树叶洒在男子的身上,投下绚烂的光斑,映得他的眸底明亮璀璨,嘴边的笑比记忆当中要浓,要暖,暖化了宋星摇含在眼睛里的泪水。

 

“啊!”她悚然一惊,抬起胳膊挡住头顶的光向着天空望了望,露出焦急的神色向男子跑去,踮起脚用手掌遮住他的额头。

“现在才未时,阳光正盛,你,你就这样出来,就不怕被晒到灰飞烟灭吗?”

 

男子噙着笑望着她,越看越欢喜,越看,目光越是难以转动,心越是为她沉 沦。

 

“我不是鬼魂。”

 

他抬起胳膊,靛青的袖口滑落,露出腕间一抹五色绳绦。他握住她的两手慢慢放下,向后环住自己腰间,一手将她搂得更近些,一手捧起她的脸细细端详。

 

一枚炽烈的吻轻轻落在她的额上,唇是温热的,带着心的滚烫。

 

周围有水流潺潺,

 

有清风,

 

有鸟语花香,

 

还有他的温柔低语:

 

“阿摇,我是慕岑。”




疏星赤日万丈程,硝烟寂,已非昨;春去秋来青丝复,为伊当抛鼎环,酥手握,惟愿共婵娟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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