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被警察反剪了双手,虽然心里十分不服气但身子却不得不向前佝偻着,像只因被擒住翅膀而拼命伸长脖颈的公鸡。
上一秒尚视黑娃如仇人的丽娃一时间又生出恻隐之心,那即将被押上警车之人毕竟是她事实上的丈夫。
善于察言观色的宋青书为了讨好丽娃,不声不响地在丽娃面前卖了个乖,但黑娃却并不领情,别头公鸡样转身离去,临走又拿凶狠的眼光狠盯了丽娃一眼。
丽娃内心一颤,眼眶里又溢出泪水,鼻息里残留的那熟悉的背影的味道也渐渐凝聚成团,化作令人作呕的臭痰。
宋青书走到丽娃跟前,掏出纸巾,抬手欲擦拭丽娃脸上的泪滴,但众目睽睽之下,宋青书还是犹豫着把纸巾递给丽娃说:“遇到这样不知好歹的人你有啥办法?算了,这都是命。”
丽娃愤怒地把宋青书递过来的纸巾打在地上,双手捂着脸,一路啼哭着跑回寝室。
第二天,丽娃没有请假也没有上班。宋青书简单安排完车间里的工作后便买了水果到丽娃的寝室里看望丽娃。
男人和女人之间有一层最严苛最基本也是最神圣最庄严的道德标准约束着双方的行为。正是有了这层道德标准,人类和动物才有了本质的区别。
有时候那层道德标准像窗户纸一样轻轻一戳即破;有时候那层道德标准又坚如磐石,既是渴望打破这磐石之人穷其一生之力也毫无办法。
昨天早上,宋青书和丽娃之间的那层道德标准已被宋青书处心积虑地打破。站在丽娃寝室外的宋青书便不再像以往那样礼节性的敲门试探,而是直接推门而入。
丽娃尚未起床,听见脚步声,下意识地拉了拉脖颈处的被子。宋青书却不理会,一屁股坐在丽娃床边说:“咋了?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
丽娃嚇了一跳,忙把身子连同被子一起往里挪了挪说:“你别坐这儿,我怕有人看到。”
宋青书起身给丽娃洗了个苹果,削了皮递给丽娃,又一屁股坐在丽娃床上。这一次,宋青书一侧的屁股已紧紧地挨着丽娃的肩膀了。
宋青书说:“有人看到了又咋样?连警察都不承认你结过婚,你还纠结什么?现在的你是自由之身,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啥就干啥,谁都无权干涉。”
丽娃虽然已年满十六周岁了,但还是昨天从警察嘴里第一次听到了结婚证这三个字,也第一次明白从法律层面上讲,只有结婚证才是证明夫妻关系的唯一凭证。
丽娃穿好外套,靠在床头说:“我心里好烦,好累。”
宋青书说:“我明天到佛山出差,一个人也挺无聊的,不如你和我一起出门散散心。”
丽娃说:“这合适吗?你有公差,我去算个啥?”
“算啥?算我的小秘。”宋青书笑起来,“我带你去领略领略黄飞鸿的佛山无影脚。”宋青书跳在丽娃床上,指手画脚地踢了几腿,惹得丽娃也哈哈大笑起来。
从佛山回来以后,丽娃有了一双漂亮的高跟鞋,一个时髦的小包包和一套时尚的新衣服。当丽娃戴着黑片眼镜走进寝室时,丽娃的全体室友都惊呼起来:“哇塞,哪里来的摩登女郎?”
第二天,宋青书在距离万合不远的小胡同里租了一间民房,堂而皇之地和丽娃同居了。万合本就不大,一天之内,宋青书和丽娃的绯闻已传遍了万合的每个角落,除了黑娃还一无所知。
黑娃的一脚踢出了黑娃、丽娃之间的怨怒,也踢出了黑娃内心卑微的自尊。活泼好动的黑娃像换了个人一样,不再主动和工友们聊天。上班干活下班睡觉,睡不着便躺在床上干瞪眼。那些爱调侃黑娃、丽娃的工友们也都当着黑娃的面闭了嘴,但背地里的议论却有增无减了。
“看这挺般配的一对小夫妻咋会到了这个地步?”
“咋会到了这个地步?还不是有人想做广州阔太太。”
“看你说的啥话?一个刚从农村出来的小姑娘能有啥心思?”
“哈哈哈,你可别小看了现在的农村小姑娘,精着呢,就现在这位,愣是把宋青书玩得团团转。”
“嗨,宋青书是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怀揣水果刀的黑娃的双脚犹如破路的电锤,急促而有力地敲击着地面,咚咚之声不绝于耳。黑娃要手刃了宋青书,要让丽娃知道给他戴绿帽子的后果,要向万合的每一位员工证明,他黑娃是有血有肉的男人。
黑娃正急走间,不想猛然与一人撞了个满怀。黑娃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同时只听得“唉吆”一声惨叫。
黑娃收住脚步,只见门卫昝大爷躺在地上,面相痛苦,血色尽失。一个装有数个苹果的白色方便袋已飞离了昝大爷的手,苹果滚落一地。
昝大爷说:“黑娃呀,你着急慌张地干啥去?”
昝大爷语速不快,语调不高,略不连贯,每说一个字都好似深思熟虑了千百回,然后再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
黑娃的身体颤抖起来,原本在黑娃胸腹极速燃烧的火焰也在一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充斥每一个毛孔的恐惧。
黑娃有个工友叫王文军,个子不高,说话娘娘腔,又黑又瘦,但对人特别热情,特别大方。哪个工友缺了牙膏、肥皂、洗衣粉等日用品,从来不需要给王文军打声招呼,抓起来就用,王文军也从来没有埋怨过。
王文军是万合的老员工了,是陪着万合长大的第一批员工。王文军之所以一直待在喷胶车间并不是万合的本意,而是王文军主动要求的。
王文军说:“都说喷胶车间有毒,异味大,我看都是瞎扯。啥叫异味?那是你不习惯而已。啥叫有毒?那么多电子厂那么多喷胶工人没见毒死一个。有国家有科学家替咱老百姓把着关,你担心个啥?如果有毒,早被国家禁用了。”
王文军每年都被万合评为劳动标兵,其照片也一年四季雷打不动地张贴在万合的光荣榜上。凡是遇到不愿意从事喷胶的工人,线长、人事都会拿王文军现身说法。
王文军眼睛高度近视,除了睡觉和洗澡之外,一年四季向来是眼不离眼镜,眼镜不离眼。
王文军骑着自行车到五里之外的邮局给老家汇款。也许是心情太好的缘故,平常干啥事都小心翼翼的王文军这次自行车骑得飞快,路过一段坑洼的水泥路也不减速。一颠一簸中,王文军的眼镜从鼻梁骨滑落在地,碎个稀烂。失去眼镜的王文军看不清路,只得推着自行车慢慢往前走。
有几个坐着小马扎的老头在马路边的树荫下围了一圈,玩一种叫跑得快的扑克牌游戏,还有几个老头站在他们身后当观众。王文军看不清那群老头的模样但听到了他们热烈的讨论声。
那群打扑克牌的老头离着马路太近,紧靠马路一侧观牌的两个老头不得不站在马路牙子下,但这并不影响打牌人和看牌人的投入。
“嘀嘀嘀”,王文军的身后传来了连续不断的响亮的汽车喇叭声,一辆半挂车卷着尘土疾驰而过。王文军下意识的又往路边靠了靠。这一靠不打紧,王文军自行车的车把手挂着了一个站在马路牙子下看牌的胖老头的后背。胖老头身子一歪倒在地上,脸上的痛苦之色就像眼前的昝大爷一样。
王文军有些害怕,但并没有像黑娃现在这样恐惧。停好自行车,王文军摸索着要扶那倒地的胖老头。
胖老头见王文军视力太差,行动艰难,便示意王文军站着不动,自己双手撑着地试图站起身,但连着好几次都没能成功。每次双手撑地时,胖老头都龇着牙咧着嘴,做出强忍剧痛的很努力的样子。
其它几个老头则立在原地,七嘴八舌地发表个人意见,大致意思是说王文军走路看天不看地,撞倒了人,应该立即带胖老头看病。
王文军看那群老头面相和蔼,说话也不大声大气,猜想他们都是通情达理之人。这世上纵有恶人纵有赖皮人,但那毕竟只是少数。
到医院拍了CT,胖老头的腰椎只是生理性退化,并没有任何骨折和肌肉损伤的迹象。王文军心里的石头彻底落了地,思忖着下一步应该买点礼物登门看望胖老头才是。
拿到检查结果的胖老头却并不愿离开医院,他右手握成拳状,不停地轻扣着自己的后背,一会儿说腰痛一会儿说浑身痛,一会儿说头晕一会儿又说接不住气,总之一句话,浑身上下没有舒服的地方。
医生说:“检查结果都没有问题,你不要担心。我给你开点药,你回家慢慢休养。”
胖老头说:“你确定我没有问题你就给我出个字据,保证我明天早上还能穿上衣裳。”
医生苦涩地笑了笑,看看王文军又看看胖老头说:“要不你俩商量商量,办个住院住到医院里?”
听着胖老头和医生的谈话,王文军心里又一紧,才知道眼前的面目和蔼的胖老头并非宽容厚道之辈。
医生走出办公室,胖老头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对王文军说:“你看,你看,不是我要住院,是医生非叫我住院。”
胖老头仅住了一天医院,王文军原打算寄给家里的一千多块钱便花了个精光。王文军找到万秋粮细说其详,欲预支两个月的工资。
万秋粮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今天就去找胖老头商量商量,看他想要多少钱才肯出院?”
胖老头从护工费、营养费、交通费、精神损失费等逐项算起,到最后竟然算出了三万多的总费用。胖老头摆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说:“让他给我两万块算了,既是我明天死了也不找他麻烦。”
万秋粮向王文军转达了胖老头的意思。王文军的后背冒出冷汗,但还是决定让家里人汇两万块过来。万秋粮拦住王文军说:“两万块可不是个小数目,既是你不吃不喝打两年工也不一定能攒够两万块。”
王文军说:“欠人家的早晚都要还,两年不够我就干三年。”
万秋粮苦笑一声,给了王文军五百块钱,让王文军连夜离开万合。万秋粮特别叮嘱王文军说:“你呀,就是太老实了才处处吃亏。听我的,能走多远走多远,等过个一两年这事冷了你再回家。至于万合,你一辈子都不要再回来了。”
医院又催胖老头交费,胖老头的家人四处寻找王文军但哪里找寻得到?无奈之下,胖老头只得骂骂咧咧地办了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