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天光从正前方射入林间，穿透高高的树冠，就像是绿叶的盖子被穿破了一道口子，白色的光芒倾泻而下，聚成一束，落在下面。
本来有些暗的山林，因为这束光，形成了明暗对比强烈的一幅画面。暗处山石树影隐约，明亮之处，林利甚至可以看到光线之下的灰尘、树毛毛、小飞虫……
光线的最下面，是一块灰色的大石头，石头上蹲着那只耳朵冲天的小松鼠，金黄色的绒毛在强烈的光线下更加好看，为它镀上了一圈毛茸茸的金边儿，就像一个小小的动物明星，站在舞台上的聚光灯之下。
林利走上前，发现这块灰色的大石头中间是凹陷的，像盆子一样盛着一汪清水。
小松鼠也不跑了，抬头看看林利，一低头，嘴一张，一个东西啪的一声掉进水里，溅起小小的水花，好像是它一直叼着的那块水晶石头。
小家伙低头看向水里，又抬头看林利，然后再低头，再抬头看着她，就像个需要帮助的小可怜。
林利笑了：“是要我帮你捞出来吗？这是你的饮水池呢？还是游泳池呢？要不然是聚宝盆？”林利认为一定是这小家伙口渴了想喝水，毕竟它捉弄人一般跑了那么久，可是它一张嘴，还没等痛饮呢，嘴里的宝贝水晶石头就掉了。
林利想起前世听到的一个小故事，乌鸦一唱歌，嘴里叼着的肉就掉下来，便宜了等在树下的狐狸。
乌鸦也是这样爱收集亮闪闪的东西呢！
林利笑道：“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你这个小家伙，没有翅膀，不会飞呀！”她低头看见水池壁呈深灰色，东西就落在底部，一眼就能看到，是个透明的小圆球，像玻璃珠子似的。
林利收起她的冷兵器，伸出助人为乐的手，去捞那颗珠子……触感凉凉的。
忽然，天旋地转！……林利急忙扶着石盆边沿支撑住身体，耀眼的光芒充满整个世界，她的头感觉像针扎一样的疼！
闭上眼睛，脑海中如同电影画面一样闪过……
“妈妈别走！妈妈，妈妈！”一个小小的身影追出家门，追着一个模糊又决然的背影。
“让她走，有本事别回来！”一个粗犷汉子喊道。
然后一双苍老的手拽住小女孩肩膀上的衣服，托着她的腋下把她抱了起来，抱在怀里安慰，擦拭着冻得红扑扑小脸蛋上的泪水。
画面划走……
“啪”！酒瓶子摔碎的声音，“你这老太婆，护着她干啥！跟她妈一样都不是东西！”爸爸拿笤帚敲着桌子，歪曲的脸，血红的眼，如同要冒出火光。
“别再喝了，你也真下得去手！……我和丫丫碍眼，那强子呢？就不想想你儿子吗？……孩子妈走了，爹天天喝大酒，啥时候是个头儿啊？我这老太太要入土了无所谓，可怜这俩孩子……”老人的眼睛里蓄着泪水。
“磨磨唧唧的，用不着你说我儿子！咱家谁都不如强子，那将来可是要挣大钱的！你看着吧！……”
一旁，一个半大小子茫然地望着这一切，像是吓呆了，又像是充满不理解，又像是眼前这一切与他无关。
画面划走……
一处角落，一群嘻嘻哈哈的女生围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女生，旁边还有两三个看热闹的男生，女生的脸颊红红的。
“就是她，三班的！”
“别光打一边儿脸哪，不对称不好看！”
“你装成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给谁看呢！”
“是不是有帅哥在，你就更入戏了！”
“给她安排，别浪费了她的演技！”
“安排，安排！……”几个小太妹一样的学生更加兴奋了，旁边的男生也跟着起哄，还有人拿着手机在拍摄。
于是衣不蔽体的女孩蜷缩着，手捂着胸口，瘦弱的肩膀和后背因为蜷缩而拱成弧形，颤抖如同受秋风摧残的小树……
画面划走……
校园门口站着一名新生：“我也是大学生了！”
她知道这虽然不是什么名牌大学，好歹也是大学啊，对于她来说，能走进这里真的不容易，其中的苦只有自己知道。
“终于走出来了，将来有我自己的一片新天地！”
画面划走……
宿舍里叽叽喳喳的青春女孩，谈论着其中一位新买的衣服。
“购物节买东西更划算，像这种大品牌的，活动力度大，羊毛不薅白不薅！”她们议论得很热闹。
角落里的卑微女孩，戴着耳机，默默走出去，走向图书馆。她低着头，连走路都是溜边儿的。
画面划走……
老人躺在床上，慈祥的脸上是闭着的眼睛，年轻的手抚上苍老的手，这双苍老的手，曾把她护在怀里，曾拉她的小手在乡间走过，曾采来山间的野花，曾端给她温暖的粥饭，如今，这手却这么冷……
“丫丫，别把眼泪掉在奶奶身上！”一旁的老大娘说。
女孩急忙走开一些，泪水滂沱，泣不成声，鼻涕都流下来了，心像挖空了一块一样疼。
这世上还是会有人喊她丫丫，但是再也没有奶奶的声音了。
画面划走……
认真地做着家教，认真地发着宣传单，认真地投着简历……然后……
“我也有工位了！我要把这里收拾得整洁一点，再摆上一盆多肉植物，夜市上有大甩卖……”
“这是我的房间，虽然小，虽然合租，但优点是便宜呀！”
在小房间里揽镜自顾，女孩觉得镜子里的脸实在算不上好看。
她发现了黑发下面隐藏着的两根白发，犹豫要不要拔，然后又想到了奶奶的白发。
夜里，泪湿的枕巾。
画面划走……
仍然是那个充满酒气的房屋，虽然父亲今天没喝酒，但是酒精味儿和烟味儿似乎已经浸透到墙壁里、被褥里、家具里、衣服里……家里永远是浸淫已久的烟酒味儿。
今天哥哥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对着空气大骂，歇斯底里，却没拿刀或者其他利器，因为武器都被藏起来了。
房门上了锁，爸爸皱眉抽着烟。
画面划走……
上坟之后的女孩病倒了，发着烧，爸爸见哥哥平静下来之后，观察了几天，觉得警报暂时解除，需要用酒精缓解一下紧绷的神经，他喝得进入了醺醺然的状态，脑袋都要扎在桌子上了。
虚弱的女孩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关着门，静静地躺在床上，裹着被子。
门被小心地推开了，哥哥端着一杯温水走进来，放在床边桌子上，然后又把床前东一只西一只的两只鞋子，用脚扒拉到一块儿，扒拉到她从床上坐起来，恰好能穿到的位置。
哥哥悄悄走出去带上房门，心事重重地瞅了一眼爸爸喝酒那屋，又瞅瞅她的房门，摸了摸门插销，犹豫一下，又走开了。
画面划走……
秋天的田野上，远望大地一片金黄，门口的奶奶冲着兄妹两个小人儿喊道：“早点回来吃饭，别光顾着玩儿！”然后进屋做饭去了。
田边树林，妹妹拿着一束狗尾巴草编成的小兔子，抬头笑眼看了看哥哥，兄妹俩有着和父亲一样的圆乎乎的鼻子头，但是父亲的鼻头永远是油汪汪的，小酌之后微红，大酌之后变成红枣一样。
一群孩子迎面跑来，远远就看见了兄妹俩。
一个小胖子弯腰拔了一根枯黄的草杆儿，高高举着，边跑边唱:“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哈哈，狗尾巴草！……哈哈!”
哥哥咬牙切齿冲上去，小胖早有防备，转身就跑，嘴里高喊：“疯子打人了！”
少年回身拉起妹妹的手：“你以后碰见孙胖别怕！他要敢得瑟，你就告诉我，我揍他！”
画面划走……
屋门被小心地推开了，借着明亮的月光可见床上的被褥虽破旧，但女孩的头发和面容是清新的，睡梦中她微蹙眉头，感觉一只手摸进了被褥，她惊叫猛然坐起，大惊失色，月光下看见一张油光满面的醉醺醺脸庞，和通红的鼻子头。
她跌跌撞撞冲出房门，鞋都没穿。
很冷，却顾不上冷，想哭，却顾不上悲伤，只剩愤怒，或者说是愤怒的情绪，盖过了其它的情绪，但这愤怒又显得那么无力……三更半夜的也不知该往哪里去……
画面划走……
发疯的哥哥指着女孩的鼻子大骂，指着爸爸的鼻子大骂，今天来不及锁门，哥哥晃着膀子走上村路，去骂更广阔的世界，他指着每一户人家大声输出内容丰富的国粹，还去摇晃别人家的院门，村里的狗路过都得挨上一脚。
爸爸战战兢兢跟在后面，兜里揣着绳子，手里拿着棍子。
无助的女孩呆坐在屋里，看着抽屉里空空的药瓶子，目光发直……
画面划走……
今天爸爸在生哥哥的气，这种现象，在家里是反常的，她知道是因为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哥哥的一再坚持，爸爸的最终妥协，她才读成这个大学。
村里人闲聊夸奖她的时候，爸爸和哥哥都是很高兴的，她知道这来之不易，大家淳朴又温暖的手，学校里美女辅导员鼓励的目光，师兄递过来的旧课本，做家教时家长的夸赞……她会珍惜，会想尽办法给家里人减轻负担。
画面划走……
“是不是咱们镇上那个学校的，我看过网上视频！都走光了！”
“好像是，听说她哥有病……”
虽然路人在小声议论，还是被女孩听到了，她头更低了，显得后背更驼，瘦弱的肩胛骨在黑色宽大的衣服里支楞着，像个正在栖息的蝙蝠，也像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
五味杂陈，杂乱无章，这一生，好像泪水比笑容多啊……
蜉蝣尚且带着使命短暂的在风中飞舞过，她呢，在风中凌乱，没有方向，也没有意义。
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希望爸爸不再喝酒，哥哥的病能好，妈妈能突然回来！
再稍微长大一点，她觉得自己学习成绩在班里最好，将来长大以后，就算不能造福世界，至少也可以造福乡里。
再后来，她希望自己将来能当一个医生，不但能给哥哥治病，还能让奶奶长寿。
再后来，掂量掂量自己，她不奢望当医生了，能上大学将来有个好工作就行。
再后来变成了，能挣钱就行，多少无所谓，至少饿不死冻不着。
再后来，她发现兜兜转转，只能勉强活着。
曾经有梦想有追求的她，最终结果是：活着就行。
活着，就摆脱不了周围的束缚，就终究还是要为五斗米折腰。
理想说：你喜欢我又得不到我！
现实说：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
回首来路，萧条黯淡，努力向前看去，看不到未来，一片迷茫。
以为自己走出去了，不过是在原地转圈。以为能拯救什么，其实连自己都拯救不了！
二十四岁，鲜花一样的年纪，年纪轻轻就已经老去了，别人的欢笑、青春、靓丽、张扬、跳跃……都与她无关。
别人的恶意固然可恶，但是她自己，没有魄力，没有谋算，没有勇气，没有决断……所以也造就了这样的人生吧。
那些传说中的故事，也只是故事而已，她，林利，只是一个无力改变命运的，普普通通的，渺小如蝼蚁的，活死人。
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没有什么理由去死，可是也没有什么理由活下去，因为没有意义。
只不过是机械的往前走，走到哪儿算哪儿……
命运的车轮转呀转，无力抗衡。
“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来受苦的吗？”
刺耳的刹车声……活着就行，也变成了一种奢望。
年纪轻轻就已经老去了，甚至年纪轻轻就已经……死了。
林利扶着石头台子哭着，泪水在光线中闪烁，如同晶莹的水晶。她手里攥着那块水晶石头，还没来得及从水里捞上来。
眼泪啪的一声落在水里，溅起小小的水花。透明的眼泪，溶入透明的水中，让整盆水的光芒微微闪烁了一下，一刹那即恢复正常。
那颗圆形水晶石周围的水体，似乎产生了一个小小的漩涡，转瞬即逝。
林利忽然回过神来，从混乱的思绪中跳出来，她定了定神：“我这是怎么了？”
看了看四周，又低头看了看，一只手还在水盆里。
水淋淋的手捞出那颗圆珠，林利用手指头捏着，举到阳光下细端详。
像是个水晶珠子，滴溜溜圆，晶莹剔透的挺好看。折射阳光，在珠子里面现出一小片彩虹色。
“咦，中间还有个小孔呢！”林利看向那只小松鼠：“你是在山下捡的吧？是谁掉落的吧？”
小松鼠看着她不吱声。
“还给你吧，这是你的宝贝！物归原主了！”林利手心托着珠子递到小家伙面前。
小可爱仍然看着她不吱声。
“给你！”林利记得松鼠的爪爪很灵活的，可以捧住东西的。
“嗯！给你！”
“……”
林利说：“你倒是吱一声啊！”
“吱！”
“哈！你真吱了个声！”
小松鼠抬起两只前爪，伸向林利手掌心里的水晶珠子。
接触到的一刹那，彩虹一样的七彩光芒突然爆发，充斥在一人一兽面前空间里，林利急忙闭上眼睛。
咔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林利只觉得眉间一凉。
她低头一看，原来是石头盆碎了，裂成了两半，水洒了一地。
小松鼠早已经嗖的一下，从盆沿跳到林利肩膀上。它这么灵活的身手，怎么可能石头碎了就摔个仰八叉，那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林利手心里的珠子不见了。
林利侧头看了看小松鼠，发现它爪里和嘴里都没有珠子。
“你不会是把它吃到肚子里了吧？”
“反正我还给你了，你不要挠我啊！”林利一直防着这小野兽。
小松鼠像是听懂了她的话似的，乖巧地蹭了蹭她的鬓边头发。
“哈哈……”林利觉得很好玩。
她哈哈的这一刻，甚至眼睑下面的泪水还没有干。
一低头，林利发现这一片地上的草都枯萎了，以她为中心。
“是我有毒吗？”
林利弯腰细看，原来是石盆碎了之后，水洒落的区域，那些草才是枯萎的。
“原来是水有毒！”
她立刻对着光细看自己那只沾水的手，不疼不痒的，连皮都没破一点。
“原来仙界的百草枯不蚀手，难道是仙界的神农在这里留下一盆药水？幸亏这小家伙没喝！”林利看了看肩头的小松鼠。
“你走吧，我要下山去了，再见！”
肩膀上的小松鼠不动地方。
“走吧，再见！”
还是不动。
“再见！”
“吱……”
“这是啥意思？”林利发现小家伙没有走的意思。
“你不会是把我当成坐骑了吧？”
“吱……”
“真是这样吗？……你还真不见外！……那我就带你一程，你啥时候愿意走再走吧，不嫌我走的慢就行……但是你千万不要挠我！”
“出发！”林利回头看了一眼那一小片枯黄的草地。
“前世，今世……枯萎的是身后的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往前走！”林利在心里告诉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