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夏，晌午一场短暂的大雨，浇散了太行东南山麓的暑气。

    阵雨渐停，林间起了雾气，一个青衫少年，避开难行的土坡和低洼的水坑，脚步迅捷地在山林中跳跃奔走，山路湿滑泥泞、杂草丛生，但他身形灵活，脚下速度不减，仍向南太行深处行去。走了大约一个时辰，来到一处隐蔽的山洞，山洞上方是一块凸起的断崖，四周遍布古树和齐腰的杂草，少年目光四顾，唯见荒山野岭，抽出腰上的柴刀搅动四周草丛，草丛剧烈晃动，隐身在草丛下的小虫蝼蚁吓得仓皇逃离，少倾，一条拇指粗的黑蛇蠕动着缓缓爬出，钻进对面的石缝。

    少年用刀尖挑开覆盖洞口的树枝藤条，向洞内探了探，并无异常，这才放下背在身上的麻布袋，将麻布袋竖着塞进洞口右侧的缝隙，接着将洞口复原，又砍了些藤蔓覆盖在洞口，回身扯下一把长草，在草的中间打了一个结，将草结挂在洞口树枝上，后退几步，审视一番，山洞、草结与山壁浑然一体，若非亲自走到近处去瞧，断然不会发现个中奥秘，于是拍了拍手，得意地笑了笑，转身离去。

    一个时辰后，他回到村里，太阳已在西山后隐去一半，雾气与炊烟交融，缓缓升腾，林中鸟声啾啾，几个半大孩童披着头发在村中小径上追逐打闹。少年径直走进村东头一间铺子，铺里无人，昏暗无光，隐隐听到有人声从铺子后方响起，穿过铺子来到后院，见院中北侧一株老槐树下有四人围案而坐，正箕在案前喝酒聊天。对着铺门坐的铁匠赵典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见是少年，忙笑着站起身，迎了过去，大着嗓门说道：“子午来啦，一直等你呢。”

     少年拱手施礼道：“赵大叔，下午有事耽搁，来晚了。耽误大家喝酒了。” 他见树下其余三人都是同村乡里，忙打招呼，又特意与其中一位猎户打扮的中年人点头示意。

    赵典大手一挥：“说哪里话，正好，过来吃杯酒，吃完再走。“ 树下众人也齐声相邀。

    少年忙摇头推辞：”阿母去了朱大嫂家，家里就阿姊一人，我须尽快回去。”

    赵典会意，点点头：“也罢，最近天黑不安全，你等等”，说着晃着高大的身躯走进铺子。

    猎户打扮的中年人问：“子午，朱大嫂精神好些了么？这段时间幸亏你阿母常去照顾。”

  “好些了，吃了几副药，已经认识人了，就是不大说话，整日坐着，对着孩子的鞋子掉眼泪。”

    坐在猎户对面的老人叹了口气，“好好的娃娃，三岁不到，就这么没了。这都过去十几日了”，他望向对面猎户， “你们巡逻的人连那畜生的影子都没摸到？我听说前几日西山涧有户刘家的孩子也丢了，现在还没找到呢！”

    猎户默然，摇了摇头：“我们一连蹲守了半个多月，连个鬼影都没见着，看当初噬咬的痕迹和尸体周围的爪印，应该是只山豹或者老虎之类，但这畜生速度惊人，且颇通人性，总能跳过我们蹲守围堵的地方。之前遭殃的那几个村户周围，那畜生就再没去过。”

    树下另一人二十出头年纪，又瘦又矮，一张长脸，侧身倚着案，支起一条腿，端着酒杯自斟自饮，此时放下杯子，说道：“哼，哪有野兽这么通人性的，几次三番逃过陷阱，都快成精了，我看八成是妖怪作孽吧！”

    猎户不以为然：“哪有什么妖怪，这深山老林里，野兽吃人也是常有的事，怎么就跟妖怪扯上关系了！” 他摇了摇头，用筷子夹了一片肉放嘴里。

    树下那人眼睛泛红，嘴里喷出一股酒气：“你还别不信，朱大嫂的小儿子被发现时，脑壳被掏空了，肚子里肠子溜了一地，是不是？其他器官都有，偏偏少了肝，你说普通野兽会是这种吃法？” 他撇撇嘴角，瞟了一眼少年，“说不定那个黄毛怪又回来了”。

    老人面色尴尬，看了一眼长脸，又望了望向少年；猎户瞪了一眼长脸，默不作声。

    赵典正从铺子后门出来，左手握着一把新锻造的开刃镰刀，听见长脸的话，面色一沉，冲着长脸说道：“段鸣，胡说什么，才几杯就醉了!”

    树下长脸欲言又止，见赵典眼神凌厉，遂一脸悻悻，闭了嘴不再言语，从案上酒坛里倒了满满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赵典把镰刀递给少年，温颜道：“子午，你看看，断口已经接上了，按你说的尺寸重新打的，加了些生铁，这可是从石门坞买的生铁。”

    少年接过镰刀，见刀身雪亮，刀刃锋利，上次断裂的接口处平整如新，笑道：“赵大叔，要论这打铁锻造，谁也比不上你的手艺。”

    赵典哈哈一笑：“可不敢这样说，打铁不是我的主业，我当初也是去人家铺子帮忙，学了些边角功夫，混口饭吃而已，谈不上手艺不手艺。要说锻造冶铁，石门坞的铁匠可比我强多了。”

    老人突然想起什么，望向少年：“说到石门坞，你阿姊的婚期订了么？石门坞离咱这村子可不近，最近地界不太平，你们是不是提前先搬过去准备，等到办喜事那天也方便。”

    少年：“婚期定在明年三月二十三。已经商量了，等过完年我们就先搬过去。”

    老人笑道：“好日子，过了上巳节，春暖花开好办喜事。婚礼那日别忘了叫上我们，我们也去石门坞讨杯喜酒，沾沾喜气！”

    少年也笑道：“一定一定，到时还请各位叔伯长辈大驾光临！”说完回身向众人拱手施礼，转身离去。

    赵典返身坐在树下，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喝了一大口。

    老人面有忧色问猎户：“老四，巡逻队还继续蹲守么？”

    猎户周四放下酒碗，擦擦嘴：“继续，今天是我儿子周平带队，快入秋了，山里一天比一天冷，等大雪封山，就更不容易寻那祸害了。”

    长脸又灌了几碗酒，胳膊肘杵着长案，喷着酒气：“我教你们一个办法，直接去郭家守着，早晚能看见。”

    周四面有愠色：“段鸣，你说来说去，非要跟郭家扯上关系，是什么意思？”

    段鸣看周四脸色不对，却满不在意，嘿嘿一笑：“周家兄长，你别生气，我这也是听人传的。” 他见众人不语，来了精神，睁开细窄的小眼，挺起身子，换另一条腿支着：“ 你们都没听说么，最近外面都在传，说最近这两个多月祸害村子的不是什么野兽，而是当年从郭家跑出去的黄毛妖。”

    周四重重放下酒碗：“谁传的？都是道听途说之事！我们日日山中巡猎，从来就没看见什么黄毛妖怪！”

    赵典忙呵斥段鸣：“闭上你的鸟嘴，胡诌什么，嘴一沾酒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一天到晚说些没影的事。” 忙转身向周四拱手赔礼：“周家兄弟，我这内弟说话不经脑子，口没遮拦，一身臭毛病，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他知道周四平时与郭家走的近，郭子午的父亲在世时彼此就称兄道弟，自从郭父去世，周四接了郭父的位置成为新的伍长后，对郭家更是多有照顾。周四为人谦和、宽厚，很少与人龃龉，自己这内弟平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又嗜酒如命，本来就不受人待见，喝了酒说话更没个分寸，心中对段鸣又气又恨。

    段鸣平日里颇惧怕五大三粗的赵铁匠，但今日喝了不少酒，酒壮怂人胆，眼睛发红，酒气上头，他见众人不信，越发不肯停嘴：“姊夫，你一天天蹲在铺子里，哪知道那些。”他将头凑近几人，压低嗓子神秘说道：“这“野兽”什么都不吃，光吃人脑髓，掏人心肝，这不是妖怪是什么。有人看见，拖走朱家小儿子的“野兽”浑身长满黄毛，有一丈多长，跟当年经常骚扰郭家的那只妖怪很像，所以大家才猜测肯定是这黄毛妖当年受了伤怀恨在心，现在养好伤，回来报仇了！”

    赵典一脸不屑：“那为什么是周围其他农户遭殃，怎么不直接找郭家，黄山涧的刘家又跟黄毛妖有什么仇？”

    段鸣：“谁知道这妖怪是怎么想的，说不定它连其他人也一起恨了，反正当年住在这片林子的人对它和那女娃是什么态度你们也知道。”

    老者摇了摇头：“不可能，当年郭家兄长的腿摔折了，躺了几个月都不见起色，听说最后还是用黄毛妖采的药治好的，再说当年郭老太太对那女娃多好，从小养到大……”

    段鸣插嘴道：“可你别忘了，郭大嫂是怎么对那女娃的？”

    周四霍的站起身，冷声道：“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赵典赶忙站起拉住周四，怒视段鸣：“你喝多了，讲什么乱七八糟，别在这里待着，想去哪就去哪，本来今日就没叫你。”

    段鸣翻着眼睛，摇摇晃晃站起身，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忙用手倚住身后的树，挣扎着站起：“好，好，我知道自己不受人待见，我……我走……行了吧，祝各位吃好、喝好，我就不……奉陪了” , 他打了一个嗝，熏得赵典皱眉侧脸，拖着步子便向铺子后门方向走去。

    赵典叫道：“去哪里？天快黑了，不知道最近不太平啊，滚回屋睡觉去！”

    段鸣的房子在赵典铺子斜对面，靠山坡处一个孤零零的茅草屋，平时段鸣经常在赵典这里蹭吃蹭喝，很少回去住。但段鸣今日被骂的狠了，很觉折了面子，突然想硬气一把，甩了甩油腻的衣袖踉跄着，口里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回去睡。”转身慢腾腾挪进铺子后门。

    赵典瞪着眼，脸憋得通红。周四起身要走，赵典硬拉住不放，又不住赔礼道歉，老者也是好言相劝，周四脸色总算缓和下来，重新坐下，但脸上仍有忿忿之色。

    赵典对着段鸣的屋子骂道：“这个混蛋，整日里好吃懒做，不干正事，要不是念在他死去阿姊的份上，早把他赶出去了！” 他忙给赵四面前的酒碗倒满酒，举起酒杯敬赵四，赵四先是沉默，终于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此时，店铺后门的角落里站着一人，他见段鸣摇摇晃晃出了铺子，忙侧身隐在暗处，静立片刻，听到院内喝酒聊天之声继续，一转身，悄悄向大门外走去。

    院子里少了一个惹人厌的家伙，氛围顿时轻松不少，三人又接连对饮了几碗酒，感慨也多了起来。

    乡野山村本就不拘礼俗，几人随意散坐在树下。老者放下筷子，抬起半白的头，叹道：“要说现在这世道，就算有鬼怪也不稀奇，但这人若是失了人性，怕是比鬼怪恐怖。”

 “此话怎讲？” 赵铁匠一边给老者斟酒一边抬头问道。

    老者：“你们也听说了吧，这两年秦雍两州氐羌反叛，乱成一片，朝廷派大批人马前去镇压，仗打没打赢不知道，反正两边都死了不少人，人死来不及埋，时间一久就开始闹瘟疫，庄稼也没人种没人收割，又赶上旱季和虫灾，好多人活不下去了，只好四处难逃，有的南下，有的往东，去年冬天在山里逃难的人找不到粮食很多都饿死、冻死了，剩下的人为了活下去只好……哎……拿死的人充饥” 老者重重叹一口气。

    周四与赵典都吸了口冷气，两人对望，眼神里都是震惊和恐惧，半响，周四轻声问老者：“老爷子，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有个同族的侄子本来在秦州过的还不错，这两年闹兵变实在没有活路，就拖家带口来投奔我，一家人还没到并州地界，发妻和两个儿子就因为伤寒和饥饿接连死去，偏半路又遇上了从其他地方逃难的难民、还有很多溃逃的伤兵，他那发妻和儿子的尸体都还没掩埋，就被……那些人抢去给……” 老者嗓子哽咽实在说不下去，用枯瘦的手抹了抹眼角，低头不语。

    周四和赵典神色黯然，想劝慰却不知如何开口，周四拍了拍老者肩膀，赵典默默给老者面前的碗里倒了满满一杯酒。

    少顷，老者平静一些，神色凄惶，抬头又自顾自说道：“我那侄子当时就晕过去，幸好周围同乡的人及时把他拖走……后来他翻山越岭终于找到我住的地方，我看见他时，他的样子比鬼都可怕，本想着让他在这住上一段时日再打算，没想到，刚到没几天，也一病不起，折腾了几十天，今年年初也去了……哎，一家子就这么都没了，可怜哪！”

    周四和赵典这才明白，怪不得老人这半年来极少出门走动，原来还有这个缘由。

    赵典心里像压着块大石，又是惧怕又是担忧，似乎已看见数不清的难民和乱兵涌到村子里，明早一睁眼这些人就会来拍自己家的铺门，忙问道：“周四兄长，你经常去郡里和坞里，那边人多消息多，现在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周四摇了摇头：“我上个月去了石门坞，集市上倒是有些消息，也不知可不可靠，我只听说朝廷新近派了一个姓孟的将军，打了不少胜仗，看来那些叛军也撑不了多久了。”

    赵典轻舒一口气，拍了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

    周四劝老者：“老人家，节哀，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着，你老年纪大了，也要顾好自己才是。去的人终归也是在地下一家团聚了，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还得继续受苦。看这情势，怕也太平不了几年了，朝廷若要征兵，咱们这些兵家子都得应召，真要打起来，放下爬犁抗起刀，谁也跑不了，到时候恐怕连逃难都没处逃。”

    赵典心情本来阴已转晴，听了周四一番话，脸又皱成苦瓜相，酒也喝不下去了。 三人静默半响，越发无味，看看天色将暗，于是起身告辞，各自回去。

    赵典收拾完案上残羹剩酒，走到铁铺门口正要插上门闩，抬头一瞥，远处几个村童仍在嬉闹，心头腾的火起，心想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回家，他铆足劲冲着村童的方向扯开嗓子大吼一声：“小崽子们，还不回家，小心黄毛妖怪吃了你们！” 他龇牙咧嘴，瞪圆眼，双手曲成鹰爪，本来喝了酒脸色赤红，身材又高大粗壮，杵在门口，远远看去像个直立的红毛熊，那几个村童被吼了一嗓子，吓得循声望去，见一个红黑的人熊立在铺子门口，咧嘴蹬眼的样子比妖怪还可怕，几个村童心惊肉跳，嗷嗷叫着四散奔逃，片刻之间，小径上已干干净净，别说是人，就连村路树枝上的鸟都惊得飞了起来，扑棱翅膀逃进林子里。

    铁匠对自己的成果很满意，冲门外 “呸” 地吐了一口痰，转身关上铺门。

    太阳已全部落下，山里起了风，凉意徐徐，段鸣四仰八叉躺在塌上呼呼大睡，鼾声雷鸣般，半张着嘴。突然一条细长的水线带着热气从上方淋下来，不偏不倚，正好淋到嘴巴里，睡梦中的人迷迷糊糊中砸吧两下嘴，咕噜一声将液体咽进肚里，接着皱了皱眉，可能觉得味道有些怪，但眼皮沉的厉害，实在无力睁眼。水流持续往下，保持着不慌不忙的节奏，床上这位继续皱眉品尝着梦中味道不寻常的佳酿……

    片刻，郭子午长舒一口气，在茅屋顶上提了提裤子，从旁边拽了两把茅草把刚才淋湿的地方遮住，手搭着房檐，一个翻身轻轻跃到地面，伸了伸胳膊，踢了踢腿，顿时觉得通体舒泰，神清气爽，嘴里哼着小调，蹦蹦哒哒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