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骄嵘扶着令狐峥,在他的指引之下,一路来到后院,回到他房中,甫一进屋中,令狐峥又喷出一口鲜血,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房中摆设简谱,进门左手是桌椅,靠墙的架子上摆了一把青锋宝剑,旁边垂着的对联最是显眼。
天边尚有一点余晖照入屋中,依稀可见那上联写着“试手补裂天,铁马终归瓜洲渡”,下联则是“大义行江湖,侠客纵死骨犹香。”对仗不甚工整,然笔迹丰厚雍容,读起来气势磅礴,叫人肃然起敬。
鹿骄嵘好奇这是何人手笔,她目光向右一扫,屋子右边是一张水曲柳床榻,旁边有两个柜子,一个衣架子及一面衣冠镜。令狐峥点燃烛火,屋中顿时亮堂许多,但他脸色却煞白如纸。
鹿骄嵘沉静地看了一眼,说道:“我去寻朱姑娘来,她能为你治伤!”她转身要走,却被令狐峥一把抓住,只听他道:“你将鹮衣找来,大家就都知晓我伤势极重!此事不宜再声张,以免引起门中弟子担忧、四小鸽亦会紧张。”他情急之下,抓住的是鹿骄嵘手掌,两只手掌交握一起,一温一寒;鹿骄嵘手掌温和,令狐峥的手则寒如冰块,冷得吓人。
鹿骄嵘吓了一跳,急忙将他扶到床榻上;令狐峥倚着床头而坐,道:“如今换我受伤,请鹿姑娘相助。”这话颇是耳熟,当初鹿骄嵘腰后受伤时,也曾这般对令狐峥说,如今竟易地而处了。
“好!”鹿骄嵘应了一声,转身便走!令狐峥倚在床头,静静等待,不过片刻功夫,便见得佳人手捧水盆,大步归来,盆中热气氤氲,鹿骄嵘端回来的是热水。令狐峥伸手指向床头边上的第一个柜子,道:“柜子第二层,有治伤之药!”
鹿骄嵘依言取来金疮药及纱布,令狐峥已自行除去了衣裳,露出宽阔厚实的后背,背上有四个小青点,那是郦龙珠留下的痕迹,腰后则是殷红一片,血迹斑驳。
鹿骄嵘然乍然看到男子裸露的后背,心头怦然一跳,脸上飞起两片淡淡红晕,她力持镇静,抓起令狐峥的衣裳,顺手扔到那衣架子上;这才拧了湿热的毛巾,为他清洗伤口。
将血迹擦拭干净,露出的伤口足有两寸之宽,狰狞可怖,想必也伤得极深的,鹿骄嵘竟泛起心疼之意,说道:“即便你不出手,我也能挥鞭打下那三颗郦龙珠,护住罗姑娘的烟姑身份。”
“我知道!”令狐峥方一答完,伤口处突然落下一阵酥麻之感,似是药粉撒落下来,跟着便是针扎般的疼痛,金疮药已渗入肌肉之中,药效已生。这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令狐峥喉咙一噎,剩下半句话便未说出口——“但你也受伤了。”
鹿骄嵘默不言语地替令狐峥上药、包扎伤口,白布缠过男子腰间,她的脸随之贴近令狐峥后背,闻到男子身上的阳刚气息,不禁心神一颤,双颊顿时烧红起来,红晕在脸上层层熨开,犹似海棠初开照红烛。
令狐峥身子绷直,一动不敢动,白布绕过腰间,鹿骄嵘手指随之轻轻划过,指尖处的温润柔滑一掠而过,又在伤口处停了下来,细细整理白布,手指时有触碰到他腰间的肌肉上,一触又起,似蜻蜓点水一般。
令狐峥便如触电一般,浑身一僵,登时紧张不已,乱了心神;他一手扶着床头,目光向前一瞥,看到了衣冠镜的一角。镜中映着一个人影,正是鹿骄嵘,只见她双睫微垂,凝脂般的脸上酝着两抹红晕,似春日里的桃花着了胭脂一般,明艳娇丽,一双秋露寒星眼,眸光温柔,透着一股女儿娇羞之态。
令狐峥心头的紧张顿时烟消云散,渐渐的便有一团欢喜罩落在心头;他与鹿骄嵘相处甚久,见惯了她杀伐果断、英姿飒爽的模样,像此刻这般“眸光似水漾温柔,脸凝红晕带娇羞”还是头一回见到!那眼里的温柔、脸上的红晕为何而来,令狐峥心知肚明,情不知所起、爱意已渐浓!
床头的衣冠镜被衣物所遮挡,却堪堪露出一角,足以照了佳人。如此,背后之人含羞治伤,身前之人透镜窥之;令狐峥看得如痴入迷,心头欢喜,如饮蜜糖,不由得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笑声虽轻,笑意浓烈。
鹿骄嵘被笑声所惊,身子猛然一颤,当即收束了心神,脸上的温柔羞赧便如云烟消散;她不知衣物遮挡之下还露出了一小块镜面,不知镜中可窥自己,亦不知令狐峥早已将自己的羞态收入眼底,只问道:“你笑什么?”
令狐峥满心欢喜,答道:“强敌退去,太白门化险为夷;我大难不死,重伤有愈,值得一笑!”鹿骄嵘似信非信,伤口已包扎好,但她脸上红晕尚未退尽,可不愿让令狐峥瞧了去,绣鞋一转,立即起身退开。
令狐峥自行穿好衣裳,又取来一颗药丸,送到她面前,道:“这是我太白门的太白丸,由九白药物炼制而成,于你伤势有益,吃下罢!”鹿骄嵘顺手接过,就抛入口中;令狐峥目光扫落在她脸上,匆匆一瞥,不敢逗留,生怕被佳人发现,但他心中自是无限欢喜的。
两人一左一右地站着,身子侧偏,不敢直视彼此,烛火静静燃烧,映照着屋中那微微尴尬的氛围。门外忽然传来轻轻扣门声,令狐峥箭步上前,开了房门,原来是四小鸽。
四人特意来探望令狐峥伤势,也送来了吃食,太白门混战一天,厨房只能赶出粥面这些简单的食物,大半送去招待湘水门等外客了,余下才是门中弟子食用。
四小鸽给师父送来了馒头与米粥,四人猜想鹿骄嵘也在,故而备了两人份,进屋一看,果然如此。梅鸽询问师父伤势,令狐峥不愿四人担心,只说并无大碍,且交代四人记得每日服食太白丸,养好身上的伤。
四人不敢打扰令狐峥歇息,师徒寒暄几句后,便要离开;菊鸽一脚迈出了门槛,又转身回看,但见那烛火东西飘荡,狐鹿二人一左一右站在桌子两侧,他嘴巴张合数下,欲言又止,看得令狐峥云里雾里,正要询问,菊鸽却道:“师父好好养伤!”便与三鸽一同离去。
鹿骄嵘眸光打在墙上的对联,问道:“这副对联是何人的手笔,如此雄心壮志是何人所立?”“试手补裂天,铁马终归瓜洲渡;大义行江湖,侠客纵死骨犹香!”令狐峥目光落在对联之上,逐字扫过,道,“这幅对联出自爷爷之手,本是他老人家的志向,后来便传与了我。”鹿骄嵘赞道:“字如其人,大气磅礴,侠骨仁心,令人敬佩!”
粥面之香在屋中弥漫开来,狐鹿二人同桌而食,热粥下肚,只觉浑身舒畅,一日奋战下来的疲惫感登时消散许多。令狐峥忆及今日奋战的艰辛凶险,好奇道:“你今日怎如此英勇厉害?以一敌二,不落下风,竟招招进犯,叫我刮目相看。”
白茶老翁的郦龙珠投掷灵活,可克鹿骄嵘的青龙任月鞭,但今日她以一敌二对抗老翁与龟有道,却愈战愈勇。
忆及奋战之事,犹似历历在目,鹿骄嵘道:“整个山头,伤者大半,彼时我若败了,满山都得死。龟有道必会杀我报仇,自然也不会放过飞儿与荷衣!你将死于白茶老翁之手,太白门许是被屠门,覆灭只在顷刻之间。那一刻,千斤巨担压于肩上,便激发了超于寻常的能力,这才能以一敌二。常言道:危急存亡之际,不图生,便是死!我鹿骄嵘从来都是图生之人,莫说以一敌二,便是以一敌百,我也要斩杀敌方八十。”
这番话语慷慨霸气,叫人肃然起敬,令狐峥听到她娓娓道来,所谓奋力求生,顾及了燕时飞,顾及了夏荷衣,竟将自己与太白门也顾及在内。令狐峥心头蓦然一热,升起了别样情愫,一半感激一半欣喜,他右手抬起,就要覆上鹿骄嵘的手,到了半空又恐唐突了佳人,便迎风一转,去拨弄烛火灯芯。
鹿骄嵘并未发觉,只见令狐峥一边点灯芯一边说道:“多谢你为太白门着想,力战强敌挽狂澜。你替鹮衣挡下一掌,也是因为我罢,鹮衣行针途中若受到干扰,我必重伤。”他明知故问,倒要看看鹿骄嵘承认不承认。
烛火经他一拨,燃得愈发旺盛了,一层层柔光尽数打在鹿骄嵘脸上,平添三分娇丽,她道:“你我击掌结盟,是一条船上的蚱蜢。你若死了,则太白门覆灭,这于我鹿骄嵘而言百害而无一利,你活着,于我才有益处。权衡利益之后,我心甘情愿受下那一掌。”
鹿骄嵘承认得大大方方,令狐峥却猜不透她是害羞之下的嘴硬,还是当真为利所驱,但心中终究不是滋味,说道:“鹿姑娘不愧是倚天教之主,一边力战强敌,还能在顷刻之间权衡利弊,好生厉害。”
鹿骄嵘瞥他一眼,还嘴反驳:“我虽厉害,却不似令狐小圣,不惧生死,重伤之下,仍执意出掌击敌。”虽是反驳,但话语之中却不见嘲讽,反而透着三分责备,似是在责备令狐峥不爱惜性命。
令狐峥蓦然窃喜,说道:“生亦我所欲也,所欲有甚于生者,故患有所不辟也。我与如鹿姑娘一样,权衡利弊之下,才将生死置之度外,奋起出掌的。”鹿骄嵘顿时好奇,问道:“所欲有甚于生者,除了太白门与瓜洲铁马,还有什么能让你如此上心?”
令狐峥眸光掠过鹿骄嵘脸颊,朗声说道:“英雄所为,大抵相同!鹿姑娘为了什么,我亦如此!”鹿骄嵘身子微微一颤,眸光便即荡过惊诧,她是何等聪慧的女子,怎会听不出令狐峥的话中之义,令狐峥不顾重伤打出的那一掌,竟也是为她!
鹿骄嵘心儿怦怦跳,惊诧、感激、欣喜等情绪一一涌上心头,却不知如何答复令狐峥的话,她盯着跳动的烛火,眸光轻漾,片刻之后才朗声说道:“日后再遇到白茶老翁,你我二人联手,必不叫他再逃了,我报杀叔之仇,你为江湖除害。”令狐峥笑道:“好!今日与鹿姑娘联手对敌,痛快至极,真是意犹未尽。”鹿骄嵘道:“小圣谬赞了!”
狐鹿二人秉烛谈论一番,不知不觉寒夜已深,四周寂静,烛火即将燃尽,屋中仅有二人。两人身上皆披了困意,都在心中暗暗揣摩今夜如何安置?疲累的太白门弟子想必早已酣睡,哪里还能另外在安排一间厢房,以供鹿骄嵘歇息。
鹿骄嵘倒是淡定,她是客人,静待令狐峥这个主人安排便是。令狐峥打量屋内,他屋中摆设简朴,一床一桌四椅几个柜子罢了,也能容下两人歇息一夜,他指向床铺,道:“鹿姑娘,请罢。”话中之意再明显不过,今夜鹿骄嵘睡床榻。
“多谢!”鹿骄嵘毫不客气,起身向床榻走去,除去花鞋,和衣躺便到床榻里边,留出了好大块空地,她道:“你伤得比我重,更应好好歇息。我不会鸠占鹊巢,这一半留给你。这张床榻,你我一人一半,井水不犯河水,公平的很。”说着便先盖上被子,翻身朝里。
令狐峥始料未及,着实吃了一惊,盯着半张床榻,及鹿骄嵘裹在被子里的背影,心道:“她倒大方坦荡!”他微微一笑,亦大大方方和衣躺下,轻轻掀起半张被子,盖在身上。两人同床共枕,中间隔了三四个拳头,果然是井水不犯河水。
高床软被,温暖舒适,本应和美酣睡,被中的两人却颇是拘谨。令狐峥身子平躺,贴近床沿,僵直得跟木头一般,一动也不敢动;他脑中闪过起身离开的念头,去睡在那桌椅之上,却心有不甘、略有不舍,不舍床榻的舒适、被窝的温暖……便要紧牙关,强自闭眼。
鹿骄嵘侧卧在床榻里边,面庞贴在了纱帐之上,温热的气息轻轻呼出,纱帐一张一回,她身子朝里,谁也不知她面上又落了两片酡红,脸颊烫热得很。两人一言不发,身子僵直,眉头紧锁双眼闭,不知过了多久,床里床外才传来两道均匀细微的呼吸声。
虽是拘谨而卧,然后半夜两人酣睡香甜。直至第二日清晨,令狐峥率先醒来,他侧身一看,身旁却空空如也,不由得大吃一惊,触手一探,半边被窝凉初透,鹿骄嵘离开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