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没有急着进关,而是打马直接去了疏勒河,这条温柔的河水很少显露出它狂暴的一面,因此在河畔两岸开垦田地就很合理了。
李靖将自己的战马拴在一颗苍老遒劲胡杨树上,然后就背着手走进了沟渠纵横的田地里。没走几步他便停下了脚步,然后蹲下用手指敲了敲水渠的边缘,这种灰了吧唧的材质看上去就很结实,从旁边找来一块砾石用力砸在上面,就只留下了几个白色的点点,轻轻一吹之后,连白点也都没了。
李靖点点头掸掸手,他觉得这东西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水泥了,据说凝固速度很快,硬度也极高,而且烧制简单,原料易找,堪称是一种完美的建筑材料,李靖习惯性开始思考这东西运用在筑城上应该如何操作。
胡思乱想了一阵,李靖被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拽回了现实,抬眼望去,是几个农妇正在一边聊天一边踩着水车,只是这种水车跟李靖以往见过的有很大不同,似乎并不需要太用力就可以被几个女人驾驭。
李靖信步上前,几个农妇立刻就闭上了嘴,然后目光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扫来扫去,并没有半分扭捏。
“他二婶,这是个身强体壮的!大概是从东边过来的麦客,只是太过干净了,不像是个干活的。”
李靖没有穿青衫,也没有穿铠甲,只是跟寻常百姓一般穿了一件麻衣,再加上长年在外征战,所以看起来除了干净些之外,倒也像是个农人。
另外一个妇女咯咯笑道:“你家男人死的早,我看不如就雇他个长工,省的晚上没事做只会去听别家的窗根。”
那妇女也咯咯笑起来,丝毫没有羞耻之意:“我就爱听你家的窗根,你那小男人壮得像个牛犊子,一折腾就是大半夜,可羡慕死我了!”
众妇女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女人若是开起车来,可是丝毫也不必男人差的。
饶是李靖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能耐,此时也臊得想找个地缝钻一钻。
好容易等妇女们笑够了,其中一个才开口道:“喂!你直愣愣站着也不说话,到底是要干什么?如今麦子已经割过了,田里就剩下土豆和红薯没挖,你能干不?”
李靖微微松了口气道:“这位大姐,我是关中来的,听说玉门关富庶,就想来撞撞运,看能不能寻口饭吃。”
李靖军中多是关中汉子,因此说起关中话来毫不费力。
一个妇女顿时笑道:“我就知道恁是个关中的怂娃!没的说,只要恁肯出把子力气,我这里有的是粮食给你吃,一天二十文,就睡在我家!”
有妇女大笑道:“白天伺候田地,晚上再伺候你,这算盘打的好高明,怪不得给足二十文!”
那妇女狠狠啐了一口骂道:“老娘就是缺男人!怎么地!自打小县尊将咱们从那死人窟救出来,老娘就打算重新活一回!就是看上这个后生了,老娘就要把他带回家,干上几个月去上个户口,将来就是一家子人,领补助都比你们多!我呸!!”
说罢,妇女从水车上跳下来,一把拉住李靖的手腕子就往玉门关方向走,这可把李靖吓得冷汗直流,别看他武术通天,此时被一个长相平庸的农妇拉拽住,却丝毫也不敢还手,只得红着脸任由妇女拉跑了。
走了一阵,妇女将李靖带到一处阴凉地方便气呼呼坐在地上,然后从一排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包袱中找到自己那个,接着就打开包袱皮,陆续取出一个瓦罐,几张锅盔和一个油纸包,面上尽是凄楚之色。
李靖轻轻叹息一声也跟着坐在地上,妇女将油纸包打开,竟是一块卤得紫红的肉,她将卤肉撕下一小块拿在手里,然后将大块的塞进李靖手里,又扔给他一张锅盔道:“好后生,吃吧,吃饱了才好干活,这是自家卤的牛肉,味道虽说比不上大食堂,但好歹是肉食,罐子里是稠酒,喜欢就喝些。”
李靖拿着锅盔和牛肉有点发愣,这锅盔看起来油汪汪的,牛肉也是香气扑鼻,哪里像是寻常农家的饭食?他印象中哪怕是大军得胜也很难分到这么大一块肉。
“这牛肉……”
李靖实在不好意思下嘴,犹疑了半晌还是开口问了出来。
妇女先是楞了一下,随即便笑道:“放心吃好了,这里是西域,有的是牛羊,在我们玉门关呐,牛肉可不算是稀罕物,谁家都存了不少,百十斤土豆就能换来不少,就算顿顿吃也吃不穷。”
李靖闻听皱眉道:“百十斤土豆够寻常人家吃上许久,拿来换牛肉,是不是有些……有些……浪费了?”
妇女噗嗤一声就乐了:“百十斤土豆算个屁,若是糜子或者麦子么,或许会心疼一下……”
说到这里,妇女像是想起了什么,于是一拍脑门道:“你这后生,可知道土豆是什么?”
李靖点点头,他军中多有刘玄送来的粮食,其中就有土豆,因此他对这种圆滚滚的食物并不陌生。
妇女笑道:“那你知道一亩地能产多少土豆不?”
李靖闻听一愣,他只知道土豆在军中颇受欢迎,亦粮亦菜,味道也很好,但产量这事可就不知晓了。
“猜你这后生就不知道,你来看,”妇女指着远方几块绿油油方方正正的田地道,“今年县尊下了严令,每家农户都要种至少十亩土豆,八亩红薯,剩下才能轮到糜子、麦子和青稞,左边那一片就是我种的土豆,过上几日就该收了,你这后生好运气,正好能赶上收土豆,不然我也给不出二十文的力气钱。”
李靖看着远方绿里带黄的田地,心中突然感觉很痛快:“大姐,这一亩地的土豆,到底能收多少?”
妇女双手插着腰,颇有些意气风发的劲:“四十石!”
“什……什么!”
李靖手里的牛肉都掉地上了,双眼瞪得如铜铃,全身紧绷像个神经病一样。
妇女嫌弃地啐了一口道:“没见识的东西,便是红薯都有二十几石的产量,就这,我家小县尊还说是没种好,远远没达到这两种粮食应该有的产量,等过几日你去挖挖看就知晓了。”
李靖心中宛如掀起一阵狂风巨浪,作为军事家,他很轻松就算出了这家农户一年的粮食产量,可谓恐怖至极,怪不得这女人会拿土豆去换牛肉吃,这样看起来,这件放在长安奢侈至极的事就完全合理了。
李靖的声音有些嘶哑地道:“那官府收取多少?”
妇女奇怪地道:“我自家种的地,为什么要给官府?到时候自有库曹用银钱来收,除去必须以官价卖给常平仓的定额之外,想卖多少都是随自家的心思。”
李靖就觉得胸口一阵窒息,这已经完全超出他的理解范畴了,刘玄如此做法,跟取消农税没有任何区别。
妇女见李靖的面色很难看,便嗤笑道:“你们这些外来的土包子,哪里知道我们玉门关的好处,怎么样后生,是不是想在我们这里安家了?我们县尊说了,外来户只要滞留超过三个月,并且有稳定收入,就可以申请入玉门关的户籍,只要有了户籍,就可以在县衙的民生部领取补助,有特殊手艺的人还可以直接领一个住处……”
这一顿喋喋不休地介绍,在李靖耳朵里越来越模糊,最后竟成了一阵刺耳的嗡鸣声,刘玄将玉门关治理得越好,将来对大唐的威胁就越大,有几条政令他甚至连想都不敢想,因为这样的事如果发生在长安的话,那一定会受到世家豪族或者勋贵人家的全力阻击,即便是官家伸手也很难进行下去。
李靖浑浑噩噩地走了,完全不顾那女人在后面跳脚骂街,他现在只想找到一件趁手的兵器,然后杀进玉门关,再将刘玄的人头斩下,至于后果什么的就完全没有必要考虑了。
但是李靖走了一会儿就逐渐冷静下来了,四周一望无际的田地就像一柄柄锋利的横刀斩在自己的心头。他在很久以前就来过玉门关,风沙、烈日、酷寒、干燥,没有一样符合人这个物种的生存条件。可是现在,纵横交错的沟渠将疏勒河水引导至田地之间,他甚至看到远方有一座人造水库。高产到让人不敢相信的粮食,优渥的百姓生活条例,还有刘玄那个妖孽所制造出来的恐怖杀人武器,这些东西加在一起,就将这座横在河西走廊咽喉处的关隘,生生打造成了帝王之基……
李靖很想知道自家陛下究竟在想什么,他印象中的李世民绝不是这个样子的,他相信百骑司也好,都水监也罢,早已将玉门关的一切信息都送往了长安,但李靖并没有等到大军前来扑灭这颗可以燎原的小小火星。
这太危险了,太危险了!
玉门关必定会成为大唐边界上的一片法外之地!
想到这里,李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然后解下自己的战马,就那么牵在手里慢慢前行,刘玄好像一头洪荒猛兽一般,从城墙后露出一对阴险的眼睛,然后随时准备张开血盆巨口择人而噬,连远方那些高高耸立的黑塔也冒出滚滚浓烟来衬托气氛。
李靖每一步走得都很艰难,他很想挡住这头怪兽前进的步伐,并且阻止他一口一口吞掉大唐,哪怕是付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