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迷 魂谷
特别勤务分队走进去的那个地方看上去像个山洞,其实只能算作一个过道。过道百十米长短,过道里边,又见一重亮天,又是一片雪原。
这里便是被秃鹫他们称之为迷 魂谷的地方。
迷 魂谷并非能迷住人的灵魂,但它的特殊地质结构确实产生了一种令人恐怖的效果。据后来科学考察分析,这里除有侏罗纪火山喷发的强磁性玄武岩体外,还分布了30多种铁矿及石英闪长岩体,峰值达1000——3000伽马。 由于这里地表岩体和铁矿带形成的强大磁场和电磁效应,夏季经常引来雷电云层中的电荷,因而产生空气放电,形成炸雷,人畜一触,即遭灭顶之灾;就是在冬季,强大磁场和电磁效应,也足以使人神志迷糊,失去自控能力。如果不及时从中走出,只有束手待毙了。
但是,小分队里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们见这里另有天地,什么也没想,就走了进去。
巴维尔走进这里的时候,只觉得心里沉了一下,耳朵嗡嗡地响将起来。不过他并没有在意,他想可能是刚才穿越过道的时候,里面有点暗,猛一见前面出现了亮的天和白的雪而引起的不适感觉。
前面仍然是平坦的旷野,两侧除了黑漆漆的陡峭的悬崖,不见有什么异物。雪还在继续下,整个旷野里依然蒿草连绵。干黄的蒿草上堆满了棉花般的积雪。
尽管这里与外面没什么太大区别,但巴维尔和小分队的每个成员总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可又说不出来这种不大对劲怎么来的。
巴维尔说了声:“注意警戒,搜索前进。”
大家听了这话,觉得这声音似乎有点游离于耳、发自半空的感觉。
于是,大家就继续向里搜索而去。
雪地在不停地往前延伸,黑漆漆的山崖在一个劲地向里扩展。雪,照样在半空中飘摇、舞蹈。所不同的,就是摆脱不了那种恍然隔世、头昏脑胀的感觉。
大约中午时分,他们走到了一段凹进去的山崖下。这时候,前面的战士忽然指着不远处喊道:“看,那是什么?”
大家便一起跑了过去。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场面,使所有看到它的人无不惊骇万状。那是一堆直升飞机的残骸,圆形的、锈迹斑斑的机头栽在蒿草丛中,机尾断裂在一旁,周围散落着七零八落的螺旋桨的页片。机头旁的雪地里,半埋半露着几具白森森的人的骸骨,看上去更让人惨不忍睹。
大家都默不做声地站着,没有一个人说话。看到它,巴维尔忽然想起多年以前,青海省政府曾经借用一架直升飞机,飞抵可可西里上空勘察,后来那架直升飞机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当时就怀疑它是否坠毁在桑洛依那里边,但一直无法进来搜寻。现在看来,这一猜想被证实了,它果然坠毁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巴维尔指挥战士们将那几具人的骸骨掩埋掉以后,又继续前进。
傍晚时分,天又刮起了大风。风是沿着那道黑色的山崖迎面刮来的。大风夹着雪片戗面扑来,弄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看看天色已晚,巴维尔就命令部队停止前进,在附近找了一片避风的地方,就地宿营。
晚餐非常简单,每人两块压缩饼干,因为驮在大白马身上的饼干箱已经空了。每人发过两块以后,就剩下十几块,再连一个也分不到。
巴维尔吃了一块,就再也吃不下去了。此时,他的心情沉重得厉害。小分队目前的处境已经十分困难,可以说正面临着一场生死存亡的考验。作为这支队伍的最高首 长,他此时的心情可想而知。
食品完了,而秃鹫的巢窝在哪里,到现在连一点影子也没有发现。他本来估计秃鹫最有可能躲在这里,但经过一天的搜寻,这种可能性越来越小了。特别是见了那架坠毁的直升飞机以后,他心里甚至陡然增添了一层恐怖感。但是,他又不甘心匆匆忙忙撤出去,既然进来了,总要查个水落石出,免得遗漏了什么,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秃鹫万一藏在这里面呢?
但是,小分队目前的处境又让他一筹莫展。金涛死了,可他死得明白,打死他的凶于也在他的枪下毙命了。可罗小禾死得冤,死得不明不白,最后连开枪的是什么样的人也没看清楚,就死了。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整个小分队不明不自地中了秃鹫设下的圈套。联想到昨天那不见人影的枪响,进了过道一天来不绝于耳的嗡嗡声和那种怪异的感觉,加上那架坠毁的直升飞机,他越来越觉得有些不大对劲,越觉得不大对劲,就越是产生了一种不祥与恐怖的感觉。
这不是一个什么好地方!他想。看来得加快速度。如果明天还没有一点秃鹫的影子,就得赶快离开这里。
第二天天还不亮,他们就继续迎着戗面风,加快了速度,继续向前寻去。
然而,还不到中午,眼前的景象就把他们彻底弄懵了。他们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摆在眼前的竟然还是那架直升飞机的残骸。
是的,一点也不会有错。那机头仍然扎在蒿草丛生的雪地里,机尾断裂在一边,那些螺旋桨的页片大部分已经被雪埋住了。
他们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是贴着悬崖往前走,怎么竟能够返回来呢?
于是大家便定定地站住,想努力弄明白这到底是咋回事儿。
可脑子里一片混沌,甚至连东南西北也弄不清楚了。
巴维尔掏出指北针辨别了一下方向,只见那指北针转了一圈,就指在靠悬崖的一边,根据这个方向,要找到那个过道,就得沿着昨天走过的道路继续向前走。可他明明记得昨天是从相反的方向来的。
此时大家的头脑里都有些糊里糊涂,尽管觉得方向不大对头,可还是愿意相信那东西,因为他们以前只觉得是在往前走,谁知又回到了坠毁的飞机旁。
因此,大家就继续向前走去。
雪还在下,风还在继续刮。十几米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们就根据那指北针所判断的出口方向,一直向前走去。
巴维尔看见天色不早,就抬腕看了看表,谁知那表早都停了。
他记得昨晚上睡觉前还在黑喑中摸索着上了一阵子的,怎么现在会停了呢?他扭头问一旁的周有龙说:“你的表几点了?”
周有龙看了一下自己的表,说:“停了!”
巴维尔又去问别人,就发现其他人不管是电子表,还是机械表都统统停了。
他不相信这是真的,就摘下表,使劲上起来,可直至表把子再也转不动了,那表还是不走!
完了,他想。这是一个什么地方?怎么连手表也会不走呢?
看来,不仅仅是表坏了,而且连指北针也失灵了。
怎么办呢?
他抬眼看了看面前的山崖和漫卷的飞雪,不知道想什么办法,才能离开这个可怕的魔谷。
他把周有龙和马玉彪叫在一边,简单地商量起下一步的对策。
马玉彪不耐烦地说:“往前走,我就不相信走不出他 妈的这个鬼地方。”
周有龙想了想,说:“我看还是往回走,因为咱们就是从这个方向来的。”
巴维尔见双方争执不下,就说:“那咱们兵分两路,从不同的方向往前找,不管找到与找不到,最后都回这个地方集合。”
他回身看了看山崖说:“记住这个地方,这崖上面有一个鸦嘴样的黑石头。
之后,就兵分两路,向不同的方向摸黑而去。
走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天快亮的时候,两支队伍又奇迹般地碰了头。这时候,他们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们找不到那个神秘的过道。
他们彻彻底底地迷路了。
天色如铁一般凝重,好像是只黑色的魔罩,罩在了这个魔鬼般的迷 魂谷上空,那些纷纷扬扬的白色的精灵不断从空中洒落下来,可还没等落入地下的杂草丛,就被打着唿哨的寒风卷起来,在黑漆漆的悬崖下舞蹈着、碰撞着,最后又无可奈何地跌入崖跟前。
黑崖幢幢,峥嵘似鬼,好像是一只黑漆漆的巨口,随时准备着把这误入魔口的几十个人全部生吞掉,咽进肚里去。
小分队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了。
粮食断了,几天来没有吃任何食物。有好几个战士已经饿昏过去了。
巴维尔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压力。开始,他仍然把希望放在寻找走出魔谷的路径上。可几天来不仅一无所获,而且空耗了战士存余不多的力气。后来,他把希望又寄托在与外界的联络上,可打开电台才知道,电台也失灵了。
这一切,都预示着一个不容置疑的问题: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这一条路了。
巴维尔相信,小分队里没有一个人愿意就此死掉的。对于一个战上来说,如果没有完成任务,没有履行完自己的使命,就这样心甘情愿地去死,谁也不会答应的。
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活下去。
但是,怎么活呢?没有吃的东西,甚至整个雪原里面连一只猎物也找不到,拿什么来维持生命呢?
这是他现在正苦苦思虑着的问题。
此刻,战士们都在崖下的风雪中或坐或躺,他们已经没有力气,也无法顾忌风雪的袭击了,看得出来,他们一个个都疲惫不堪,脸上、嘴唇上已经风干成了一层粗糙的皮。饿极了,就抓起一把雪,放进嘴里,慢慢地嚼。
马玉彪也嚼着那雪。他大概是小分队里饭量最大的。可这几天来,他一直这样用雪充饥。过去五大三粗的一条壮汉子,现在已经明显地消瘦下去了。
周有龙更不消说,两只眼窝深陷下去,胡子长了足有半寸长。他坐在巴维尔一旁,一边抚摸着下巴上的胡子,一边抬头看着雪花飞扬的天。
巴维尔看了看大家,眼光就移在了站在雪地里寻吃蒿草的白马身上。马料早已吃完了,雪驹只有寻吃着露在雪地外面的蒿草。巴维尔看了看白马,旋即,又把眼睛移在了警犬那边,可不大一会儿,他又把眼光移在白马身上,随即又移开。这样反复了好几次,他就从雪地上站了起来。
他走到白马身旁,看着它吃草。白马看见他,就亲昵地打着咴咴的响鼻,用头在他的身上蹭了起来。他顺手揪下一把干黄的马先蒿,像上次在马厩里替它揪草时一样,把那草一下一下地往碎揪。草有点发潮,他就一点一点地揪碎,然后慢慢递在白马的嘴前,哽咽着说:“吃吧,雪驹,多吃点。”那白马就从他的手里叼起碎草来慢慢嚼了起来,边嚼边亲热地看着巴维尔。
巴维尔一下把头移在一边。眼前的白雪和黄草渐渐迷蒙起来,变成了一片模模糊糊的苍白。等到白马嚼完草全部咽下去以后,他猛一下转过身,把冲锋枪的枪口对准了白马!
战士们全部惊呆了!
这时候,只见马玉彪一个箭步冲上来,用身体紧紧护在白马的身前。这个高大的汉子,一只臂膀挡住了马的脖子,一只臂膀挡在马的后背。他吃惊地瞪大眼睛,愤怒地吼了一句:“你想干什么?”
巴维尔看着他,端枪的手开始抖动。半天,他从嘴里憋出了两个字:“闪开!”
“你想干什么?”马玉彪又吼了一句。
“闪开!”巴维尔低沉地命令道,端枪的手抖得更加厉害。见马玉彪还护着白马不放手,就又大声喊了一句:“闪开,我要杀死它!”
“杀死它?”马玉彪不相信似地瞪着巴维尔,然后愤怒地吼了一句:“不行!”
他一字一顿地说:“要杀你就开枪吧,反正我不离开。”停了一会儿,就有晶亮的泪水从眼眶流出来:“你不要忘了,它为我们做了多少事,卖了多少力气?它不会说话,你给它吃什么它就吃什么,你让它驮什么,它就驮什么。现在驮进来的食品吃完了,你就想着连它也一块吃了。你大概忘了吧,金涛死的那天早晨,它……它……”
说到最后,马玉彪已经说不下去了,只见他的脸上已经泪水奔涌,顺腮倾泄而下。他用手在脸上抹了一下泪,接着又继续说下去:“它简直就不是一匹马,它和人没有区别,它是我们的亲兄弟!你要杀它,你良心何在?人性何在?你能杀得下去吗?啊?你说呀,说呀!”
马玉彪步步紧逼,弄得巴维尔已经无言以对。
他怎么能忘呢?他怎么能不记得这匹他亲自征服过的草原上最英俊的白骏马呢?此时,他的眼前好像电影中的蒙太奇一样,闪动着一幅幅画面。他似乎看见了那匹慓悍的白儿马在绿草原上飞驰的雄姿,白色的鬃毛如一排忽拉拉作响的旗帜随风飘展着;几十里茫茫沼泽里,大白马背负着重物走过泥水地,蹄下不断发出巴叽巴叽的声响;豹子掌的木桩上,它高高腾起身体,用蹄子一下又一下刨动着拴在木桩上的缰绳结;掩埋金涛的墓地前,它一声长嘶,流星般穿过金黄色的蒿草丛,一路狂奔而来;小分队营地的马厩里,它不吃一口草,眼泪成行地滚落下来……
这一切,他怎么能够忘记呢?
他的两手端着枪,声泪俱下地说:“玉彪兄弟,大白马的好处我巴维尔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并且我也将为我今天的举动后悔一辈子,难过一辈子!但是,玉彪兄弟,现在小分队出不去,吃不上东西你不是不知道。我愿意看着你和大家成天抓着雪团充饥,最后一个个被饿死吗?你想想,我们来这里是干什么的?如果完不成任务就死了,我们能对得起谁呢?”
马玉彪听完这些话,双手慢慢顺着马的胸前滑落下来,蹲在地上,抱着头,牛吼般地嚎了起来。
战士们也都纷纷抹起了眼泪。
巴维尔向站在一边的周有龙使了个眼色,周有龙就走到马玉彪跟前,搀开了他。
这时候,只听巴维尔一声大叫,端在手中的冲锋枪就响了。风雪弥漫的山谷里顿时回响起一串撕裂心肺的枪声!
在枪声中,白马慢慢地倒了下去,慢慢地摔倒在雪地上。
殷红的血从它的胸前流出来,洒在雪地上,好像刹那间坠落的一片红色的花瓣,使白色的雪地顿时增添了一片壮丽的色彩。
枪声的回音还在缭绕,山谷中回荡着一种声音:“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后来,那声音就全部消失了,听不见了,整个山谷又陷入到死一般的沉寂中去了。
沉寂,仍然是沉寂。风不知在什么时候早已停了,只有白色的雪花在静静地飘落。那雪花颤抖着落入血迹中,一片又一片点缀在这殷红的血的花瓣上,好似那花瓣上骤然间迸放出来的白色花蕊一样鲜亮、夺目。可只有瞬间功夫,雪花便与那血迹融为一体。
“雪驹——”
那个接替金涛养马的小战主,突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向前扑了过去。周有龙马上死死地拦住了他。
队伍中顿时哭成一片。
巴维尔倒提着枪,茫然地注视着那纷飞的雪花。他不知道自已刚才究竟干了些什么?他看着那飞落的雪花,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的,只有雪片在迷朦的泪眼中不断地飘啊,飘……
周有龙拦住那战士,眼睛也开始发红。但他又强迫白己冷静下来。他拍了拍那战士的肩,就走向白马跟前,站住,看了一会儿,就从腰里拔出刀来,蹲下去,握刀的手颤动着,在马脖子前停顿了一下,就猛地从马的脖子下刺进去,挑开了一道口子,然后就顺着那道口子往下挑,挑了一会儿,他的手又颤动起来。
咋啦?他想,妈的我这是咋啦?怎么连手也不听使唤啦?你周有龙是他 妈的软蛋,连挑一只死马的皮手也颤起来了,那如果让你去杀敌人呢?你的手也这样抖吗?
不,他摇了摇头,眼前有些模糊起来。不,他想,它不是敌人,是朋友,是兄弟啊!人他 妈的都变成野兽啦。他继续想,什么叫个人呢?人就是个这吗!如果人都变成了野兽,那这个世界也他 妈的完啦!可是,你不变成野兽又怎么办呢?不杀白马,几十条生命就全部得生生饿死,你情愿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在这个魔鬼般的雪谷里吗?不,我不愿意见到。死了我一个周有龙是无所谓的,打从小分队接受任务的那天起,我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可战士们就不一样了,他们还那么年轻,他们无论如何得活下去,活下去!
他想着,握刀的手又变得有力起来,他一下又一下地挑着马皮,听到马皮在刀下发出噌噌的响声。他挑着,脑子里不断闪现着黑豹用刀子割他胸前时的狰狞笑验,他似乎听到自己胸前的皮肉咝咝拉拉的炸裂声,感到有一种比刀割更为难受的疼痛在强烈地刺激着他。他已经挑到马的胸前了,想拉起马的一条腿,让它转个向,可搬了几次也没搬动,他不知从哪里来了一团无名的怒火,冲着站在远处拭泪的战士们吼了一句:“哭个×! 都给我滚过来,拉着腿!”
战士们被他的一句怒吼惊醒,极不情愿地、悄没声息地走过来,帮他把马身转上来,从四面扯住了腿。他就顺着马腿之前挑过去,挑开了整个肚皮,又挑开了四腿。
挑完了,他直起身来,见战士们一个劲地看他,他又吼了一句:“看个×!扒皮!”就把滴血的刀背往嘴里一咬,指挥战士们剥下马皮,砍了马头、马尾和四蹄,掏了内脏,把分解开的马肉放在行军锅里。他一边安排战士们烧火化雪煮肉,一边叫了几个战士用马皮兜着马头、马尾、四蹄和内脏,带着锹镐,走进了雪谷深处。
他往前走着,心里好像卸去了一块重压,同时又有一块更大的、更加沉重的东西牢牢地压在了他的心头上,他感觉到那东西压得他连喘气都不顺畅。
到了一个僻静地方,他指挥被士们挖了一个墓坑,就把马头、马皮、马尾、四蹄和内脏按活马的样子摆好,然后就填起了土,堆了一个小小的坟包。
不知不觉的,巴维尔、马玉彪和战士们都来到了他们的身后。大家一起站着,没有人说一句话。整个雪谷变得寂静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谁,举枪朝天放了一下,接着,大家便都举起枪朝天放了起来,寂静无声的雪谷里顿时变得枪声大作,回声连成一片,经久不散。
马肉煮熟了,周有龙给每个人分了一块,自己也拿了一块。
可战士们没有一个人张口吃那马肉。是的,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大家早已经饿得昏昏沉沉。但是,他们就是不肯吃那肉,一个个满含眼泪,看着周有龙。
周有龙也看着大家。他也饿,可此刻,他一点也不想吃,他无法张开口把那马肉吃下去。巴维尔也拿着那肉,眼睛里一片茫然,看着眼前那些飘落的雪花一动不动。
马玉彪坐在一旁,一脸凶相,好像要跟人吵架。刚才周有龙给他递肉的时候,他把手一挥:“我不要!”周有龙低沉地说:“你是干部,你不要,谁要?”“可我不想吃。”马玉彪说完,又加了一句:“我是回族!”周有龙就拉下了脸子:“这里没有民族,只有活着!你是军人,是干部,不要也得要!”说着,就把马肉狠狠扔在马玉彪的手上,转身又给其他人发肉去了。
此刻,周有龙站在那里,看着大家。他发现巴维尔自从杀了马以后,精神几乎就要崩溃了,他不可能带头吃;马玉彪尽管接了马肉,但他的感情一时半会儿很难转过来;那就只有自己带头吃了。
想到这里,他就把马肉举了举,向战士们说:“吃吧, 吃了好赶路。”就啃了一口马肉,嚼了嚼,说:“真好吃。”
见大家还有些犹豫,他就边嚼着肉,边走过去催促战上们。
战士们见他吃,就都含着眼泪慢慢吃起来,开始还小口小口地嚼,后来就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吃,到最后,就狼吞虎咽起来。他们早饿坏了,此刻,他们已经忘记了那正吃着的东西,是同他们朝夕相处的雪驹的肉了。
周有龙看着大家吃,眼泪禁不住奔涌出来。忽然,他心里一阵发潮,马上转过身去,努力憋住,悄悄离开这里,到了一个看不见人的地方,才一下蹲倒在地,“哇”的一声,将那刚刚咽进肚里的马肉全部吐了出来。
这时候,他才觉得心里稍稍畅快了一些。
战士们吃完以后,收拾好行装,把剩下的马肉一背,准备继续前进了。
此刻,巴维尔才醒过神来,看了看他那份没有动过的马肉,就悄悄地把它装进了挎包里,站起来和部队一起出发了。
是的,他的精神确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不相信是自己亲手杀死了那匹亲如兄弟的白马。当他扣动板机,大白马在那一连串枪声中栽倒在雪地中的时候,他就认定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罪过,他用枪弹亲手射杀了一个善良的、无辜的、没有语言和不会反抗的可怜的牲灵,他将何以面对曾经横跨欧亚大陆、与群雄与强者较量的祖宗成吉思汗!他宰杀掉的是一个弱者的生命,是一个情同手足的兄弟的生命!而且还剥了它的皮,煮食它的肉!这是一般人所能做出来的吗?不!不!!不!!!
他在心里千万遍地呼喊着这一个字,他甚至以为自己疯了。
我疯了吗?他想,或许我真的疯了。我的脑子已经不听使唤了。自打步入这个魔狱般的雪谷,我的脑子就开始乱了,几天来,耳朵里一直嗡嗡直响,有时候甚至做出一些身不由己的事情;情绪也极不稳定,有时烦躁不安,有时过分忧郁,总是不能很好地把握自己。现在身上又忽冷忽热,走起路来头重脚轻,眼前的东西忽明忽暗,忽远忽近。
我这是咋啦?他想。莫非我快要死了吗?难道我真的要死了吗?不,不能死,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而且把大家带进这个走不出去的魔谷里,我死了不要紧,如果让战士们都死了,那便成了一桩深重的罪责,即使我到了地狱里(假使有地狱的话),也会有无数的幽灵来找我算帐!
金涛死了,罗小禾死了,最后大家是不是都得死?一个,两个,三个……以至大家都倒下去,让这个魔谷的巨口吞进去,嚼碎,咽进肚里,美滋滋地品尝战士生命的滋味?
冷,真冷,冷得打抖,冷得发颤。
我这是咋啦?他想。浑身没有一丝气力,只觉得冷,冷,冷得无法忍受!我多么希望有一盆火啊!
火,我看到了,那是一只红彤彤的泥巴火盆。火盆上笼着一堆牛粪,牛粪火着得正旺。火盆上,一丝青烟袅袅升腾着,整个蒙古包里散发着一种热烘烘的温暖气息。他依在额吉跟前舒舒服服地烤火。
额吉。他想。你好吗额吉?我想你,额吉。我多么想回到你的怀抱里,享受母亲对儿子那样一种无私的爱呀!此刻,你做什么呢?还像以前那样,站在蒙古包前的雪地里,静静等待和盼望归来的儿子吗?
不,你病了,病得要死。你辛苦养育儿子一场,可等你老了,有病了,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儿子却不能回去看你,陪你。儿子对不住你呀,额吉。
此刻,巴维尔的脸上早已泪水纵横。他摇摇晃晃地往前走着,眼前的人影渐渐模糊起来,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忽远,忽近……
我到底是咋啦?他想。难道我就这样软弱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你就不配当这个特别勤务分队的头头!不配,他想,不配!
哦,我确实不配。我已经精疲力竭,再也走不动了。我的能量已经释放到了极限,极……限……
巴维尔眼前一黑,忽然一个踉跄,栽倒在雪地上。周有龙赶上来一把扶起他,惊问:“你怎么啦?怎么啦?”
巴维尔不答话,他已经昏过去了。周有龙摸摸他的头,烧得很厉害。
“金……”周有龙本想喊一声金涛,可马上想到金涛已经死了,而且连他留下的药箱中医治感冒发烧一类的药也用完了。看看昏迷中的巴维尔,他只好让马玉彪和战士们停止前进,就地宿营。
此时,天早已经黑了,风又呼呼地刮起来。战士们就依偎在石崖下,一个个默不做声。
周有龙知道,大家都没有睡,他们大概都在思索一个问题,那就是等着他们的将是什么?
刚才,周有龙查看了一下,包括巴维尔在内,已经有六个人不同程度地得了这种寒热病,其中有三个昏迷不醒。另外,还有十几个人已经出现了得病的症状。
可怕呀。他想。三十来个人,就有近一半都得了病。现在还没有找到出口,就是找到了,他们能不能活着出去还很难说。巴维尔不病倒还好,他一病倒,整个小分队的精神支柱好像一下子都垮了。战士们的情绪已经十分消极了。如果再找不到出路,只有坐以待毙了!
一想起这些,周有龙的心情就十分沉重。现在,大家都眼睁睁地看着他,好像他一下子就能拿出个什么好主意来。
事实上,巴维尔一病,他也感到没了主心骨。现在整个小分队的重担一下子就落到了他的头上,他感到有些无能为力。此刻,对于战士们来说,任何说服、劝导恐怕都顶不了什么用,他们最想看到的,是生的希望。
然而,希望在哪儿呢?
周有龙不得不坐下来,绞尽脑汁来想这个问题。进入这个神秘的魔谷以后,他感到脑子一下就不够用了,如一堆乱麻一般理不出头绪来,而且整天伴随在耳边的,是那讨厌的嗡嗡声,情绪极不稳定,喜怒无常,动不动就向战士们发火。有时候,竟不知道自己干过什么,在干什么,或者将要去干什么,糊里糊涂,晕晕乎乎的。
现在,他想弄明白这是一个什么地方。从目前的情况看,这是一个奇异的、大概类似于百慕大魔鬼三角的那种地方。指北针坏了,手表不转了,电台失灵了,这就说明周围的山里面有一种可怕的磁场在制约着这些东西的正常使用。那坠毁在这里的直升飞机正好说明了这一点。
那么,为什么会走不出去呢?从这些天来部队转来转去走原路的情况可以判断出,它是一个环形的山谷,只是因为天阴,下雪,加上刮风,能见度极弱,所以从表面上根本无法看出它是一个环状的山形,致使小分队老绕着它转圈子。
可是,那个神秘的过道在哪儿呢?老实说,这些天来,他已经转懵了,根本记不起那个过道到底在哪里。他能回忆起来的,就是遇到坠毁的直升机前和后两个方向,他记得是先进了那个过道,向前走了一个上午,才遇到那直升机的。那么现在就应该从那直升机处往后退一个上午的时间,然后认真扎下来在那一片地方找。
怎么找呢?他又去想这个问题。现在已经有近二分之一的人得了病,一起去找显然不是办法,而且耗费的精力太大,既影响行程,又苦了病人。
最后,他决定明天还是白已带两个人去找,让马玉彪留在这里照顾得病的巴维尔他们。
想了这些事情以后,他感到脑子像炸裂一样地疼痛难忍。
哦,想得太多了。他想,等到明天再说吧。
这样想着,他就站起来,挨个看了一下战士们,给他们掖紧被窝,然后,又把自己的军被加在巴维尔身上,就依在他身边慢慢闭上了眼睛。
一闭上眼睛,他就看见了自己的女儿嫣嫣。嫣嫣歪着头,问他:爸爸,你想我吗?
他的眼泪就忍不住往外涌。他在心里默默地说:爸爸想你,爸爸好想你呀,我的可怜的孩子!
一只秃鹫均匀地搧动着翅膀,从远处风雪弥漫的半空飞过来,沿着黑漆漆的山崖,低低盘旋,最后落在了小分队宿营的崖顶上空。它的下半身长满灰黄色的羽毛,冷风把它脖子上那一圈绒绒的东西吹得不断抖动着。它昂着光秃秃的头,一动不动,一双褐黄色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崖下那一伙束手待毙的军人。
马玉彪抬眼看了一下崖顶上的秃鹫,心里说,晦气!就把那刚烧开的雪水一点一点灌进巴维尔的嘴里。巴维尔此时还昏迷不醒,嘴里一直不停地咕叨着什么。
今天早晨天不亮,周有龙就带着两个战士和警犬出去寻路去了,让他留下来照顾生病的巴维尔和战土们。他听见巴维尔不停地念叨着水,就弄来些柴禾,支起行军锅,挖起积雪倒在里面。可那些柴禾上因为沾着雪,老是点不着,他就显得非常急躁和恼火。最后终于把火点着了,这才将雪融化、烧开。
给巴维尔喂了开水,他又去给战上们喂。而干这些事情对于他来说,就显得特别不容易。奶奶的,他想,我马玉彪就不是弄这个的料,竟然干起了娘们干的营生。
可是,不干又怎么办呢?一看到巴维尔和得病的战士们,他的心里就十分难过。都躺下啦,他想。这可恶的病,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得呢?出又出不去,要药又没药,这不是活活要人命吗?
他正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那只蹲在山崖上的秃鹫忽然放开嗓子叫了一声,听起来十分阴森恐怖。他一下站起来,抓起雪团向那只秃鹫打去。可雪团没打到就散了。
那只秃鹫仍然蹲在那里,纹丝不动,一双褐黄色的眼睛挑战似地注视着马玉彪。
马玉彪又抓了一块雪团,在手里狠狠捏了捏,就又向秃鹫投去。
这一次,雪团落在了离秃鹫不远的地方,它一下惊飞起来,抖动了两下翅膀,就沿着悬崖跟往前飞去。不大一会儿,它又盘旋而来,落在了刚才蹲过的那个地方,张开嘴又叫了一声。
马玉彪一下就火了,他骂了一声:“他奶奶的!”就端起冲锋枪,照着刚刚落下的秃鹫哒哒哒一梭子,那秃鹫就在飞溅的烟尘中丢下两声怪叫,逃离而去,再也没有返回来。
马玉彪收起枪,狠狠地往雪地上唾了一口唾沫,心想,人还没死,你狗 日的就想等着吃人肉!狗杂 种!
马玉彪挎着冲锋枪,慢慢向前面走去。
他边走边往那黑漆漆的悬崖上看。崖很高,崖上面,落满了白色的积雪,野刺野草在风中不断摇晃着。
他就这样一直往前走。脚下的积雪嘎嘎吱吱地响着,他一边走,一边看,不时地摇着头。
约摸走了一、两里地,他看到崖上面有一株株发黄了的狼头花在风中不断地抖动。一看到那花草,他就无比兴奋!狼头花,他想。早听阿大说过,青海山上长的药材样样能治病,狼头花清热解毒最有效力了。小时候,他就常跟着阿大去采药。阿大曾经是化隆县一带最有名的乡医。
一想起阿大,他觉得身上顿时增添了一股劲。他找了一个不大陡峭的崖壁慢慢朝上爬去。
山崖尽管不太陡峭,可对于一个几天没吃过东西的人来说,爬起来就十分吃力。
是的,他到现在也没有吃过一口东西。尽管杀了那匹马,周有龙硬塞给他一块肉,但是,他没有吃。他吃不下去。这不仅是个民族习惯问题,而是他确实吃不下。想起大白马与战士们的深厚情谊,他觉得杀了它本身就是一种犯罪!
现在,他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了,爬了几下,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而且脚底下老打滑。有一阵子,他甚至怀疑自己能不能攀上这道崖还是两回事。
可是,一想起巴维尔他们,他就觉得自己有责任攀上崖去,采来那药,为大家治病。于是,又鼓足劲,使劲往上攀去。
对于攀崖,他应该说是有经验的。阿大被人打残后就再也无法上山采药了,但是他仍然拄着拐杖,领着马玉彪去采药,若遇到陡峭的山崖,阿大就一挥拐杖,说:“去,上去采!”开始,他还有些胆怯。爬到半腰就回头看阿大,阿大冷冷地一言不发,见他回身,就喝一声:“往上爬!”他就爬上去了。慢慢地,他就练就了攀崖的本事。
可这会儿,要攀上这道崖,他觉得这是他一生当中最难攀的一道崖了,比上次到豹子掌侦察时还难十倍。那次不管怎么说,他浑身还有使不完的劲。而现在他全身酥软,四肢无力,攀了一阵子,就觉得从手到脚已经颤抖不已。
他于是就停下来歇了一会儿。抬头看看崖顶,不远了,他想,再有几下,就能爬上去了。
但是,他的四肢越来越颤抖,到后来根本就无法自持。
你真的没一点力气了吗?他想,眼看再有几下了,你就不能再坚持一下吗?你在小分队里吃得最多,现在大家用到你了,你就得为大伙好好卖卖力气才行。可是,我四肢无力,浑身颤料不已,怎么能爬上去呢?
他紧紧贴着石崖,脸靠在冰凉的石壁上,虚汗淋漓,不停地喘着气。
哦,我得歇歇,他想。等攒足了力气,我想我能够攀得上去。
慢慢地,他感到石崖的凉气开始浸进脸颊,钻上头顶,又延至全身,他感到那凉气顺着血管输送到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和神经末梢。
行了,他想,我的身体再也不颤了,我得开始继续攀。这样想着,他就用头在膀子上抹了一下虚汗,舒展了一下筋骨,又继续向上攀去。
他觉得歇了一会儿,身上多少还有一点劲,攀剩下的这一段不成问题。于是就趁着那股劲儿,咬着牙几下爬到了崖边。这时候他感到脚底下开始打滑,就一把逮住了崖边上的刺丛。刺丛既硬又尖,刺得手掌钻心地痛。他想,这时候你无论如何不能松手,别像上次那样挂在崖边上,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到最后耗尽气力就只有掉下去的份了。于是,也顾不得刺痛,两手抓住那刺丛,使出最后一点气力,终于爬了上来。
他在崖边上歇了一会儿,就抓着那长在斜坡雪地上的野刺,向前走去。到了那狼头花跟前,他拽住花草秧,连根拔起,拿到眼前看了看,心里说:没错,就是它,就继续去采。
不大一会儿,他就采了几十株。差不多够了,他想着,就把狼头花装进挎包里。这时,他忽然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株长得非常粗大、肥硕的蘑菇样的东西。“雪灵芝!”他兴奋地叫了一声。雪灵芝是雪原上极其贵重的一种药材,据说它可以治愈一切雪地中的不适症,还有起死回生的奇效。看见它,马玉彪就禁不住向它走去。
雪灵芝在风中不停地抖动,好像是白雪地中伸出来的一只不断舞蹈着的女人的手臂,非常美丽,非常富有吸引力。马玉彪想,我得去采了它,就向那株雪灵芝跟前挪过去。雪灵芝还在抖动,好像那美丽女人的手臂向他做着某种神秘的示意。他往前挪着,想尽量离它近点。可离它越近,地势越陡,越不好采到它。
那美丽女人的手臂还在向他挥动着,好像在故意逗引着他似的,弄得他有些心烦意乱。
我不相信就采不到你。他这样想着,就又往近挪了挪,一手抓住身边的刺丛,一手向那只雪灵芝伸去。可手离它还有尺把远。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这时,他的身体就像一只拉开的弓弦一样绷得既紧又直,手伸过去,离那雪灵芝近了不少。但是还有三、五寸的距离。奶奶的,他想,怎么够不着呢。他把身子又往直绷了绷,抓刺丛的手移至那刺丛的梢尖。这样,就把身体往前移到最大限度了,那只伸出去的手就一点一点往前移。还有两寸远,一寸远……马上够着它啦,他想。就又使劲往前够了一下,手指已经触上那雪灵芝的叶片了。他心里顿时一阵喜欢,又往前移了一下,牢牢抓住了那株雪灵芝。这时候,他的脚下猛一滑动,身不由己地脱开了那正抓着的刺丛,身体向着崖底坠落下去。
……
雪,仍然在不停地往下落着,落到了蒿草丛里,也落在了马玉彪的身上、脸上。他静静地躺在崖下,纹丝不动,没有一点声息。
许久,他的嘴唇好像动了一下,接着就再没有任何反应。
……哦,是什么在旋转?疯了一样的旋转!眼前黑沉沉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只有旋转,不停地旋转!
这是在哪里呀?他想。脸上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往下落,凉丝丝、酥痒痒的,很绵软,很舒服。是小穗子吗?她的头发也这样拂过我的脸。可是,不像。那落在脸上的东西好像是轻飘飘地片状物,很轻、很蓬松的。不大一会儿,好像又没有了。到底是什么呢?不,我得睁开眼睛看看。
马玉彪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灰濛濛的天空和飘洒而下的落雪。
噢!是雪。他想。我怎么会躺在这里呢?是啊,怎么能躺在这里呢?
对了,他想,我出来采药,我攀上了山崖,采了许多药,然后又去采那株雪灵芝,够着它了,就掉下了山崖。
那株药呢?他伸出手在雪地上到处去摸,果然摸着了,便把它拿在眼前去观赏。雪灵芝确实不错,茎长叶大,肥硕无比,有了它,巴维尔和战士们就有救了。他把雪灵芝装进挎包,开始慢慢往起爬。
当他支撑着身体坐起来的时候,感到头非常疼。摔得可真不轻!他想着,准备站起来,谁想这时候,他就发现有一条腿死沉死沉,一点都挪不动。
他的脑了里顿时像掠过了一道电闪,接着就轰然一声飞炸起来!
“我的腿咋啦?”他疯了似地喊了一句,就想把那只腿拉到近前来看,可是怎么也拉不动。他一边拉着,一边止不住泪流满面。
“我的腿摔断啦!”他喊了一句,就抱住那条腿大哭起来。
不大一会儿,他猛然停住,从肩上拉过挎包,打开包带,从里面拿出那些草药看了看,迅速装进去,接着就发了疯一般朝前爬去。
你太混蛋了。他想。战士们正在等着你用草药去救他们的命,而你却在这里为自己的一条腿大哭不止,你能对得起谁呢?十几个人的生命重要,还是你的腿重要!部队把你培养成一个中尉军官,你难道就是这样一个德行吗?自私!无耻!!不是人!!!你珍惜的不是小分队的命运,而是你自己!
都怪那株女人手臂一样舞蹈的雪灵芝!若不是它,你绝不会从崖边上掉下来,摔断腿。本来,已经采够了,为什么偏偏要去采那株雪灵芝呢?啊,还是你的问题,你怎么能够联想到那是一只女人舞蹈的手臂呢?你的思想太不纯洁了,太不干净,太肮脏了!它本来就是一株草药,无论如何,也不能同女人的手臂连在一起。这完全是你的卑鄙的下意识在做怪!啊,下意识,流氓的下意识,难道这就是弗洛伊德那家伙所说的下意识吗?弗洛伊德,你害得老子好苦啊!
他爬着,眼泪哗哗地往下 流着,他也不去管,只是一下又一下地用手臂不断地抠着前面的积雪,拖着那一条沉重的腿,向前匍匐而行。
爬吧。他想。只有这样,只能这样,你的腿断了,再也站不起来了!
不,不能断。他想。我已经答应过小穗子,出去是个啥样,回来还是个啥样。我绝不能断了这条腿。我欠小穗子的情太多了,我不能连她的这一点可怜的愿望也不能满足。她太弱小,太纯情,太经受不起打击了。她那么爱你,那么舍不得离开你,但知道你要参加小分队时,她连一点反对的表示也没有,把自己的眼泪悄悄咽进肚里,为你收拾行装,强忍着泪水,还向你陪着笑脸,她多不容易呀。她无非是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够平平安安地归来。除了这个,她别无所求。可你呢?你给予她的是什么呢?不说你婚前没有给予她一个正常的恋人应该给予的温存,就是婚后,你也没有尽到一个丈夫应尽的责任。结婚不到一个礼拜就抛下她走了。她理解你,支持你,让你去。你总该珍惜自己,珍惜小穗子给予你的那一份情意吧。可你总是这样大大咧咧,满不在乎,动不动就耍二杆子脾气。为了去采一只不断舞蹈的女人的手臂,你把什么都忘了。你已经采够了,为什么偏要去采那一株呢?你已经让那女人的手臂把魂给弄丢了。这大概是穆罕默德对他不肖子孙的惩罚吧。你害的不仅仅是你一个人,你还害了小穗子,更重要的,是你害了整个小分队。
一想起小分队,他就想起了巴维尔他们躺在雪地里的情景。他们一个个高烧不止,不断地说着胡话,生命已经到了垂危阶段。他们要死了吗?他们会死的,如果没有这些草药,他们绝对会死的。
可是,你怎么爬得这样慢呢?你应该快一点赶回去,为他们熬了药喝。他们快不行了,他们正等着你用这草药去救他们的命呢!你快一点不行吗?不行,他想,我一点也爬不快了。我的脑袋很疼,那只腿重得厉害,一点也拖不动。我只能这样一点一点不停地朝前爬。我再也快不了啦!
不,你得快点,他想,你愿意看见那些可怜的战士们在你的面前一个个地死掉吗? 已经死了两个啦。他想,两个都是好样的,都让你难以忘怀。金涛死了,你哭得最凶,因为金涛就像一个柔弱的小 弟弟。你不仅没有保护好他,而且在他生前还几次伤了他的心。你对得起他吗?你对不起!罗小禾死了,你也哭得最凶。因为罗小禾天生了那样一个爱说爱笑的脾性,总喜欢和你开玩笑。尽管你是干部,罗小禾是战士,但是,和罗小禾在一起,你就很快活。罗小禾猛不丁一死,你就觉得心里顿时失去了平衡,好像那些欢笑骤然间离你而去。
不能再死一个人啦。马玉彪想。死了两个已经使我忍受不住了,再不能死第三个了。若是真要死第三个,那就死我好了。宁可我死了,也不能让那些可怜的战士们去死。
他这样一边想一边朝前爬。感到两臂越来越吃不上劲,那条摔断的腿死沉死沉。拉着它就如同拉着一块沉重的石磨,他估计那腿中的骨头早已断裂成一片片的碎碴,血肉模糊,不像个腿形了。
我的腿完啦,他想,没救啦。就像阿大的腿一样,永远成了一个多余的累赘。我大概是命中注定要丢掉这一条腿的,就像阿大命中注定要丢掉那条腿一样,我们父子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
难道是命吗?不,他想,这不是命。我从来就不相信命这一说。如果人人都认了命,那就一辈子啥事也干不成。当年阿大让那些人打成了残废,如果他认了命,早就自 杀了,绝不会活到如今。如今他是县里的人大代表,不仅自己开了诊所治病教人,而且为老百姓奔走呼号,为社会医治顽症。他刚强地活着,畅畅快快地活者。人活着,就要活得像个人样儿。他常这样说。他自己就是一个活人的最好典范。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刚强的父亲!
想起阿大,他的浑身顿时增添了一股劲。奶奶的,我就不相信我爬不动。一条腿算个啥!丢了就丢了,没有啥心疼的。我马玉彪不在乎一条腿,丢了一条,还有一条,拄着拐杖站起来,我马玉彪还是一条项天立地的男子汉!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好像恢复了不少劲,手臂一下接一下地往前划,像划动着一只游艇,显得非常均匀、有劲。奶奶的,没有啥了不起的,越是艰难,你越不要怕它。艰难是个鬼,你越是往前,它就越是朝后退。人活着,就是个这,没有啥大不了的。视死如归,那才是英雄的本色。
他爬着,不停地朝前挥舞着双臂,一下接一下地划动着身体,好像是在白色的雪海里面尽情地游泳。他身后那条不断向前延伸着的雪沟,好似在雪海中留下的一条长长的雪浪花。
这样爬了很长一段路程,他再也支持不住了,便停下来,一头扎进雪里,不停地吞食着积雪。积雪被他吞进嘴里,来不及细嚼,就猛咽下去。他感到积雪在肚里慢慢消融,接着就化为乌有。他吞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到眼前还在不停地飘着雪,远处雾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他抬头朝崖上面看了看,估算了一下爬过去的距离,已经爬了有三分之二的路程了,他想,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就能把药送到了。他摸了摸身后的挎包,挎包鼓鼓囊囊的,他心里顿时踏实下来。接着,继续朝前爬去。这下子,他感到浑身再没有一点劲了。而且那积雪下肚,又逗引起了饥饿。可是没有吃的东西,他只好忍着饥饿继续朝前爬。这会儿,他感到那手臂一点都不听使唤,好像成了两只酥软 无力的橡皮棍,挥出去,收不回来,好不容易收回来了,又挥不出去了。他就这样一下一下地慢慢朝前挪。挪到最后,彻底瘫软了,一点也挪不动了,他便一头又扑在雪地里。
许是雪让他清醒了一点,他在雪中爬了一会儿,又抬起满是积雪的脸。看来,还有段距离才能到达小分队的宿营地。他想。
一想起小分队,他的神经骤然间绷紧了。巴维尔他们还活着吗?他们是不是死了?不,他想,谁也不能死,要死死我,不能死大家。哪怕累死我,也得爬回去。如果大家吃不到我采的药就死了,我马玉彪就是死在这里,也对不起大家呀!
他的眼泪顿时奔涌出来,他想张开嘴喊一声,可连喊的力气也没有了,于是继续向前挪动。那两条胳膊一点都不听使唤了,他就改用肘部支撑着向前挪。挪了一会儿,还是不行,他就用肩膀和下巴支撑起前胸,身体一弓一缩地向前拱,就像一只可怜的皱折虫那样,在雪地里一点一点地蠕动着。
快到了。他想。怎么还看不见人呢?不远了。他想,再坚持一会儿,就到了。不,我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我的劲已经拼得光光的了,一点都不剩了,我真的,真的一点点也爬不下去了……
这时候,他忽然看见前面出现了几个战士。那几个战士一看见他,就向他奔跑过来,准备将他搀扶起来。他这才挣扎着说:“别搀我,快,快把挎包,挎包里的药拿去煎……”说完,头就扎了下来。
周有龙带着马魁、祁怀永两个战士和金贝一大早出去,找到了那架坠毁的直升机,就开始往他记忆中的那个过道方向而去。
走了约有一上午的时间,估计和那天上午进洞的距离差不多了,几个人就沿着悬崖跟前仔细往前寻找起来。他们在那一段寻得特别细致,特别用心。可反复寻找了好几遍,那个神秘的过道不知是上了天还是入了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几个人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往雪地里一躺,不知道再想个什么办法,才能找到那个神秘的过道口。
难道是我判断错了吗?周有龙想。不,不会错。就是这个方间,就是这个距离,怎么会有错?既然没错,可那过道口呢?几个人在最有可能是过道口的地方看了又看,把那崖壁敲了又敲,唯恐遗漏了什么,或者让什么假象迷住。但是,不管怎么找,也找不见那神秘的过道口!这又怎么解释呢?
看来,那条过道口从这里彻底消失了。
周有龙顿时感到黯然伤神,心灰意冷。
后来,他们就漫无目标地搜寻而去,想到其他地方去碰碰运气。
他们边走边寻,整整一天过去了,连个过道口的影子也没有发现。
天黑以后,他们来到了一个簸箕形的黑湾掌里。这里怪石林立,处处透出一种阴森和恐饰的气氛。
周有龙一看这地形,就顿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头皮发炸。这是什么地方呢?他想,怎么以前没有见过?而且我一看见它,就觉得不大对劲,是不是又遇到了一个比这魔谷更为可怕的去处。
他正决定是不是应该早点离开这里,因为这地方与他记忆中的入口处不仅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而且地形地貌也大相径庭。
可就在这个时候,那只警犬突然冲着里面汪汪地叫起来。周有龙开始还不明白它为什么叫,可等他仔细一看,就见前面的雪地上窜出一个又一个黑影,黑影的眼睛里闪动着鬼火般的点点亮光。
狼!他下意识地在心里叫了一句。三个人赶紧聚拢在一起。
警犬不停地向前扑叫。在警犬的叫声中,只见有无数条狼从黑洞洞的狼窝里窜出来。不大一会儿,前面就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狼,那鬼火般的点点亮光如繁星一般闪动着。
周有龙一看这阵势,知道恋战不得,他早就听说过群狼的厉害。而且他也无心与一群饿狼去较量,他的目的是要找那个神秘的过道。
可是,无论他如何喝叫,那警犬就是不听,它一个劲地往前扑叫着,好像非得与那狼群争个你高我低。
狼行动了。只见它们从两侧开始迂回,准备形成一个包围他们的态势。周有龙一看急了,马上端起冲锋枪,照着跑在前面的狼群哒哒哒扫了一梭子,几只狼应声倒地。
等他再去喝叫警犬准备撤出这里时,那狼群已经牢牢实实地把他们包围起来了。
三个人就背靠着背,不得不与狼群决一死战了。
那狼群在屏息静观,在等待着。一时间,人兽双方形成了一种僵持的局面。
最先发起冲锋的是警犬金贝。只见它朝着正前方那狼群最密集的地方冲了过去,一口逮住靠前的一只狼,撕咬起来。顿时,狼犬滚作一团,搅得雪尘乱飞!
周有龙也觉得不能再僵持下去,就喊了一声:“打!”于是,三支冲锋枪就照着不同方向“突突突”地猛烈扫射起来。
狼在惨叫和呻 吟当中扑里扑通倒下去一大片。
这一阵猛烈扫射,狼群儿乎被结果了三分之一。
金贝和狼还在撕咬着。同时,又有几只狼也跑上去,一起去撕咬金贝。周有龙一看有那么多狼去围攻警犬,想开枪,又害怕误伤了金贝,几个人就迅速靠近射击,打倒了几只从侧面进攻金贝的狼,想把金贝从狼群里救出来。可金贝依然紧紧地叼着那只狼的脖子不放,直至咬断狼的喉管,狠狠甩了儿下,见狼已经死了,这才丢开,又继续往前冲去。
周有龙见金贝已经咬红了眼,还一个劲地往掌子里面冲,也就只能且打且进,跟着警犬走。
等他们把前面的狼群打散,救出金贝以后才发现,尽管他们已经突破狼群的包围圈,但是他们已经把自已置身在一个更加危险的境地里。面前三面环山,无路可走,身后那些被打散的狼群又迅速聚集起来,堵住了退路,他们彻底被狼群围困起来了。
金贝已经负了伤,它的前胛被狼撕开了一片皮,后腿也有几处被咬伤了。但它仍然虎视眈眈地注视着那些不断逼近的狼群,嘴里发出低低的吼声。
周有龙见一时半会很难脱身,就继续往里撤去,在狼窝前一个被风刮起来的雪墙后面停住,伏下身米。这时候,金贝已经发抖不止,站立不稳了。周有龙就从身上掏出急救包,给它包扎了一下伤口,就把它安顿在雪墙后的隐蔽处,喝令它不要乱动。
这样,三个人就能够专心对付那些狼群了。
狼群缓缓地向这里逼过来。那些绿森森的、鬼火一般的眼睛闪动着仇恨的光芒。它们一点一点往前移动,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嚎叫和怒吼。
在离这道雪墙不到五、六十米的地方,它们站住了。
周有龙检查了一下带来的子弹,发现已经消耗了不少,于是叮咛马魁、祁怀永两个节约子弹,等狼靠近一点再打。几个人便迅速做好了战斗准备。
不大一会儿,狼群便开始发起进攻了。开始是一小伙慢慢试探着往前走来,见这边毫无动静,就大起胆子,向雪墙跟前直扑过来。
眼看离雪墙只有一、二十米的距离了,周有龙他们三个突然跳起来,一顿扫射,这小群狼一个个被打得裁倒在地。
后面的狼摆出了更大的阵容,四散开来,像惊了的羊群一样扑向周有龙他们。
周有龙他们迅速换好弹夹,把腿踩在雪墙上,平端着枪,看到狼群越来越近,已经越过了刚才那小群狼丢下的尸体,就如喷洒弹雨一般向狼群猛烈扫射。前面的狼被打倒了,中间的狼正想退回去,不想后面的又涌上来,于是,狼群就绞在一起,冲也冲不来,逃也逃不去,它们完全置身在一个被动挨打的地位。
周有龙他们也疯狂地扫射着,只听三支冲锋枪“哒哒哒哒”地响成一片,红色的火焰映照着这几个急红了眼的武 警的脸。他们扫射着,嘴里呀呀地大叫不至,感觉到这是一次无比痛快、无比满足的发泄。
狼群一片连着一片地倒下去,最后几乎堆成了一排小山。
狼在惨叫,在呻 吟,在逃散……
当他们正想趁着这股劲头把那剩下的狼全部消灭时,就发现子弹打完了。胸前的子弹袋空空如也,雪墙上,丢满了空弹夹和密密麻麻的空弹壳,所有的冲锋枪没有一颗子弹了。
周有龙收起冲锋枪,让那两个带八一式冲锋枪的战士上起了刺刀,他自己也从腰间拔出了手枪。
很显然,用手枪来对付面前那些活下来的为数不多的狼,就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
逃散的狼见这边停止了射击,就又慢慢汇集起来。尽管剩下了七零八落的十几只,但是,它们已经被眼前这几个疯狂屠杀自己同类的军人激怒到了极点,它们磨动着厉齿,喘着粗重的鼻息,瞪着鬼火一般愤怒的眼睛,一步一步地逼了上来。
“啪!”尖细的手枪声响了,狼群中应声栽倒了一只。但这丝毫也没有阻止狼群的逼近。
“啪!”“啪!”又两声枪响,又有一只狼栽倒了。狼群继续前进着。
“啪! ”“啪啪! ”一连几声枪响,那狼群中又接二连三地倒下几只去,剩下的七、八只狼仍然在毫不犹豫地向着周有龙他们直逼过来。
……十米!
八米!
五米……
周有龙跳起来,射完最后几颗子弹,前面两只狼就重重地倒在了雪墙前。后面的几只狼一看到了人跟前,就一下猛扑过来。
马魁和祁怀永一步抢上前去,一个用刺刀捅进了扑在最前面的狼嘴,一个用刺刀捅进了另一只狼的前胸。两只狼惨叫着滚下了雪墙。
还有三只狼!
它们停在雪墙前,朝着周有龙他们龇牙咧嘴地低吼着,好像要把百倍的仇恨全部集中起来,撕碎这几个军人,然后一口吞进肚里。它们低吼了一阵,就闪电一般分别扑向了面前的三个人!
周有龙早已收起了手枪,倒握微型冲锋枪,见那狼扑过来,就抡越冲锋枪,砸在那只灰毛狼的脑袋上,只听“哐”的一声响,虎口被震得生痛,狼低了一下头,就闪在一边,没事似地又转过身来。周有龙没想到狼的脑袋这么坚硬,没等他再举起枪,那只狼就一下冲了过来,一头撞在他的身上,他被撞了个仰面朝天,摔倒在雪地里。
那只灰毛狼顺势飞扑上来,前爪按住他的肩膀,张开尖厉的牙齿,直取他的喉管。他已经来不及躲避了。
这时,只见侧旁闪电般窜过一条黑影,一嘴咬住了狼的脖子,狠狠甩开了这只想取他性命的恶狼。于是,两条黑影就互相撕咬起来了。
周有龙爬起来一看,原来是金贝。就扑上前去,轮起冲锋枪,狠狠给了那条恶狼的后腰一下子,狼的身体顿时就瘫倒在地。已经结果了那两条狼的马魁和祁怀永赶过来,一人刺刀,捅进了狼的前胸,狼惨叫一声,倒地死了。
整个狼群被消灭了!
他们几个人还站在那里。
此时,周有龙的脑子里简直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相信刚才还和狼群进行过一场激战。他看着眼前那些横七竖八的狼的尸体,好像是在梦里,既真实,又荒诞。
他觉得脑子里胀痛不已,那种不绝于耳的讨厌的嗡嗡声响得更加厉害,似乎耳朵里只有那一种声音在响,在轰鸣。他站着,麻木地站着,不知道现在到底该干什么?
还是金贝的叫声惊醒了他。他朝金贝看去,只见它仍然像开始发现狼群那样向着狼窝里面一个劲地扑叫着。
他的脑子顿时又飞炸起来!
难道里面还有狼吗?他想。如果真是这样,可就了不得了!我们连一颗子弹也没有了!于是,他就厉声喝住金贝,摸摸它的脑袋,说:“走吧,别再闯祸了,我们回去吧。”
可那金贝根本就不听他的话,没等他把话说完,就径直跑向了黑洞洞的狼窝。
周有龙害怕金贝再吃亏,就从马魁手里换过带刺刀的冲锋枪,几个人就跟着警犬闯进了狼窝。
在黑洞洞的狼窝里走了一阵,眼前的景象就把他们惊得目瞪口呆!
这里又是一个魔谷!只见那好大一片空地上铺满了皑皑白雪,远处有一道黑色的山崖,山崖上空是一片灰暗的天空。
周有龙无论如何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头认真地想。想了半天,就猛地睁开眼睛看,这一看,迷迷糊糊的脑子里顿时像裂开了一个大口子,豁然开朗。
哦,是的,他想,这里不是狼窝,而是小分队曾经走进魔谷的过道。是的,就是那个神秘的过道。狼是从外面走进去的,而不是里面就有的。只是我们一到魔谷里就把方向整个颠倒了。我只记着坠毁的飞机前和飞机后的距离,但是弄错了方向,今天上午着力寻找的那个地方与这里恰恰是个反方向。而且这里的洞口基本上被雪封住了,所以就是到了它跟前,你也不会认出这是小分队曾经走进魔谷的过道。若不是金贝 领着出来,怕是一辈子也出不来了。
想到这里,他感激地朝金贝看了一眼。金贝正蹲在洞口旁,一眼不眨地注视着远处的旷野。
周有龙一下把它搂在怀里,看着瞪直了眼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的马魁和祁怀永说:“咱们出来啦!走出魔谷啦!”
小马和小祁一听,顿时兴奋得狂叫一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第十四章 魔窟里的罪恶
冰雕玉砌的云水洞外,到处一片洁白。悬崖上空的冰柱如一把把倒挂的银剑直刺下米,把这里装扮得如同仙境一般。积水潭上,雪像一层白色的地毯,平平展展地铺在冰面上。四周那些灌木和蒿草的枝茎上,都堆满了一团团的积雪。
雪还在继续下个不停。
秃鹫披着一件豹皮大衣,站在云水洞口,望着眼前那一片银色的世界,浮想连翩。
六年啦,他想。整整六年过去啦!我秃鹫苦撑苦熬,总算弄起了这片金场,如果霍斯教父在天有灵,他一定会知道我秃鹫对天神的忠诚。
可眼下那些带炮的雷子竟然想夺了这片金场,把我和弟兄们一个个送上绞刑架。我是绝不会甘心就这样束于就擒的。我秃鹫对共 产 党和解放军的深仇大恨,已经在心底埋藏了几十年,至今还没有报呢!你带炮的雷子想来收拾我,没那么容易!
那些带炮的雷子被引进迷 魂谷以后,至今还不见出来,他估计十有八九已经完蛋啦。即使能找到出口,活着出来的希望也不是很大,因为出口外面的狼窝掌活动着那么多的狼,不用他秃鹫动手,那群饿狼也会去收拾掉他们的。
他秃鹫不到万不得已,决不会动手杀人。杀人是最愚蠢、最没出息、最不附合教义的行为。霍斯教父一再教导他要用教义去感化那些受苦受难的灵魂,让他们成为天神最忠实的仆人。然而,进入桑洛依那几年来,他尽管收买了不少人心,但绝没有改变他们邪恶的本性。这些人大都有人命债,而且作恶多端,他不可能改变他们。而且,他也要利用这一点来占住这片金场,在残酷的现实中生存下去。
此刻,他又想起了霍斯教父的另外一句教诲:要想在这个狼一样的社会里生活下去,就要变得比狼更凶残,比狐狸更狡猾。是的,他已经深刻地领悟到了这句话的含义,而且也是不断提醒自己这样做的。有时候,他认为霍斯教父的这句话与他常常教诲的仁慈、弃恶扬善完全是对立的。但是,他仍然愿意两者都相信。因为霍斯教父是天神派来的,是不容怀疑的。
几年来,他也是把这两个原则很好地溶为一体,来笼络人心、占据金场的。在他看来,要想活下去,善不能不有,恶不可全无。否则,人将难以生存!
想到这里,这个桑洛依那金场的第一霸主心里陡然间增加了许多勇气和信心,他像要去跟谁打架似地提起臂膀,把袖子往上一提,双手叉在了腰间。
站在他身后的九指狼见他披在肩上的大氅快要掉下来,就殷勤地走上前去,帮他披好大衣,说:“掌柜的,进去吧,外面冷!”
秃鹫看着眼前纷纷扬扬飘露的雪花,一动也没有动。半天,他突然开腔问:“老狼,你说那些带炮的雷子这会儿怎么样了呢?”
“嗨! 你还担心这个呀!”九指狼显得十分自信地说:“我九指狼办事,你一百个放心好了。叫我看,那些带炮的雷子这会儿困不死也差不离儿,说不定早下了秃……”说到这里,他马上打住,看了看秃鹫一眼。他本来想说“秃鹫”二字,可他知道掌柜的忌讳这两个字,就改口说:“……下了老鹰和狼的肚子里啦!”
秃鹫一听,笑了笑,拍着九指狼的肩膀说:“你也别怕犯忌,秃鹫就秃鹫,我本来就长得秃嘛。你也一样,九指狼,可不就是一条狼?咱们一个是秃鹫,一个是狼,合起来就能吃掉那些带炮的雷子!”说完,发出一阵类似于乌鸦叫唤般的嘎嘎大笑声。
九指狼也在一旁跟着大笑不止。笑毕,他就趁着秃鹫的高兴劲儿,凑到秃鹫的耳旁说:“掌柜的,弟兄们紧张了一个来月,肚子里早没油水啦,你看,是不是……”
“好!”秃鹫很痛快地一挥臂,大氅又开始往下掉,九指狼赶紧给他披好,只听秃鹫继续说:“你去安排,搞丰盛点。咱们确实也该开开荤啦!”
九指狼马上眉开眼笑地说:“好,我马上去办,马上去办!”
于是,两个人就返回洞口。到了守洞口的小子们跟前,秃鹫像记起什么似地,忽然停下来对他们说:“你们这些天要特别留点神,注意外面有没有动静。洞里的人没有我的话,一个都不准出去。”金喽们慌忙点头称是。秃鹫说完才和九指狼一起走进了洞中。
这时候,刘大牙正在秃鹫住的偏洞里向雪里红献殷勤。他一边伸手烤着火,一边瞪着一双色 情荡漾的眼睛,看着翘起腿来烤火的雪里红,就把手放在雪里红的大腿上,说:“雪妹子,晚上可寂寞?要不要我大牙给你暖暖身子?”说着,就把手慢慢滑向雪里红的大腿根。
雪里红动也投动,抬头瞟了一眼刘大牙,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
恰在这时候,秃鹫走了进来。刘大牙一见,马上从雪里红的大腿上收回手,站在一边,露出大板牙,向秃鹫尴尬地嘿嘿笑着。
秃鹫装着什么也没看见,脱下大衣抖了抖雪,边往身上披边叫了一声:“大牙呀!”
刘大牙赶紧“哎”了一声,往前走了两步。
秃鹫在火盆旁坐下来,慢悠悠地说:“你回到洞子这么长时间,伤可养好啦?”
刘大牙活动了一下胳膊说:“嘿嘿,差不多了,差不多了。”
秃鹫就说:“那好哇。以后你就多帮着九指狼一点,护好洞子。听见啦?”
刘不牙又答应了两声。
秃鹫闭起了眼睛,向刘大牙挥了挥手,刘大牙知趣地退了出去。
秃鹫支走了刘大牙,便仰躺在木椅上,头靠洞壁,一言不发。红红的炭火正旺。映得洞里闪闪烁烁,使人顿生一种暖融融的十分舒畅的感觉。他的脑子里顿时回想起了一九四九年以前的上海,回忆起当着少将师长太太的母亲温暖的怀抱,就觉得十分美好。好像凝结在体内的血渐渐变得活腾起来,在他已近干枯的脉搏里奔涌不至!他躺着,一动也不动。暗红的火苗映在他发亮的秃顶上,显得通红透亮。
雪里红翘腿烤着火,看了一眼秃鹫的表情,就把眼睛移向洞口那边。
雪里红回到云水洞以后,好像变了一个人,动不动就痴呆呆的,望着洞口的亮光发愣。她多么向往外面的世界啊。外面有五彩的阳光,有轻柔的和风,有雨,也有雪,更重要的,还有一个人。
这个人从她认识开始,就永远记在了心里,让她现在,以至将来永远也不能忘怀。
这个人就是周有龙。
一想到周有龙,她就想起周有龙那副硬汉子的脸,想起他面对黑豹尖刀剖割时所表现出的无畏神情。是的,她爱他。如果说那天晚上,周有龙醉酒后,她是想试探他才到他的房里的话,那么,在几天以后的傍晚,她看到周有龙面对着雪山和晚霞独自流泪的情景时,她就彻底爱上了他。她以为,这才是一个男人最珍贵的东西。
她本来想用激将法,使周有龙说出自己的真实身分,然后和他一起离开这个没有人性的地方。可周有龙几乎不经意地就掩饰过去了。她尽管骂他是伪君子,可依然爱她。她不想把他出卖给黑豹,也是这种心理在作怪。但是,她又不允许周有龙干出不利于金场的事,才在话里暗示他:谁都需要一条活路,我不出卖你周有龙,你周有龙也别干坏场子的事。她想这样以来,周有龙出不去,自然就会留在场子里,日子一长,这桩好事自然能够成功。
可周有龙不给她一点情面,竟然缚住她,照样领着带炮的雷子破了斧劈门。她在仓皇逃跑的路上,被追在后面的周有龙喝住。那一刻,她甚至不想活了。可是为了场子,为了报答秃鹫给予她第二次生命的恩情,他依然举起了手枪,打中了周有龙的肩膀。但是,这一枪,她是留着私情的。凭地在掌子里练就的枪法,她当时就可以打死他。但是她在开枪的那一瞬间,竟改变了主意,枪口稍稍偏了一下,才没有致他于死地。
到了云水洞,她想努力忘掉这个人,可是这个人竟牢牢地扎在了她的心里,怎么赶也赶不走。以至她每每坐下来,或者百无聊赖时,就把眼睛转向洞口方向,看那透进来的亮光。她希望周有龙从洞口那边走进来,哪怕最后打死她,她也觉得这是一种欣慰。
此刻,她就这样望着洞口方向,目不转睛地盯在那里,露出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痴呆呆的表情。她觉得这个洞子如同地狱,那成天和她呆在一起的秃鹫,好像是一具僵尸,动不动就一言不发,靠在洞壁上想心事,几乎从来不跟她说一一句话。
许是火盆烘烤的缘故吧,秃鹫觉得身上好像每一根血管都流起了热腾腾的血液,既舒服,又有一种欲念。
他睁开眼睛,向雪里红望去。雪里红看着远处的神态是那么雅静,她的白皙的颈项和丰腴的手臂,使他顿时想起了蒙娜丽莎的神态。她坐着,翘着腿烤火,使他顿生出一种春情的萌动。
哦,多长时间啦,他想,我一直没有像今天这祥认真地去看她,去注意她。很长一个时期以来,我甚至把男女间作 爱的事淡忘了,竟把守在自己身边这样一个活鲜鲜的女人忘得一干二静。她是那么美,那么招人喜爱,她的姿势、神态,无不传达出一种令人为之颤栗的诱 惑。
秃鹫再也忍不住内心的sao动与不宁,他坐起来,轻轻走过去,拥住了雪里红,亲了亲她的油黑的头发,又亲了亲她美丽的额头,最后一下就把嘴放在雪里红鲜亮的嘴唇上,不断吸 吮起来。雪里红身子轻轻地抖动,闭起了眼睛,发出一两声轻 吟。
秃鹫吻着 她,心里就止不住想做一件事情的欲 望。他一臂搂着雪里红的后背,一臂托起地的双腿,把她抱了起来。走到一侧的床边,放下她来,就以更加迅猛的动作吻她,手摸索着解开雪里红的上衣,又一路解了下去。
雪里红躺在床上,任秃鹫怎么动作,她也不管。她紧闭着眼晴,心早已离开了她的躯体。她觉得又回到了很久以前的某个夜晚。那晚上,同样有一个粗壮的男人像秃鹫这样把她抱在了床上,她渴望那个人吻她,拥抱她,抚摸她饥 渴的肌肤,然而,他没有,没有……
想着想着,就有一珠眼泪从她紧闭的眼睛里滚落下来,滴在枕头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秃鹫起来了。雪里红本想躺一会儿的,可秃鹫对她说,晚上弟兄们要好好快活一下,让她也去,她驳不过,就起来了。
不大一会儿,九指狼走进来,乐呵呵地说:“都准备好啦,请掌柜的和夫人入席!”
松明闪亮的大厅里,人声鼎沸,闹闹嚷嚷。临时凑合起来的石桌、木板箱以及雪松支就的粗糙的案子上,摆满了各种诱人的菜肴。那些早已守候在旁的金客子们垂涎三尺,不停地咽着口水,或抽 动鼻子闻着菜香,或伸长脖子期盼着主人的到来。
秃鹫和雪里红走进这里以后,九指狼大声宣布:“弟兄们静一静,听掌柜的训话。”
秃鹫清了清嗓子说:“今儿个,大伙儿高兴,我也高兴。自从大家伙儿跟了我秃鹫来到这场子里,力设少出,苦没少受,盼的也就是在一起过个安宁的日子。可那些该死的带炮的雷子,破了斧劈门,连夺了两个场子,杀了咱们金帮那么多弟兄……”
秃鹫说着,有些说不下去了,他挤出了两滴眼泪,举起酒盅说:“这第一杯酒,咱们先祭奠为保护掌子死难的弟兄。”说着,就把酒慢慢洒在地上。
见大家都默不做声,表情黯然,有点兔死狐悲的感觉,他就提高嗓门继续说:“那些可恶的带炮的雷子,他们是成心不让咱们话啊。大家想想,咱们能不能答应?”
整个大厅里顿时群情激愤,喊声一片:“不能,我们不能答应!”
“把带炮的雷子撵出掌子去!”
“咱们操起家伙和他们拼了!”
秃鹫见火已经点着了,就伸出两手往下压了压,说:“对,咱们不答应。谁敢来砸我们的饭碗,咱们就跟他拼!”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扫视了一下眼前的喽罗们,见大家都在洗耳恭听,就恢复了笑容,放慢声音继续说:“我可以告诉大家,那些带炮的雷子已经让老狼给引进了迷 魂谷困起来啦,说不定这会儿早完蛋啦!”
喽罗们一听,就噢噢地放声狂叫起来。
秃鹫又往下压了压手臂:“大伙儿也别太高兴,现在那些带炮的雷子死没死还不知道,而且他们已经打开了斧劈门,有没有别的人进来还不大清楚。现在最重要的是,咱们还不能贸然出去,大家一定要精诚团结,护好洞子。熬过了眼下这个难关,等雪一消尽,咱们马上打出去,收回斧劈门,到那时,咱们又有好日子过啦!”
喽罗们又噢噢地放声狂叫起来。
秃鹫兴高采烈地举起酒盅,大声说:“弟兄们,放开肚皮,吃饱,喝足,玩痛快,来,干!”
于是,整个大厅里欢叫一片,大家纷纷端起碗来,叮叮当当碰个不停。喊叫声、猜拳行令声、嚼动菜肴的巴嗒巴嗒声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曲喧闹的杂乱无章的大合奏。
秃鹫一边吃菜,一边和九指狼他们谈笑,显得特别高兴。雪里红有些矜持,但两杯酒下肚,脸上也泛出了异彩。她一边听九指狼说笑话,一边不断点头,听到绝妙处也不禁和大伙儿一起笑起来。
此刻最难受的还是刘大牙。今天没在雪里红跟前讨到便宜,还让秃鹫碰上,弄得自己一脸的灰。秃鹫对他冷冰冰的态度,使他明显感到自己失宠了。从豹子掌逃回来,秃鹫好像就开始对他有些冷淡。想到自己在豹子掌过的日子,那真是一呼百应,连蝎子也不得不敬他三分。可回到自己的主子秃鹫跟前,他反倒不吃香了。他一想起这些,肚子里的气就不顺。此刻,一见九指狼在那里有说有笑,他心里就忍不住骂道:“你 娘的,还没我进场子早,你这会儿倒比我风光了,我 操 你个妈!”
不知那九指狼又说了句什么,把一桌人逗得哈哈大笑,连今晚很少说话的雪里红也禁不住放声笑了起来。刘大牙觉得心里更加难受,他瞟了一眼雪里红,在心里骂道:“臭婊 子,不就是个给人垫腰睡觉的玩意儿吗,装什么辣子!”他越想越气,于是,就独自端起碗,猛灌了一口。
这时,忽然有一个小金头走到九指狼跟前耳语了几句,九指狼一听,对那个小金头挥了挥手,见小金头走远了,这才又贴到了秃鹫跟前悄声耳语起来。
秃鹫停止了咀嚼,听九指狼说完,就把拿在手里的骨头放在桌上,站起来和九指狼一起离开了大厅。雪里红想了想,也站起来,跟着走了出去。
刘大牙看到他们那个神秘样,心里又来了一股气:妈的,把你刘大爷也不当个人看,有事也不招呼大爷我一声。等有了机会,我非得出出这口闷气不可! 这样想着,他就端起碗,看着一旁那些还在发愣的金客子们说:“来,弟兄们,喝!
于是,这些人又喝了起来。
秃鹫他们出去,是因为发生了一件事。有个叫闷疙瘩的金客子趁着大家正吃喝的时候跑出去了。幸亏发现得早,让守洞口的给抓了回来。
此刻,他被捆在偏洞的石柱上,全身五花大绑着,棉衣也撕破了,有几处地方露山了脏污的棉花。
他的前面,炭火盆烧得正旺,桔红色的火光映照着他的脸。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壮小伙的脸,脸上疙疙瘩瘩,布满了像伤愈后留的疮疤那样的东西。他站着,一声不吭,好像自己没做什么错事似的。
秃鹫他们走进这个偏洞的时候,这个叫闷疙瘩的金客子眼睛里闪出了一丝慌乱,可不久,他又恢复了镇定。
秃鹫走过来,一双 鹰一般犀利的眼睛紧盯着这个人,倒背着手在他跟前踱着步。半天,他忽然闷闷地说:“噢,疙瘩,你为什么非要走呢?平日里,我秃鹫待你也不薄呀。再说,真要走,你也得打声招呼呀。你这样不声不响地跑,为哪桩事呢?”
那个闷疙瘩一声不吭。
这时候,九指狼冲上来,向他吼道:“说,为什么跑?”
闷疙瘩仍然一声不吭。
九指狼就扬开手臂,左右开弓,啪啪两声搧了他两个耳光,闷疙瘩的嘴角顿时就流出了一丝鮮红的血。
“说!为什么?”九指狼又吼了一声。
见闷疙瘩还是一声不吭,秃鹫就走过来,柔声细语地问:“你倒是说说看,为啥?”
那闷疙瘩动了一下嘴唇,半天,才憋出一句:“我不愿意干,我要回家!”
“回家?”秃鹫重复了一句,接着说:“恐怕没这么简单吧。你倒是说说实话看,你是不是雷子派来的坐探?”
那闷疙瘩干脆把头一歪,什么话也不说了。
秃鹫来回踱起了步子,踱了一会儿,就给九指狼使了个眼色,九指狼便从火盆里抽出早已烧好的火铲。那火铲已经被烧得通红透亮。他拿着火铲走到闷疙瘩跟前,阴阳怪气地问:“说吧,你是不是雷子派来的坐探?”见闷疙瘩还是一声不吭,就一把撕开他的棉衣,把那通红的火铲一下贴在了闷疙瘩的胸前,闷疙瘩顿时惨叫了一声。只听他胸前的肉被火铲烙得嗞啦啦响,一股青黑的烟雾便顺着他的胸前冒了上去。
秃鹫背对着他们,一声不吭。站在远处的雪里红顿时闭上了眼睛。
九指狼还在声嘶力竭地吼道:“说,你是不是雷子的坐探?”
见那闷疙瘩还是一声不吭,就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不断摇撼着,几乎把脸贴在他的脸跟前,继续大声喝问:“快说:是不是?”
那闷疙瘩紧闭着眼睛,牙咬得紧绷绷的,什么也不说。
秃鹫走过去,拨开了九指狼,对闷疙瘩说:“疙瘩,你这是何苦呢?大家兄弟一场,即是我秃鹫有万般不好,可拿弟兄们都当亲兄弟一样待啊,还不至于连兄弟的一句话也问不出来。想想这么多年来弟兄们的苦楚,我也感到对不起大家。只要你说出你为什么跑,我秃鹫马上送你出洞。”
那闷疙瘩听了秃鹫的话,眼泪顿时就哗地流下来,他颤抖着嘴唇,半天才说:“……掌柜的,是我不对,我……我犯了事逃出来以后,家里就剩下60多岁的老母亲一个,我想她呀……”说着就号啕大哭,眼泪、鼻涕流得满脸都是。
秃鹫听了他的话,就什么也不说了,他转身走向对面的洞壁,长出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九指狼迟疑了一会儿,走到他跟前,低声问:“掌柜的,你看……”
秃鹫没有说话,他仍然沉默着,等了好大一会,他举起一只手,指头往后挥了挥,就停在肩上不动了。五根伸开的指头被火光映照在墙上,像一只巨大的、阴森森的魔掌。
九指狼心领神会,微微点了点头,就走过去,看着眼前啼哭不止的闷疙瘩,刷地拔出腰刀,猛一下刺进了闷疙瘩的胸膛。
那闷疙瘩顿时瞪圆了眼睛,看着秃鹫的背影,惨声喊叫了一句:“大哥——”
那秃鹫的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但他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慢慢放下举在肩头的手臂,在头上划了一个大大的T字,就闭着眼睛默不做声了。
此时,在这个偏洞外面,有一个瘦小的金喽正瞪大恐怖的眼睛注视着洞里的一切,他面色如土,浑身早已颤抖不已。
九指狼这时才从闷疙瘩的胸前拔出刀子,只见紫红色的血浆夹着血块从刀口里哗哗地涌了出来。他抬头看了一眼此刻还张大着嘴、鼓圆了眼睛的闷疙瘩,唾了口唾沫,把刀子在闷疙瘠的肩膀上蹭了两下,装回了刀鞘里。
雪里红猛地一下扑在秃鹫的跟前,看着他问:“他不是雷子的坐探,你为什么还要杀他?”
秃鹫慢慢睁开了眼睛,声音幽幽的,像从天外传来似地说:“虽然他不是雷子的坐探,但早有离心。如若不除此人,他难免由此积下怨忿,到时坏了掌子的大事!”说着,就径自走出了偏洞。
九指狼也跟了出去,他看到洞外那个抖作一团的瘦小的金客子说:“结子,去,把他给我弄出去,收拾干净!”
那个叫结子的金客子慌忙答应了一声,走进洞来,看了看绑在石柱上的闷疙瘩,不知道如何是好。迟疑了半天,才抖抖索索地开始解绳,可那绳子怎么也解不开。
雪里红站在那里看了一眼捆在柱子上的闷疙瘩,也疾步离去了。
那个叫结子的金客子,一边解着绳子,一边抖动不已。 好不容易解开绳子,只见那个闷疙瘩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摔在地上。他站了一会,就跑过去,把那尸体扳转过来。死者的面孔骇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他闭着眼睛念叨道:“疙瘩兄弟,你可别吓我呀。”说着抖抖索索地伸出手去,替他合上睁圆的两眼,又找了一把铁锹来,铲起沙土盖了盖地上的血迹,然后背起那个闷疙瘩,用铁锹撸着他的两腿,走出了偏洞。
此时,洞内的吵闹声早已停了下来,洞道里空无一人。
到了洞口跟前,那几个守洞的闪了开来,一个个默不做声,目送着他背尸体的背影消失在洞外。
结子背着闷疙瘩的尸体出了云水洞以后,就向一侧的岗湾里走去。脚下的积雪嘎嘎吱吱地响着,身上的尸体非常沉重,压得他大口大口地喘气。他走一阵,歇一阵,一直把闷疙瘩的尸体背到岗湾的僻静处,这才放下来。
歇了一会,他用锹铲过积雪,开始挖土。土有些坚硬,他挖得非常吃力,只好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挖。挖了约有一个多时辰,终于挖出了一个勉强能放得下一个人的小坑,他把那尸体挪进坑内,放好,然后,一锹一锹地往下填土。他填土的动作缓慢而沉重,铲一锹土,慢慢撒进去,又铲。不长时间,整个尸体都埋住了,他的脸上也已被泪水糊满了。
他把那些土全部铲起来,堆了一个小包,就丢了锹,一下跪倒在坟包前,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说:“疙瘩兄弟, 你死得好冤哪!秃鹫狗 日的他不是人,是畜牲,是魔鬼呀!你怎么还那么傻,临死的时候还喊他大哥,呜呜呜呜……”
哭够了,结子站起来,擦了脸上的眼泪说:“疙瘩兄弟,你就躺在这儿吧,我走了!”
然后一步三回头,直至再看不清那坟包时,就放开双腿,向雪原的深处跑去……
秃鹫让九指狼杀了闷疙瘩以后,整整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早晨起来,脑子里还有点昏昏沉沉。他站在洞子里伸着懒腰,打了一个呵欠。这时候,又有一个守洞的小金头跑来向他报告说:结子逃走了。他脑子顿时就大了起来,他没想到刚刚惩治了一个,怎么又跑了一个?他刚想开口喊九指狼,只见刘大牙走上前来说:“我去追吧!”
他点了点头说:“好,你去,多带些弟兄去追,绝不能放了这小子,否则后患无穷!”
刘大牙就说:“大哥放心,追不上这小子,我就不回来见你!”
然后,刘大牙便点了三十几个人出了云水洞,步着结子留下的脚踪,一路追去。
第十五章 血染雪原
白雪皑皑的旷野里,冷风飕飕,寒气袭人。纷纷扬扬下了几天的大雪,此时已经停息,只见四野里白茫茫一片,那些堆满积雪的蒿草在冷风中不停地摇晃、抖动着。远处的格布达雪山早已失去往日的神采,在阴云还未散去的灰色天空下,显得老态龙钟,沉默不语。
老庄头一行四人加上几匹驮着东西的马,缓缓向前走来。他们这一次的格尔木之行,可谓路途多舛。开始是提取物资不太顺利,在格尔木耽搁了几天。等提到货以后,天又开始下雪。运送的车辆在路上出了几次麻烦,好不容易到达库布曲克,租借牧民的几匹马,在沼泽前又打怵不前。就这样,他们冒着大雪,紧赶慢赶,星夜兼程,还是来晚了。现在,他们早已过了斧劈门,望雪原深处走来。
老庄头根本没想到,今年的第一场雪会来得这么快。在格尔木等待物资的日子里,他最怕的是下雪,因为一下雪,还在搜寻秃鹫的巴维尔他们可就受苦了。特勤分队此时还穿着御不了寒的绒衣,而且食品恐怕早就完了。战士受冷挨饿,难免会生出病来,没有卫生员和药品,他真担心等不到消灭秃鹫,巴维尔他们就垮了。等了三天,还不见货来,而且天也阴沉得厉害,他就着急了。第四天头上他就去找驻格尔木的武 警、解放军想办法,筹措急用物资。这时候,火车站来电话,货到了。他们便立即去火车站提货,马不停蹄地连夜出发。
走了一路,雪一直下了一路。特别是进了沼泽以后,驮马负重而行,队伍就行进得特别缓慢。一路上,老庄头一再督促刘忠财、单长军和林戈赶快些,等一过斧劈门,几个人和驮马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他们在斧劈门那里歇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赶,深一脚、浅一脚,有时还得停下来辨辨路,等他们到了那天和巴维尔分手的木头桥那里,多半天的时间又过去了。而且此时,他们也不知道小分队的行踪,只能按照大概方向往前赶。
此刻,老庄头佝偻着腰,一边走,一边把倒背在身后的双手往上抬抬,捶捶发酸的背。
“老喽。”他想,身体到底不如以前了。这次到了格尔木,老郝给他谈了审讯那个叫詹姆斯的外国人的结果。那家伙原来是外国一个黄金走 私集团在中国的代理人。他交待了收购、转移黄金,把黄金弄出海关的一系列罪行。就连秃鹫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分,只把他当作金T教的联络人。老郝说到这里,就气愤地骂,这些外国人,变着法儿捞中国人的财富,还培植了一个死心塌地为他们卖命的忠实走狗,真是可恶透顶。
之后,老郝又说,今年的指标又下来了,有你,也有我。别看我是个局长,你是个治安民警,割起来一刀齐,甚至你还比我占便宜。
他明白老郝说的指标是什么,到了这个年龄,还有什么其他指标可言?歇着呗。按年龄,他去年就已经到杠了。可老郝是他的战友,甚至可以说给他当过部下,总还是留给他一点面子,又让他再干一年。今年不行喽,连老郝都得下,更何况他呢!老郝60,他已经61喽!
“老喽!”老庄头又在心里叹息一声,感到膝部一阵酸痛,就用倒背在身后的手在膝盖上捶了几下。裤子硬梆梆的,一捶就哐啷哐啷发响。他晓得,那是里面的皮裤子。一到冬天,这双老寒腿怎么也耐不了寒,他就做了一条皮裤套在警裤的下面。这样,多少还能耐住点寒,否则,这一个冬天就没法过去。
他捶了几下腿以后,就解开棉衣扣,取出了那只扁酒瓶。酒瓶暖暖的,还带着他的体温。他用冻僵的手慢慢拧开瓶盖,举到嘴边,喝了一口,也不盖,就拿着酒瓶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喝了一口,这才拧住盖儿,装进怀里,扣好扣子。举手在脸上抹了一下,眼泪和鼻涕被抹在手上,他便在穿着皮裤的腿胯上抹了一把,又继续往前走去。
“老喽,不中用喽。”他想:“鼻涕和眼泪也收不住了。难怪人家叫你下。你再呆着,就成了人家的包袱了。还是年轻人好哇!年轻人有用,虎生生的,一个顶他两个。”
“年轻,”他想:“谁没有年轻过呢?我老庄头年轻的时候,不比谁精神、不比谁风光呀? !”
想起年轻的时候,老庄头的脸上就慢慢泛出一层异彩,不知是喝了酒的缘故还是怎么的,心里也变得热腾腾的。他觉得心里似乎有点憋闷,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接着,便又背起手,慢慢往前走。皮裤硬梆梆的,走起来刷拉刷拉直响,脚底下深一下、浅一下的,只听得积雪被踩得嘎嘎吱吱直响,他便在这种刷拉刷拉嘎嘎吱吱的声响中往前走着,心里便接着刚才的思绪想了下去……
是的,老庄头年轻过,也精神过。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1949年冬天的姑苏城内,到处一派热火朝天。庆祝解放的热闹场面刚过,锣鼓与鞭炮声又响了起来,欢送解放军赴朝作战的口号声铺天盖地。
那时候的庄水顺可正是年轻的时候,他撇下德旺叔和灵秀小妹参加到赴朝作战的队伍里了。他的父母让日本人的飞机炸死,自小就成了孤儿。是父亲的好朋友德旺叔一手把他拉扯大的。
德旺叔只有灵秀那么一个独生女儿。灵秀天生聪颖又秀气。两个人自小一起长大,耳鬓厮磨,好得不得了。他也知道,在德旺叔的心里,早把他们俩视为天生的一对。
但那时的庄永顺还是年轻,没给德旺叔和灵秀说一声,就自己报名参了军。德旺叔知道后,一言没发,坐在墙角,一个人默默地抽着闷烟;灵秀则两手不断地、使劲地揪自己的辫梢,两眼直直地望着墙壁发愣。
第二天一早,他一个人悄悄离开了家。等汽车开动后,他终于看见灵秀赶来送他。她呼喊着他的名字,跟着汽车跑,一直跑到看不见为止。
这幅景象在以后的很多年里,一直在他的脑子里闪现。
一上了战场,就什么都忘啦!天上飞机狂轰滥炸,地上敌兵如蚁、坦克成群、炮声轰鸣,他不顾命地打,不顾命地冲。终归是年轻,终归是精神,他越打越有劲,越冲越精神。大概连阎王爷也害怕一个不怕死的,一直到战争结束,他连一根毫毛也没伤着,而且还当了班长,立了战功。他回国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灵秀发了一封电报。电报很短,只有三个字:“我活着。”
从此他们就鸿雁传情。到了后来,这种感情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这时候,灵秀提出了成婚的要求。那时候,刚刚提了排长、肩上扛着少尉军衔的他正在兴头上,而且他们的年龄还不算很大,庄永顺就去信说,还是等几年再说吧。
这一等,就是好几年。到了1962年,整个中国刚刚从饥饿中缓过劲来。庄水顺这时候已经是上尉连长了,年龄已经过了三十。他想这个时候再不结婚,就太对不住苦苦等了自己十几年的灵秀妹妹,于是就请假准备回家完婚。可谁想,这时候情况突变,部队进入一级战备,接着就向西部雪域开进。临出发前,他不得不给灵秀写信解释,让她再等等,自己打完仗一准回家结婚。谁想这一次上去,他们期盼结婚的美梦就从此破灭了。那一天发起总攻的时候,天和今天一样变得贼冷贼冷。他们尖刀连在雪里潜伏了大半夜,身体几乎冻僵了。等到破哓总攻的信号一发,他们就迫不及待地从雪地里跃起来。他冲在最前面,边跑边打。后来只感到裆下一热,他也没管,就只是往前冲。
等整个战斗结束,战士们在一起雀跃欢呼胜利时,有个战上忽然喊了一声:“连长,血!”他才发现裆下有血,而且那血顺着两腿间流到了棉裤外边。
他当时就感到一声炸雷从天而降,震得他头脑发晕。他什么也没顾得上想,就两手捂着裆部向后面跑去。他发疯似地跑着。等他扑进了扎在雪地中的战地救护帐篷,已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了。进门就说:“医生,快给我看看!”
然而,再看也是多余的。他废了,彻底废了。
在格尔木陆军第二十二医院,他躺在病床上,一想起今后漫长的岁月和空寂无聊的人生,就觉得悲哀透项。他捂着被子偷愉地哭,直哭得眼泪把被里子也打湿了一大片。他一个劲地问自己:“庄永顺,你顺吗? 不,你不顺,你一辈了也不顺!”后来他想,光这样哭下去总不是个事儿,自个儿废了总不能耽误人家一辈子青春,就给灵秀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灵秀,我废了,成了一个无用的人了。我对不起你,让你空等了这么些年。从今以后,你不要再想我,不要等我,也不要找我。咱们的缘分到此就完了,你去另找一个吧,找下了好好过日子。永远永远别再惦记着我。
出院后,他的身体已不再适宜留在部队工作,征求转业去向时,他无论如何不愿回苏州老家,就地转业到当时的格尔木县公安局。
就在这个时候,灵秀来了,从那个著名的水乡来到西北一角的格尔木小城找他。她已经在路上辗转了好长时间,先去了二十二医院,又去了原来的部队,最后才找到格尔木县公安局。她那白皙、瘦削的脸已显得憔悴不堪。
她一见他的面,就扑过来抓住他。瞪大满含泪水的眼睛不断地摇晃着他,一再问他:“你到底是怎么啦?你到底是怎么啦?”
他不答话,转过身去,看着窗外的沙棘树,哽咽着说:“我已经写信告诉你了,我……废了!”
“我不相信!”灵秀一下扑在他的身上,不住声地说:“就是废了,我也要留下来照顾你。咱们没有夫妻的缘分,也有兄妹的情分!”
他摇了摇头,推开她说:“傻话不是?我废了,就一切都完了,哪能再耽误你呢?再说,我的身体还算结实,用不着别人照顾。天这么大,地这么宽,哪里都有个活人的地方。你回吧,这样你好,我也好。”见灵秀还在不断哭着说要留下来的话,他一下烦躁地说:“别说了,如果你还记着咱们的情分,就赶快离开这里,别再折磨我了。我一分钟都不想再见到你,一分钟都不想见!你走,走!”他喊着,就打开门,把她推出门外,从里面呯的一声关上了门。
从此以后,他就扎在格尔木公安局了。开始,上面还想让他当副局长,他就说:“当官,我没那兴趣了。只要能当个好民警,就算不错了。”后来,他就要求分管青藏线一带的治安。
从他转业到格尔木公安局那时算起,至今差不多快三十年了。这些年来,他就这样一个人独处过来了。
对于死,他早就想过了。二十七、八年前,在二十二医院里,他就想到过自 杀。但是,他是军人,军人自 杀是要给部队上抹黑的,所以他就罢了。转业到地方当了民警,就觉得自 杀更不是个事儿,干脆放弃了自 杀的念头。就这样活着吧,他想。活到啥时算啥时,走到哪里算哪里。说不定什么时候,眼睛一闭,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什么世人的耻笑鄙视、指手划脚、说说道道就会看不见,也听不见了。他甚至想,等他死了,就不要埋坟,不要进火葬场,凡是能唤起人们对庄永顺这个名字记忆的一切东西都不要留下。这样,当巴维尔和他在草原边的暮色中闲谈时,他才说了关于自己死后天 葬的话。
他这样想着,就又从怀里掏出暖热的酒瓶,足足地喝了一口,用手拧了一下冻得发红的鼻子,在套着皮裤的硬梆梆的腿上抹了一把,就回头吆喝了一声刘忠财他们:“赶快些!”
于是,一行人马就加快了步伐,在雪地里嘎嘎吱吱、咯咯巴巴、咔咔嚓嚓地走着。
天依然贼冷贼冷。昏昏沉沉的雪山,冷漠地注视着这支不断向前开进的队伍。
走了不大一会儿,前面的枣红马忽然惊跳起来。老庄头看见不远处的蒿草丛动了一下,上面的积雪刷拉拉地往下掉。他马上拔出手枪,喝了一声:“什么人,快出来!”刘忠财、单长军和林戈也都握枪在手,把枪拴拉得哗啦哗啦响。
刚才抖动的蒿草顿时不动了。老庄头又喝了一声:“再不出来,就开枪了!”
只见蒿草又抖动起来,不大一会儿,就从蒿草丛里钻出一个人来。这人衣帽不整,一脸胆怯,结结巴巴地说:“别,别开枪。”
老庄头把他叫过来,问:“你是干什么的?”
那人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云水洞秃鹫手下挖……金子的。”
“叫什么名字?”老庄头问。
“大伙儿都……都叫我结……结子!”那人说。
“那你为啥跑到这里来? ”老庄头又问。
结子见问,就呜呜地哭开了。他很不连贯地说了昨天晚上在云水洞里发生的事,说他再也不愿意在那里干了,他要回家。
老庄头一听秃鹫还在,就急急地问:“那些武 警哪里去了,你见没见?”
“武……武 警,什么武 警?”结子好像不大明白。
“就是带炮的雷子。”老庄头解释说。
“噢,你说他……他们呀。”结子这才明白过来,叹了一口气说:“唉,完……完了!”
“什么?”老庄头顿时一惊,他一把揪住结子的衣领,急不可待地问道:“你给我说清楚,怎么完啦?”
结子一下慌作一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老庄头松开他,说:“慢慢讲,到底怎么完啦?”
结子结巴了半天才说:“让……让他们给引到……狼窝掌,钻……钻进迷 魂谷……谷里去啦!”
“什么迷 魂谷?”
“我……我也不……不知道,反……反正人进到里……里头,就出不来……来了。”
“几天啦?”
“到底几……几天,我也记……记不起来了,反正是下…下雪的第……第二天进去的。”
老庄头算了算,已经有六、七天时间了。如果巴维尔他们真的出不来,那就凶多吉少。想到这里,他就问结子:“你知不知道迷 魂谷在哪里?”
结子迟疑了一会儿,说:“知……知道。”
“那你就给我们带路。”老庄头说,见结子还在迟疑,就喝了一声:“听到了吗?”
结子马上说:“好,我……我带。”
于是,结子就领着他们继续往前走去。
在路上,老庄头边走边问云水洞秃鹫的情况。结子一听就连连摇手说:“没……没法说。秃鹫狗……狗 日的不是东西,既杀……人,……还装菩萨。他养的九……九指狼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魔王。你们的那……那些人就是他引……引进迷 魂谷的。”
停了一会,他又说:“还……还有,那个刘大牙也……也不是个好东……东西!”
“怎么?”老庄头听结子一说,就问:“刘大牙跑到你们那儿去了?”
“可不,他本……本来就是秃鹫安在蝎……蝎子身旁的。秃鹫这狗 日的,他奸……奸滑者呢!”结子这会儿也不太结了,而且主动给老庄头提供了不少云水洞的情况。
走了一段路程,结子停下来,指着一边说:“这边是往云……水洞去的。”然后,又指着另一个方向说:“那边就……就是狼窝掌,迷 魂谷就在那里面。”
他们一行人马正准备沿着结子指的狼窝掌方向往前走,谁知这时候,只听前面传来“砰”一声响亮的枪响。在寒冷、空寂的雪野里听起来非常清脆,回声传得特别远。
还没等老庄头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见身旁的结子扑通一声栽倒在雪地里,额头上的血溅了一地。
老庄头马上扯住被惊跳起来的枣红马,向刘忠财他们喊:“扯住马,别让马惊跑了。”一边拔出手枪,依着马身察看刚才枪响那个方向的动静。
这一看,他吃了一惊,只见那边人头攒动,少说也有二、三十个人。他于是取出酒瓶,喝了一口,装回去。心里说,看样子,得拼一下啦。于是打开了手枪的保险机头,等待那边的动静。
刚才开枪的这伙人正是秃鹫派出来捉拿结子的刘大牙他们。
这伙人一直步着结子的脚踪,追将而来,忽然看见结子领着一伙带炮雷子的驮队走来,就埋伏下来。等这些人一近前,刘大牙就瞄准指手划脚的结子放了一枪。看见结子被打倒在地,他停下来观察这伙人有什么反应。这时,旁边的一个小金头问他:“刘哥,咋办?”“咋办?”他龇了龇大牙,狠狠地说:“收拾他们!”
是的,他刘大牙从豹了掌的死人堆里爬出来,就发誓迟早一天要报这笔血仇。现在时机到了,怎么能放过呢?再说,来到云水洞以后,又遇到了那么多不顾心的事,正没个撒气的地方,碰着这个机会,正好做出米,让秃鹫、九指狼和雪里红他们看看,他刘大牙也不是好惹的!
见那小金头还有些犹豫,他不屑地说:“不就是三四个人吗?老子今天豁出来啦!”然后转身向愣在一边的喽罗们喊:“弟兄们,操起家伙,杀了这几个带炮的雷子,谁抢了东西,归谁!”
这一喊,那伙人一下来了精神,猫着腰呈扇形向老庄头他们慢慢包围过来。
老庄头拾手“啪啪”两枪,就有两个金客子裁倒在地。他朝着刘忠财、单长军和林戈喊了一声:“打!”
刘忠财、单长军和林戈向那帮人开起火来。一时间枪声响成一片,驮马一个个嘶鸣蹦跳不已。
好几个喽罗在枪声中倒了下去。刘大牙一看这阵势,就喊:“弟兄们,爬下,放枪!”那些人就扑里扑通卧倒在雪地里,乒乒乓乓地向老庄头他们射击。
老庄头跟前的那匹枣红马让枪击中了,只听它“吭哧”一声呻 吟,就栽倒在雪里。同时又有两匹马倒了下去。有一匹黑儿马大概让枪弹击中了前腿,嘶鸣一声,跳了起来,想逃离这片死亡之地。刘忠财紧紧抓住缰绳,死拽住它不放。这时候,一颗子弹打来,正击中刘忠财的后背,他踉跄了一下,仍然紧抓着马缰绳不放。
这时候,又有几颗子弹打在他的身上,他便一头扑倒在雪地里。那匹黑儿马正想逃去,子弹又一下飞过来打中了它的前胸,它嘶叫了一声,往前蹦了一蹦,就倒了下去。
一时间,人血、马血,交融在一起,把这片雪地染成了一片殷红。
老庄头和单长军、林戈都卧倒在死马和掉在雪地上的物资后面,等待那伙人重新露面。
刘大牙他们放了一阵枪以后,看见那边的马都被打倒了,人也没了动静,就站起来,继续猫着腰向这边靠拢。
老庄头和单长军、林戈一齐开火,又有几个喽罗在枪声中倒了下去。
刘大牙见正面上不去,就挥了一下手,几个金客子便借着蒿草的掩护从侧面迂回过来。
老庄头他们只盯着前面的敌人,根本没预防侧面。这时候,林戈听到旁边有响动,看到五、六个人离这里只有十几米远了,就猛跳起来,端起冲锋枪哒哒哒一阵扫射。忽然一颗子弹飞来,击中了他的胸脯,他晃了晃,冲锋枪又向半空射了几发子弹,就扑倒在死马的身上,头耷拉了下去。
单长军一见,就一下掉转枪口,大喊一声:“我 操 你妈!”把子弹全部射向了侧面剩下的那几个人。那几个家伙全都丢了性命。
一时间,整个雪原暂时寂静下来。
老庄头又打开酒瓶喝了两口,装好,爬到了单长军跟前。两个人都静静地等待着敌人的新的进攻。
刘大牙一看手下的人已经死伤过半,而且至今还不能近前,就一下冒火了:“妈啦×,老子就不相信!”他骂了一句,把头顶上的毡帽往地上一扔,向剩下的十几个人挥手喊道:“弟兄们,快上。带炮的雷子快完啦,就剩下两个人!上,上!”
他一边贼着,一边挥手往这边打了两枪。于是,这伙人又蠢蠢欲动,抖抖索索地往前摸来。
老庄头和单长军开始向他们射击。
尽管那边刘大牙一个劲地干喊,可真正死命往前冲的却没有几个。有两个家伙刚一露头,就让老庄头和单长军给结果了性命。
刘大牙一看正面不行,还得采取刚才的办法,就把十几个人分作两股,他亲自带了一股,从后面绕去,形成了一个前后夹击之势。
这样,老庄头他们两个就要腹背受敌了。
老庄头正朝着前面的敌人射击,突然听到身后也有枪响,就对单长军说:“咱们一人对付一面,你打后面,我打前面。”
于是,单长军掉转了冲锋枪的枪口,向后面涌上来的刘大牙他们射击。边打边喊:“来吧,兔崽子!”打了一会儿,忽然发现侧面有几个人向老庄头瞄准,就喊了一声:“庄老,注意。”端起冲锋枪就向那几个人射击。刘天牙一看有机可趁,就举枪向单长军瞄准,“砰” 的一声,枪响了,这一枪击中了单长军的肋部,单长军趔趄了一下,险些栽倒在地。但他马上端着枪站稳身体,回头“啊啊”地大叫着,冲锋枪不断地响,有两个想趁势冲上来的喽罗倒地了,刘大牙左耳朵上也挨了一枪。他用手摸了一下血糊糊的耳朵,气急败坏地又连着向单长军开了几枪。这几枪,正好打在单长军身上,单长军的冲锋枪不响了,接着,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四面的金客子们一看,就剩下了老庄头一个人了,疯狂地叫喊着,从几个方向同时向老庄头扑来。
老庄头挥着手枪,开一枪,骂一句:“操 你 妈!”就有一个人倒下去。再开一枪,又骂一句:“操 你 妈!”又有一个人倒下去。他边打,边骂,边不停地变换着姿势,向不同的方向射击。
敌人越来越少,但离他也越来越近了。
到后来,他再举枪一扣扳机时,子弹光了。他扬手甩掉手枪,从地上拣起单长军丢掉的冲锋枪站起来。在他往起站的时候,肩上挨了一枪,他的身体抖动了一下,但又咬牙支撑住,端平了冲锋枪,骂了一声:“狗杂 种!”就扣动了冲锋枪的扳机。冲锋枪响了起来,他看见面前有几个人在枪声中倒了下去,正想转身向后面射击,他的胸前又挨了一枪,他慢慢地顺着死马的身体倒了下去,头歪倒在死马的身上。
冲过来的刘大牙上前踢了一脚老庄头,骂了一句“老不死的”,就向剩下的那几个喽罗们喊了一声:“扛东西!”几个人就向马跟前那些被摔在雪地上的物资走过去。
就在这时候,不远处又传来“啪啪”两声枪响。有一个小金客慌里慌张地跑过来,对刘大牙说:“不、 不好啦,带炮的雷子又出来啦!”
他举目一望,见不远处正有一彪人马向这里跑来,他再也顾不上别的了,说了声:“快跑!”就带着剩下的几个残兵败将向云水洞方向逃去。
来者正是走出迷 魂谷的特别勤务分队。
那天夜晚,周有龙带着马魁和祁怀水消灭了狼群,走出过道看了一会儿,就火速赶了回去。
那时候,巴维尔和一些有病的战士服用了马玉彪采来的草药煎汤,都清醒过来,有的明显好转。大家一听找到出口的消息以后,顿时欢呼雀跃,精神倍增。
只是马玉彪的一条腿摔坏了。周有龙给他检查了一下,尽管伤不是很重,但要马上走路还很困难,就准备背他。谁想马玉彪坚决不答应,他弄了一根木棍,非要自已往前走。周有龙只好依他,然后吩咐几个战士专门照顾伤病员,一行人互相搀扶着,终于走出了迷 魂谷。
他们又沿着那天九指狼引导他们的原路返转回来。在距这里不到三公里的地方,他们听见了第一声枪晌,不一会儿,前面就变得枪声大作。一行人加快了速度,紧赶慢赶,可到底还是来晚了。
等他们走到近前一看,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呈现在眼前的,是怎样一幅惨景呀:
几匹驮马全部倒在血泊中,身上的血还在汩汩流淌着。死马一旁堆放着一些从马背上掉下米的棉衣、毛皮鞋、食品、药品、弹药箱等;有一堆捆扎得非常结实的棉衣垛上,弹痕累累,黑洞洞的窟窿里还在不断往外冒着丝丝青烟。
死马前面,倒着结子的尸体。其后就依次倒着老庄头、单长军、林戈和刘忠财他们四个人。老庄头背靠死马,头歪在一边,单长军和林戈一前一后,一个扑倒在雪地里,一个倒在死马身上;刘忠财离他们稍远一点,他一头扎在雪地里,但两手仍紧紧地抓着那匹已经倒地的黑儿马的缰绳!
雪地上散布着一些杂乱的脚印和许多打空了的弹壳。人血、马血早已混在一起,一片连着一片,片片触目惊心!红的血、白的雪,反差强烈,叫人目不忍视。
离这片地方不远,还散布着二十多具金喽罗的尸体。
周有龙走过去,摸了摸老庄头的嘴,还有余热。解开衣襟一摸,似有心跳,就对巴维尔说:“庄老好像还活着!”大家顿时就围了过来。
巴维尔被一个战士扶着走到近前,蹲下,摸了摸老庄头的胸口,真的好像还活着,就轻轻摇晃着他,叫道,“庄老,庄老!”
老庄头微微动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睛,一看到巴维尔,眼睛里亮了一下,接着,他点了点头,就伸出手臂来,想说什么又没说得出。大家都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老庄头见大家没有动,就把手又往下指了指。巴维尔这时才明白他要什么,就从他的胸前掏出酒瓶,拧开盖子,举到他的嘴跟前,给他灌了一口,他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头一歪,就倒在了扶着他的周有龙的臂弯里。
大家顿时鸦雀无声,眼泪慢慢从他们的睛里有滚了出来。
“庄老!”周有龙最先打破了寂静,把脸贴在自已臂弯里的老庄头的脸上,抱着他的头失声痛哭起来。
这个刚强的汉子一路上总是在别人痛哭不止、难以自制的时候,显得特别理智,出来处理那些棘手事的。然而此刻,他再也忍受不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在这个时候特别想哭,想放声大哭一场!在哭声中甩掉那么多苦难、那么多重压、那么多不如意,抒发自己心里想要抒发的一切,使承受重压的心灵稍微轻松一点、畅快一点、自在一点,让生活中多少有一点、哪怕是一点点舒心也好!他哭着,闷雷般地号啕痛哭,泪水早已把他的脸和老庄头的脸粘连在了一起。
在场的特勤队员们无不泪流满面,泣声一片。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雪原里开始刮起了风。风呜呜地吼着,蒿草上的雪团在不停地摇晃,接着便刷刷抖落下来。
巴维尔走到雪地中的弹药箱上,挥拳抹了一下眼泪,哽咽着说:“大家看到了,秃鹫是一伙什么样的人。他们梦想困死我们,饿死我们,冻死我们,把我们全都消灭在这个魔鬼般的雪原里。庄老和刘忠财他们几个人的死,再一次证实这是一伙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他的眼泪再一次涌出来,也不去管了,只是攥紧了两只拳头,继续说:“我们的战友倒下了一个又一个,但这阻止不了我们的正义行动。我们要擦干眼泪,继续战斗,彻底铲除秃鹫这伙害人虫,为死去的战友报仇!”他挥动着两个攥圆了的拳头,又喊了一句:“报仇!”
战士们被他的情绪所感染,顿时举起手中的武器,高喊着:“报仇!”“报仇!”“我们要报仇! ”
第十六章 最后的枪声
刘大牙捂着受伤的耳朵,带了剩下的五、六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逃回了云水洞。他把路遇带炮雷子的驮队以及发生激战,最后消灭了那些带炮雷子的经过向秃鹫说了一遍,口气中多少还带了一点炫耀的味道。
秃鹫边听边不住地点头,最后漫不经心地问:“那我们死了多少人?”
刘大牙见问,有些慌了:“……二、二十来个。”他说。
“什么?”秃鹫一拍椅子扶手站起来,眼睛盯着刘大牙:“二十来个?那带炮的雷子有多少人?”
“……四个。”刘大牙战战兢兢地说。
“四个?”秃鹫一听更气愤了。他倒背着双于在洞里踱开了步子,边踱边说:“拿二十来个弟兄的性命去换四个带炮雷子的性命,这也太不值得了。没想到养了你们这么多年,竟然都是一群废物。”
踱了一会儿,他停下来,继续问:“那么,总还抢来一点东西了吧?”
刘大牙迟疑了一下,上前一步说:“弟兄们正准备动手,不想……”
“不想什么?”秃鹫紧盯着他,问道。
“……不想,那些被引进迷 魂谷的带炮的雷子,突然又冒出来了!”
“啊?!”秃鹫顿时大惊失色,一下就跌坐在椅子里,嘴里喃喃地说:“完了,这下全完了。”最后一下愤怒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喊了一声:“完了!”就顺手给了刘大牙两记响亮的耳光。
刘大牙捂着脸,龇着牙,吃惊地看着秃鹫。那受伤的耳朵被秃鹫搧得钻心地痛。血顺着那捂耳朵的手指缝流了出来。
“完了!”秃鹫又举起拳头喊了一声,如一个病入膏肓的神经病人,歇斯底里般发作着。停了一会,又说:“我秃鹫多年辛苦弄起来的场子,就败在你这家伙的手里。”说着又要扬手给刘大牙一个耳光,可手举到半空又停住了。他看了看刘大牙的可怜相,一丝无可奈何的绝望神色出现在他的脸上。他摇摇头,慢慢地垂下手,走向洞壁一侧,背向着刘大牙他们。
停了好大一会儿,他忽然转过身来,眼睛里闪亮着泪水,用手指着刘大牙:“你为什么不拼死?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把脚印留给那些带炮的雷子?”
刘大牙见秃鹫如此愤怒和绝望,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就把捂着耳朵的手取下来,说:“大哥,你既然这样说,我刘大牙就死个样儿给你看看。我就不相信,我这条命换不来几条带炮雷子的命!”说着,就要拔枪出洞。
秃鹫摆了摆手,说:“算了。既如此,又何必呢?还是停下来,想个办法,对付那些带炮的雷子吧。”说着,又倒背着手,在洞里踱起步来。半天,他忽然用手指着刘大牙说:“你带上几十个弟兄,守住洞口。就是全部拼光,也不能放一个带炮的雷子进来。”
刘大牙说:“好,我去。”说着转身向身后的几个人挥了一下手,出去了。
秃鹫又向一言未发的九指狼招了一下手,九指狼走了过来,秃鹫对他如此这般地低声耳语了几句,九指狼也走了。
偏洞内,就剩下了秃鹫和雪里红两个人。秃鹫说:“来吧,咱们一起祷告,让天神保佑我们平安度过这场灾祸!”雪里红仰天冷笑一声:“祷告?天神?哈哈,祷告?”接着就喝醉酒般地狂笑不止,走出偏洞。
秃鹫于是便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偏洞内站定,闭上眼睛,在头上划了一个T字,嘴唇便轻轻蠕动起来……
特勤分队掩埋了老庄头他们几个人的遗体,换上冬装,填饱肚子,补充了弹药,就沿着刘大牙他们逃跑时留下的足迹,向云水洞方向一路扑来。
刚到积水潭前,洞口方向就传来一声枪响,接着,枪声就砰砰砰响个不停。
巴维尔对周有龙说:“你带几个人,从侧面绕过去。我和马玉彪组织火力掩护你们。”
周有龙立即组织了几个战士从一侧开始迂回。
巴维尔的身体差不多已快好了,就是头还有些木。老庄头他们牺牲的悲惨场面使他把什么都忘了。他一个劲地向战士们喊:“打,狠狠地打!”
马玉彪半卧在雪地里,木杖丢在一边。他边端着冲锋枪射击,嘴里还不停地叫骂着,恨不得把这些天来憋在肚子里的窝囊气全部变成一颗颗子弹,射向对面的敌人。
一时间,战士们的火力早把洞口那边给压了下去。
周有龙趁着这个机会,和几个战士绕过了积水潭,停靠在云水洞一侧。
云水洞洞口上,枪声还在不停地响。
刚才周有龙他们冲过来时,带领金喽们守洞的刘大牙已经发现了他们,于是,就将一部分火力转向了洞口一侧,直打得周有龙他们不能近前。
周有龙向洞口方向打了一梭子,就让几个战士继续吸引火力,他则踩着另一个战士的肩膀,手抓住头顶上的刺丛,爬上了云水洞一侧的高台。他紧贴着那高台上的崖跟,摸到了云水洞斜上方。向下一看,刘大牙正挥手指挥那一伙金喽打枪,就从腰间摘了一颗手雷,拉开引线,丢了下去。
“轰”的一声,洞口一下炸了营,只听一片哭爹叫娘声。
周有龙顺势向下面烟雾弥漫的洞口一阵猛扫。洞侧面的那几个战士也冲了过来,一齐向洞口扫射着。
见剩下的几个守洞金喽正想往洞中逃,周有龙便腾身一跃而下,把那几个企图逃进洞中去的家伙也给结果了。
刘大牙让周有龙一颗手雷给炸昏了过去,这会儿又被近前的枪声惊醒过来。他抖抖索索地从身旁拣起手枪正想向周有龙射击,被后面的战士发现,一梭子打过去,他一下伸直了手臂,手枪落到地下,瞪圆双眼,身子僵挺着死了。
巴维尔带领战上们也冲了过来。他让马玉彪几个人守在洞口,便同周有龙和战士们一起,向洞里搜索进去。
里面黑洞洞的,没有灯光,没有响动,只听到洞顶水珠落地的“滴答”、“滴答”声。周有龙、巴维尔他们背靠着洞壁,慢慢地往前搜索。黑暗中周有龙只感到脚碰了一下什么,就有一只空了的铁罐头盒“咣啷啷”向里面滚去。
就在这时,只听前面“啪啪啪”一连几声枪响,子弹向这里打来。周有龙、巴维尔他们一下紧贴在洞壁上。
等到前面的枪声一停,周有龙闪出来,端起冲锋枪“哒哒哒”就是一梭子,然后就从腰里又摘了一颗手雷,向前面扬手扔去。
“轰”的一声,前面的石壁后闪起了一团火光,爆炸声与惨叫声同时迸发出来。
战上们便一哄而上,边冲边扣着冲锋枪的扳机。那些金喽死的死,伤的伤,有几个醒过神来的,拔腿想往里面的偏洞跑,都被战士们击毙了。
周有龙、巴维尔和战士们迅速冲过去,枪口一齐对准了偏洞里面。
“不许动!”“不许动!”大家齐声喝道。只见龟缩在偏洞中的一伙金客子们早已抖作一团,纷纷把两手举起来,一动也不敢动。
周有龙他们又迅速在洞中搜了一遍,就是不见秃鹫一伙人。
于是又返回来,一把揪住一个颤抖不已的金喽,厉声喝问:“秃鹫他们哪去了?”
那金喽结结巴巴地说:“……不……不知道。九指狼只让我们守在这里,他们去了哪儿,就不知道了。”
周有龙唯恐遗漏了什么,在那群抖作一团的金喽堆里一一查验了一遍,还是不见他们的人影。
巴维尔就说:“再在洞里仔细搜一遍。”于是便留下两个战士看押罪犯,其他人都跟着巴维尔和周有龙搜洞。
搜了不大一会儿,就听一个战士喊:“这儿有一块搬开的石头!”大家便一齐跑了过去。只见那是一块很大的石头,石头旁有一条缝。周有龙叫过警犬,警犬嗅了嗅,就朝着那条缝叫起来。巴维尔让几个战士把石头搬开,就出现了一个大的洞口,冷风从里面涌将出来。周有龙第一个钻了进去,接着,巴维尔和战士们都钻了进去。
进入这个洞,里面顿时宽敞起来。大家只觉得冷风袭人,浑身顺生一层鸡皮疙瘩。巴维尔说了一声:“注意安全!”就和周有龙带着战士们向这条洞的深处搜去。
在这条洞中七拐八拐,前面忽然出现了一丝亮光。大家便迅速向那亮处靠上去。
看看已经到了亮光处,前面的周有龙停下来听了听,见外面没有什么动静,就第一个闪了出去。他向四周看了看,然后向洞内的巴维尔他们招了一下手。于是,巴维尔和战士们便涌到了洞外。
原来这洞一直通到了外面的开阔地。只见这里是一个地势稍平缓的山坡,坡上长满了野刺丛。沿山坡下去,是一个幽深的山坳。
周有龙、巴维尔他们往脚底下一看,就见雪地上布满一道杂乱的脚印,脚印一直沿着山坡通向了山坳。于是,大家跟踪追击,向坡下的山坳里扑去。
一下山坡,面前就是一片平地。脚印就沿着平地伸向了对面的矮山里。
大家正跟着脚印往前追,只听前面“啪”的一声枪响,震得整个山坳都响遍了回声。子弹划破冷飕飕的天空,顺着周有龙、巴维尔和战士们的头上飞过。大家迅速卧倒在雪地里。
紧接着,枪声就噼噼啪啪连续响了起来,子弹在周有龙和巴维尔面前着地,打得雪粉乱溅。
巴维尔挥了一下手,喊道:“射击!”大家便都端起冲锋枪,“哒哒哒哒”地还击起来。
打了一会儿,那边就听不见动静了。
大家刚一站起来准备往前冲,那边的枪声又响了起来。有一个战士的胳膊受了伤。大家又马上卧倒。开始向对方射击。
巴维尔见这样没有结果,就向周有龙交待了几句。于是,大家便以更加密集的火力把对方压了下去。周有龙乘着这个机会,跳起来,带了几个战士向前面扑过去。对方的枪声又响了,周有龙他们卧倒在地,匍匐前进,边靠近边射击。看看离前面响枪的雪包不远了,而且连几个开枪射击的人头也看得清清楚楚,周有龙就从腰间摘下最后一颗手雷,扔了过去。轰地一声,雪团夹着布片以及炸断的枪支飞上了天。
前面的枪声停止了。周有龙以及后面的巴维尔他们都跳起来,飞扑过去。到了雪包跟前,见几个金喽都倒在雪地里,红血、黑土飞溅了一地,没有一个人活着。就继续沿着脚印向面前的矮山跟前包围过去。
周有龙见有一个人的脚印通到矮山的刺丛里面,就追到
了眼前。这时,山旮旯前的刺丛动了一下,刺丛上的雪纷纷掉落下来。
周有龙端着枪喝了一声:“出来!”
就见刺丛又动了一下,雪里红从里面走了出来。她脸色苍白,一幅木然的样子。见周有龙端枪站在她面前,她就“哦”了一声,淡淡地说:“我们又见面了。”
周有龙说:“是呵,又见面了。”看她手里还拿着枪,就又说:“请你丢掉手枪,否则,我就要开枪啦。这次,我再不会让你自打一枪,绝不会!”他端着微型冲锋枪,一字一顿地说。
雪里红站着,两臂软软地垂下来,一动也没有动。她看着周有龙说:“好吧,你开枪吧,我愿意死在你的手上。”
周有龙摇摇头说:“不,只要你放下枪,还会有一条出路!”
“出路?”雪里红顿时仰天长笑。笑毕,就一下提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眼泪刹那间涌了出来。她看着面前正想上前的周有龙说:“不,你别劝我了。我知道我的出路是什么。既然连你也不肯开枪杀我,那就只有我自己结果自己了。”说着,就闭上了眼睛,身体猛地一缩,枪声就响了。她的身体软软地瘫了下去。手臂被挂在刺丛上,手枪跌落在地,只见太阳穴焦黑的伤口里,不断涌出鲜红的血。血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滴入白色的雪地里。
周有龙见雪里红已死,就提枪从刺丛旁走了出来。
此刻,巴维尔他们已经发现了九指狼。九指狼边跑边慌忙放了一枪,然后躲进了一块山石后面。这时周有龙刚刚走过来,九指狼一见,马上从山石后面闪身出来,举枪瞄准了周有龙的后背。刹那间,只见金贝从斜剌里飞扑上前,一口咬住了九指狼的手臂。九指狼痛得“妈呀”一声大叫,手枪从手中落到了地上。金贝毫不放松,它大概早已认出九指狼是杀害自己主人罗小禾的凶手,便把一切仇恨都集中在它锋利的牙齿上。一旁的周有龙,和已经从后边赶上来的巴维尔连声喝叫让它闪开,准备开枪,但它早已经不是一条善于听从指挥的警犬了,只见它又飞扑上前,一口叼住了九指狼的喉咙。九指狼扑腾着裁倒在地,可金贝仍然毫不放松,紧紧咬住九指狼的喉部,左撕右甩。九指狼开始还惨叫着用带伤的手臂不断遮挡,可后来喊也喊不出了,手也无力地垂了下去,就见九指狼的喉管早被咬断,脖子里血糊糊一片。九指狼死了半天,金贝这才松开了口。
巴维尔和周有龙见九指狼已被金贝咬死,就组织大家在矮山跟前搜寻秃鹫。
此刻,雪地上的脚印已经乱成了一片,分不清到底哪个是秃鹫的。于是,大家都开始从不同的方向分头搜寻。周有龙也带了一个小战士沿着一道脚印追踪而去。
走了不到二百米的样子,周有龙突然发现前面有个人影一闪,又钻进野刺丛中不见影了。他一边开枪一边同那个小战土追了过去。
这个人正是秃鹫。
秃鹫带着雪里红和九指狼几个人从云水洞中逃出来以后,眼见得这几个人都死了,就剩下自己一个光杆司令,知道再躲下去,绝没有好下场,于是便决计逃离那里。可是眼前这些带炮的雷子追得正紧,更可恶的是地上这雪,他每跑一步,都无不在告诉对方,这是秃鹫的脚印。犹豫间,看见后面追兵又至,就慌忙躲进不远处一片茂密的野棘林。
周有龙和那战士追过来以后,发现这个野棘林既深又密,刚才那个人逃进去以后,他的踪迹一时难以确认。于是,两个人便分开野棘,往里搜寻。
这时,周有龙听见前面一声响动,就冲过去查看,原来这是秃鹫引 诱他投出的一块石头,等他再回头搜寻时,就发现一侧的刺丛中,有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后边的小战士,他一把拽开小战士,正准备开枪射击时,对方的枪声已经响了,这一枪,正好打在周有龙的胸 部,他便一头裁倒在野棘林边上。
秃鹫开了一枪后,就借着刺丛的遮挡,急速逃离这里,转过矮山一角,向一旁的山坡上跑去。
正跑着,巴维尔端着冲锋枪一下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立即张大了嘴,顿时惊得魂消魄散。
巴维尔一字一顿地说:“秃鹫,你的末日到了!”就扣动了冲锋枪的扳机。一串子弹呼啸着喷出枪口,如黑色的雨点,打在秃鹫的胸前和翻转过来的后背上。他一下栽倒在雪地里,骨碌碌地滚下坡去,仰面朝天,紧皱着的眉毛动了一下,咬紧牙喃喃地说:“天神,我来了……”就抬起手,在头上艰难地划了一个T字。T字的最后一下还没划完,他的手就滑落在雪地上。
他死了。
周有龙刚才挨了秃鹫一枪,已经昏迷不醒,身旁的小战士急得不知所措。
这时,结果了秃鹫的巴维尔急忙赶过来,与那个小战士一起将他扶出刺丛。
巴维尔揽住他的头,一个劲地摇晃着,急切地呼唤道:“老周,老周!”
周有龙闭着眼睛什么都不回答。
此时,马玉彪也从云水洞口赶过来增援,见战斗已经结束,大家都围住周有龙呼叫不止,就疯了似地急奔过来,他的腿本来就不好使,没跑几步,便摔倒在地,爬起来再跑,又摔倒了。一连反复了几次,就索性丢掉拐杖,也不往起站了,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急切地拨开人群,一把抓住周有龙的肩膀,哭喊道:“周参谋,周参谋,你可不能死呀!”
围了一圈的战士们也都喊着:“周参谋,你醒醒呀!”有的已经止不住悲泣起来。
巴维尔又摇动着周有龙,轻轻唤道:“老周,老周。”
这时,周有龙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看着眼前的巴维尔、马玉彪和战士们,挣扎着问:“秃鹫呢?他跑了吗?”
巴维尔抓住他的手说:“不, 他已经被打死了。”
“哦。”周有龙轻轻地应了一声,又看看巴维尔,继续问:“战上们没伤着吧?”
巴维尔含着眼泪点了点头,哽咽着说:“你放心吧,战士们都好好的。”
周有龙又“哦”了一声。
巴维尔问他:“老周,你感觉怎么样?”
周有龙说:“我怕是……不行了,回不去了。”
巴维尔眼睛里泪水在滚动,但是他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忍了半天,他才说:“不会的,你能回去!”
周有龙苦笑了一下,说:“你别骗我了,我知道,……我不行了,永远……也回不去了!”说着就“嗯”了一声,胸前的伤口不断地往外涌血。
巴维尔撕开他的衣服,给他胸前的伤口敷了一块急救包,掩住衣服,问他:“你还想说什么吗?老周。”
周有龙摇了摇头:“不,我没有什么想说的了。就是想……我的女儿嫣嫣,……我多想……最后再看她一眼呀!”他说着,眼泪就慢慢涌了出来,挂在他苍白的脸上。
巴维尔、马玉彪和战上们都禁不住泪流满面,哭成一团。
周有龙斜躺在巴维尔的怀里,含着泪的眼睛忽然亮起来。
这一刻,他看见了自己的女儿嫣嫣。
嫣嫣举着小手,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向他跑来,边跑边拉长雅嫩的童音喊:
“爸爸——”
他无比惊喜,感到自已慢慢站了起来,伸开双臂向嫣嫣跑去。
他跑着,觉得自己就像电影中的那些慢镜头一样,轻飘飘地跨起大步,轻飘飘地落下脚来,一步又一步地向前迎去……
嫣嫣也和他一样,轻飘飘地向他奔来。她不断地挥舞着小手,头上的粉色蝴蝶结在轻风中晃啊,晃啊,苹果似的小脸蛋,在五彩阳光下显得那么可爱和令人心疼。
“嫣——嫣——”
他轻轻地呼唤了一声,一步一步向前扑去,脸上绽开了无比欢欣的微笑。
他笑着,眉宇间掩饰不住无限的亲情,嘴角微微翘起,像是在念叨着:嫣嫣,嫣嫣……
在微笑中,他慢慢闭上了眼睛。在微笑中,他向前伸去的两手慢慢垂了下来。
他还在微笑着,微笑着,微笑着!
“老周!”巴维尔最先叫了一声,一下把他揽在自已怀里,眼泪奔涌而出。
马玉彪叫了一声“周参谋”,就一下扑在周有龙的身上,放声号啕不止。
特勤队员们都同声呼唤着他,一个个泣不成声,哭成了一团。
此时,整个桑洛依那也屏住了声息,静静聆听着这一声声悲怆的呼唤。不大一阵,长天便爆发出一声连着一声的长嚎,声声撕扯着旷野和雪山。它喘出的粗气,把雪尘卷起来,飞上半空。雪山似乎也哭泣了,那一道道悬挂在半山的银白色冰柱,好像是它流下的凝固不动的泪痕。
连刮了几天的狂风停息了。整个桑洛依那寂静无声。只有被风吹扬在半空的雪粉碎末,仍然在轻轻地、悄无声息地飞落着。
在天边与雪山相连的地方,浓云如一堆堆积压了很久的黑色金属块,堆满了整个东边的天空。格布达雪山像个白发苍苍的老翁,驼着腰,背负着重压,不声不响地沉默着,等待着。
不久,东方出现了一抹红色,像刚刚点燃的火炉,开始灼烧那一堆黑色的金属。渐渐地,那些黑色的金属被撕裂开一条大口子,血浆奔涌出来,血光溅满长空。一个红色的火球从那血浆奔流的口子里滚将出来。金属块开始一点点融化了,变成了红红的钢水。钢水流动着,漫延着,向四周扩散,不一会儿,东方多半个天空就变成了一片火红的钢水的世界。天空中不断飞扬的雪粉,好像是从炼钢炉中飞溅出来的钢花,闪动着五彩的、迷人的光点,在慢慢地飘飞,在无声地下落。
就在这个雪后第一次升起太阳的早晨,巴维尔带领着特别勤务分队,离开了秃鹫占据的巢穴——云水洞。一行人面向着初升的太阳,踏着阳光照射的金黄色的积雪,默默地往前走着。可不知为什么,大家都觉得心里特别地难受,难受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走了,巴维尔想,就要离开桑洛依那了!他抬头看了一下初升的太阳,太阳正红,刺得眼睛都睁不开。阳光真好,他想,已经有好多天没有见过太阳的面了!只可惜周有龙看不见了,老庄头看不见了,罗小禾、金涛他们都看不见了。
太阳一步步爬高,那些红色的钢水不知渗漏到哪里去了,越来越少,越来越淡,最后就剩下几道血丝样的东西。
巴维尔往前走着,脑子里不断闪现着那些离去战友的面容:周有龙表情严肃,老庄头神色凄凉,罗小禾沉默不语,金涛眼含忧郁……他们一个个凝视着他,好像都在问他同一个问题,你们走了,还有谁留下来陪伴我们呢?
巴维尔忍不住停下脚步,回转身来,眼睛痴痴地凝望着这片埋葬着周有龙他们的土地。桔红色的阳光斜射下来,把雪地映照成了一片金黄。整个雪野里,蒿草早已抖掉了身上的重压,在微风中摇曳着。雪粉依然在天空中慢慢飘落,飞扬,闪动着五颜六色的光点。
不知怎么,巴维尔忽然觉得自己这阵子特别想哭,想扑在雪地里大哭一场。
然而,他没有。他仍然定定地站在那里。整个队伍全部停下来,回头注视着这片苍茫的雪原。
渐渐地,巴维尔的眼前,那片雪原已经变得虚幻了,模糊了,看不清了,只留下水雾朦胧的一片苍白,不一会儿,就有两滴清亮的泪水从他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马玉彪和战士们都站在那里,回望着这片蒿草丛生的雪原,没有一个人吭声。大家如一尊尊雕塑,伫立在雪地上,一动不动。
许久,巴维尔终于收回了视线,对众人说:“走吧。”大家这才怀着不舍的神情,转身慢慢离开。没走几步,就有个战士忽然问了声:“金贝怎么不见了?”
这一说,大家才回想起来,自从围歼秃鹫的战斗结束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金贝的面。巴维尔叹息一声说:“算了,别管它了,就让它在这里陪陪周有龙、老庄头和罗小禾他们吧!”说完,就转身向前走去。大家就不再说话,跟着他,继续前进。
太阳正红,满地是金。雪原上,这支队伍在缓缓地向前行进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从雪原深处,飞奔出了那只警犬金贝,只见它一路狂奔而来,碎雪在它的身下飞溅着,活像雪地里射出的一支金箭。它跑着,向着小分队离去的方向,紧追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