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石头得了癌症,虽然痛苦不堪,可看着四个儿女每天忙的晕头转向的,不忍再给儿女再添乱。在最后的日子,有王桂枝的细心照料,没累过儿女一天。他甚至连只整鸡都没吃过,给本想尽孝的儿女一个措手不及。顾石头去世了,儿女们却不肯相信这是事实。觉得父亲健在,父亲的音容笑貌健在,父亲活生生地活在她们眼前。
可事实终归是事实,父亲再也没能站起来。
午夜12点了,天阴沉沉的,雪越下越大,雪花纷纷扬扬地在天空飘舞着,飞扬着。都市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把纷飞的大雪承托的流光溢彩的。趁夜,顾石头的遗体被赵二虎的客货车运回老家,成列在清凤山的老北屋。杏儿和莲儿,姊妹几个守在灵前,一切都活生生地摆在四个儿女面前。
这时,杏儿如梦初醒,父亲真的撒手人寰,从此天人永隔再无缘相见了吗?杏儿守着父亲的遗体,想起昔日父亲的百般疼爱,生离死别再也不能床前尽孝,所有的愧疚和伤痛一起涌上心头,竟不住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道:“爸,你咋说走就走了?你咋忍心撇下妈妈和我们姊妹四个?你咋就一声不吭地走了呢?我没孝敬过你一天,没给你送过一天屎尿,连顿像样的饭都没给你做过,你让我们如何承受的了?”
她想起父亲,便想起那段如歌行板的苦难岁月。
那时,杏儿刚刚升入初中,父亲的朋友给了辆破自行车。自行车那都响,就是铃铛不想。学校放寒假了,父亲每天在宽阔的打麦场教她学骑自行车。杏儿瘦小的个子登上高高的自行车,像走钢丝。父亲教她:握好车把,不要看脚,一直向前看,想到那里就看到那里。
刚开始学骑自行车,杏儿常常顾了手,顾不了脚,一次次被重重地摔在地上。父亲看见就急忙上前去扶。她摔累了,父亲也扶累了。父女俩含着泪坐在地上对望着喘粗气。她想想梦寐以求的骑车读书愿望就要实现了,咬紧牙关爬了起来。父亲在后面紧紧扶住后座,一路慢慢地松手,杏儿离开父亲的手慢慢向前骑去。当她绕着打麦场骑了一圈绕回来,父亲望着她咧开嘴满足地笑了起来。后来,山区没有油漆路,骑自行车是在一个个小石头尖上蹦着走,如同跳芭蕾一般。公路的坡又大又陡,自行车又破又旧又没闸,最终不能骑着去上初中。可学骑自行车的日子是她与父亲度过最亲密温暖的日子。
那时,家里穷,逢年过节才会吃上一顿白面。当杏儿为上学每天步行20多里路,因为营养不良面黄肌瘦。中秋节,父亲从几十里之外托人捎来半斤油条。杏儿看见惊喜异常,当她咔嚓咬一口细细地品尝,满嘴顿时唇齿留香。她不知道,正在修水库出大力的父亲,每天怎样的省吃俭用省下半斤油条给她捎回来。那是她平生第一次吃油条,也是最好吃的半斤油条。那里面有父亲厚重的期望和深深的叹息。后来,她结婚成家,翻盖商店花光所有的积蓄,最后,一家子连锅都揭不开,又是父亲雪中送炭,送来50斤装的两袋白面,让她一家子度过难关。
父亲很节俭,从不乱花一分钱。父亲问杏儿要钱,花3块钱,只要3块钱。给他5块钱,父亲便高兴的像个孩子。给10块钱,父亲便不去接钱,我不要这么多。杏儿只能重新拿出5块钱递给他,父亲便笑呵呵地接过钱,转身走出门去。父亲要求她们姊妹四个从小节俭,那怕一个馒头,一点米饭底,父亲都要求她们必须吃干净。父亲很勤劳,一生都在劳作,直至生命的最后时刻。杏儿想起这些往事,如同昨日发生。如今,她与父亲已阴阳相隔,再也不能承欢膝下。
她看着父亲的遗体,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没有父亲,她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可父亲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在那,任凭她怎样哭喊,父亲都没有回应。那一刻,她真正明白了死的含义,明白了生离死别的含义,可一切都为时太晚。
连本想找茬的顾石山看了都心酸不已,和姐弟一起劝她节哀顺变。小兵流着泪说:“二姐,你这样哭,让我们怎么办?”杏儿忍不住悲痛,依旧鼻子一把,泪一把地哭喊着:“爸,你咋说走就走了?咋就不肯给我们一点时间孝敬你?爸,我苦命的爸!”小兵流着泪:“人死不能复生,咱们还是面对现实,给父亲料理后事,让他入土为安吧!”杏儿不管这些,摇着父亲的手,声嘶力竭地哭喊道:“爸,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我是杏儿,我是你苦命的杏儿!”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越下越大,似乎也在倾听杏儿悲伤的心事。顾石头的魂魄似乎已经化作晶莹剔透的雪花,在天地间翩然飞舞着,飘荡着。
顾石山流着眼泪,说:“杏儿,别哭了,哭坏了身子更不好了!”杏儿却声嘶力竭地哭喊道:“爸,你带我走,好不好?到阴间我也好尽尽孝,照顾照顾你,好不好?”可是父亲依然默不作声,姊妹几个见状,一起把杏儿从地上拽起来,说:“别哭了!歇会儿,咱们都得好好活着,平安健康地活着,要不,父亲在天之灵也不会瞑目的!”杏儿摇着头,大哭道:“我根本不相信父亲会死,我根本不相信。我觉得父亲还实实在在地活着。几个小时前,父亲还在听我唱圣歌,和我一起唱圣歌。短短的几个小时,父亲就没了,死了。我不相信,我真的不相信父亲会死!”这哭喊声深深地悲伤着整个清凤山,最后,杏儿甚至哭的死去活来的。
大早晨,外面已下起一层厚厚的积雪。小兵和强子遵照母亲的安排,咯吱咯吱地踩着厚厚的积雪出门给当家实务磕头报丧,请他们到家主持实务。随着,小兵和强子出去报丧,不一会儿,家里就陆陆续续来了众多的乡亲、亲戚和朋友。
一时间,人们除雪的除雪,搭棚的搭棚,盘灶的盘灶,拉孝布的拉孝布,打棺材的打棺材,打墓的打墓。一时间,小院里人声鼎沸,开始料理顾石头的后事。
母亲王桂枝和莲儿忍着悲痛,忙前跑后的打理事物。此时,阴阳也被请了来。阴阳安抚过顾石头的灵魂,开始在家里做法,贴符咒。挂挂丧纸,做迎风杆子和孝棒。阴阳安排王桂枝买回大红公鸡,公鸡在蛇皮袋扑棱着翅膀往墙根冲去,一家人看见心就放了下来。人多时,杏儿和莲儿姊妹几个就守灵陪着父亲。几天下来,杏儿因懊悔和自责就哭的声嘶力竭,嗓子哑地再也哭不出声了。眼看,父亲出殡的日子到了。杏儿情绪好转时,姐弟几个就在那说着心里话,议论着吊唁时该咋哭?
杏儿心想,父母中年以后,一直跟小兵在省城开饭店,都没在老家待,这临到父亲最后不能让乡亲笑话。于是,建议姊妹几个,到出殡那天,把自己平时所有的悲伤难过事,随着父亲的去世一起哭出来。这哭,是哭给活人看的,哭给前来看热闹的人看的。当然,最怀念父亲的还是她们姐弟四个。俗话说,活着不孝,死了胡闹。老人活着时,你不好好对待老人。老人死了,即便你葬礼做的再大再排场,又有啥用呢?葬礼是给活人看的,对死人毫无益处。
中午刚待完宾客。这时,天气已经放晴,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人们已经扫出一条通往墓地的通道,雪经过两天的融化,已经慢慢消融。这时,阴阳喊道,吉时已到,出殡开始。顿时,吹鼓手站起身使劲地吹起哀乐,人们进屋抬灵柩的抬灵柩,儿女们的嚎啕大哭声和哀乐声就响彻云天。阴阳把顾石头生前盖得被子扔到棺材顶上,把一只鲜活的大红公鸡拴住双脚放在灵柩顶端,大公鸡惊得一阵嘎嘎嘎地乱叫。过了一会儿,大公鸡安静下来,看着人们抬着自己颤颤悠悠地走起来。大红公鸡的身子,一起一落,头也向四周一伸一缩地扭动着,似乎它做新郎官一般,兴奋不已!
女管事趁机让孝子打起迎风杆子,穿大孝的嫂子和弟妹搀扶穿重孝的两个闺女,穿大孝的女婿和外甥搀扶穿重孝的儿子,前五排一排三人,五排以后两人一排,大家手里都拿着孝棒,一条白色长龙就浩浩荡荡地走出街道,穿过长长的青石巷,向村外的一大块空地走去!到了空地,把灵柩放在地中央,管事的把两张桌子放好,把用白面蒸的两大帘猪样摆上。这是莲儿和杏儿每日一帘。另一张桌子用盆装上半盆谷子,插上香,摆上贡品。孝子先摔盆,孝子们一长队在棺材后面长跪不起,头趴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啕大哭。穿大孝的闺女、媳妇,还有别的女眷围坐一圈,在灵柩后面想着死者生前的好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啕大哭不止。有人随着吹鼓手的节奏,开始慢慢地祭奠。顾石头平时是个老好人,从不惹是生非,走到那都不偷奸耍滑,有六个人给他祭奠。
这天,杏儿哭坏了嗓子,只能应付着呜呜咽咽地哭。楚雏却嚎啕大哭,哭得很伤心,不知她真是听了杏儿的话,还是啥原因?别人说,儿媳妇楚雏很想公公,跟公公很亲。父亲生前却跟杏儿说过,父亲帮儿子儿媳没白天没黑夜地干活,吃饭时,楚雏总是躲着父母,连句安慰感谢的话都没有,这使父亲很伤心。
大儿媳郭艳霞只是呜呜咽咽地哭。事后,楚雏理直气壮地说:“嫂子根本就不想公公,不然,她咋会哭不出来?”杏儿知道,嫂子不为自己和儿女信福音,却为公公信了福音,在主面前整日为公公祈祷。强子哭地昏天黑地的,大冬天,跪在冰冷的雪地上全然不顾自己,白白净净的腰肢裸露出来,在凛冽的寒风中像丰碑一样挺立着,热情的乡亲看见了强子的孝心,说:“看这孩子,百善孝为先,以后,肯定会诸事顺利。”然后,流着泪去帮强子往下拽上衣护住腰部。小兵依然哭不出来,只是蒙头悲伤地跪在雪地里。有人看见,恶作剧般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抓一大把冰冷的土,放进小兵的裤腰里。可小兵却一动不动依然悲伤地跪在那……
祭奠完,阴阳喊了一声,时辰已到。人们抬起灵柩向墓地浩浩荡荡地走去。到了墓地,阴阳把大红公鸡拿下来,只见他从腰里掏出一把短刀,冲大红公鸡的脖子直刺过去。大红公鸡嘎嘎嘎地惨叫几声,一股鲜血喷涌而出。阴阳拿着大红公鸡急速地围着墓地洒了一圈鲜血,指挥人们把灵柩下到墓地。大红公鸡的尸体在灵柩顶端直立着如同活着一般,人们开始一铲铲地往墓地填土了。不一会儿,一个新坟堆就拢好了,人们把花圈和孝棒一摆流地摆在坟前,顾石头就入土为安了!
一年后,到新坟祭日那天,刚来到坟上,小兵裂开大嘴就哭开了:“爸,不孝的儿子,看你来了。”哭着,哭着,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全然不顾荆棘、蒺藜和泥土弄脏衣服,就那样深深的浑身瘫软地跪下去。杏儿见状,心里止不住地悲伤起来。只不过,她在父亲过世时,已经把眼泪哭干了,而后,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
小兵在无人问津的坟地,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昏天黑地,哭得异常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