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格勒斯的意见统一、预算审核、层层下放虽慢,但事情一经确定,行动便迅速且有条理起来。
首先是初始资金到账,紧接着行政管理人员分批次到岗,着手为后续生产资料的抵达做调度和铺垫,之后被提上日程的是生产线的运输、组装,技术人员的操作和安全培训,物料运输、存储、管理......待到工厂足以正常运作后才开始投入生产,期间始终伴随着规范抽查、质量检测、对外开放参观。
工厂对应的生产职能并没有想象中压倒性的存在感,仅仅是整个系统的一个环节。
对此,聂钊华暗戳戳地与沈彣闲话,恩格勒斯外派来的行政职工都快与技术大拿对半开了!直指对方管理部门的冗余,特别是这帮人规矩多,又难商量,上纲上线地给他们的工作制造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这便是走在科技前列的余裕!何况人家还有钱。没钱没技术,不就只能做小伏低、勤勤恳恳了吗?”
“你这话说得我心拔凉拔凉的!”
“倒也不尽如此,还有市场和政策嘛!看着太平洋这头的乘中国发展经济的东风吃了十几年红利,大西洋那头的没点想法是不可能的。虽然我对金融不甚了解,不过历史似乎一再演绎——二次抄底赢得更多也更大!”
“作为被抄的底,可一点也不觉得安慰。”
“事物的发展是以螺旋式递进的,”沈彣笑道:“花无百日红!诶,上一句是什么来着?”
他笑得清爽又温润,只是在熟识的人眼中还读出了不怀好意。聂钊华心想得谨慎迂回作答,可惜嘴比脑子动得快,“人无千日好?”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便见沈彣兴奋合掌,“也没有千日坏的道理!姿态摆得差不多,老板就与华世和解吧!”
“哈?”这又是什么套路?聂钊华觉得需要迂回的是自己的脑子。
时至今日聂家与华世的官司其实还在继续,虽说达不成拖死聂家的战略目的,这场没有赢面的找茬早已没了意义,但叶晖并没有选择撤诉,而聂钊华更没理由上赶着寻求庭外和解,事情便被搁置下来。
“恩格勒斯的行政部门热衷于跟我们立规矩和德国人做事严谨可能并不存在因果关系,首先对德国人做事严谨的描述本就见仁见智,而我这个人天生反骨,喜欢在废墟中寻找生机,也会在起高楼时思考它的坍塌。”
“你觉得咱们的这位金主并不是那么值得信赖?”年轻时候聂钊华也有过把规矩当规矩的纯真,而今又怎么会看不出这背后试探、蚕食底线的意味呢?
沈彣笑着摇摇头,“他是否值得信赖取决于你的自我定位。要是满足于做一个富家翁,厄尔敏没什么不可靠的,只是那时公司还是不是你的,工厂还是不是你的,就得打上一个问号了——外资可是很擅长偷梁换柱的。”
“咱们费尽心机请进门的这尊大佛恐怕比叶晖还棘手。”
理论上本地“乡贤”能动用的社会资源更多更广,可如今国家想要发展经济,社会却极度缺乏财富,厄尔敏的外资身份和手中的钱便成了最好调动也最有效力的资源。
不怪沈彣会用富家翁来试探,聂钊华自己也不敢深想,金钱对他可能有着怎样的吸引力。
“没错,是棘手。厄尔敏不像叶晖,对你感情泛滥,时不时便来一次感情用事,虽捉摸不透、猝不及防,却因不合时宜而让你有了自救的余地,他是纯理性的视角。可,他的理性视角只为一个目的——收益。收益关乎聂氏的价值,而围绕着聂氏的价值所进行的探讨中,最重要的是如何让聂氏发挥最大的价值,而非占据聂氏。毕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厄尔敏还不至于自大到认为自己的聪明才智通行全世界!硬刀子、软刀子、不捅刀子、不敢捅刀子......主动权或许是在他那里,可主动性却是我们可以调动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与华世和解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叶晖要是愿意和解,撤诉不就完了?”
不愧是师出同门——都梗着脖子等对方先低头呢!
“的确不简单,毕竟感性纠结的不是我,抹开面子的也不是我。”
“激我也没用!”聂钊华笑嗔,“事实便是,此次事罢,华世无伤大雅,而叶晖也依旧压住了内部的多股声音。”
“可声音和声音不同,压住和压住也不是一个概念。华世是一个小生态,叶晖不过是参与者,而非造物主,也得遵循生态系统的基本法则。”
聂钊华不语沉思。
好在沈彣不急于听他表态,也无所谓搞清楚这当中的因果关系。他看了眼时间,起身拎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告辞道:“就不打扰您思考了,我和人约好打球,就先走了!”
看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松了一口气的聂钊华不免在心里嘀咕,当着上司的面早退,小伙子的觉悟不行啊!可转念又想,怕热怕晒的他愿意在这大夏天的大下午去打的球......台球吗?
狐疑地将他大喇喇摊在办公桌上的行事历调转方向,在15点那栏清楚标注Gerhard Weihrauch,果不其然,还是一次公务活动!
说公务倒也不完全正确。这位格哈特·维哈赫先生,身为恩格勒斯中国区副总裁,行政并实质上的一把手,与沈彣熟识起来确系因为初来乍到时后者的接待和关照,不过脾性对味、兴趣相近很快便让二人有了工作以外的往来,时常相约喝酒、打球、闲聊。
当然,以往都是在休息时间进行的,像今天这般动用工作时间,大概对方想和自己交流的是介于工作与生活之间的事吧?缩小了范围,沈彣对具体是何事也有了猜测。
剩下的便是如何实现利益最大化。于是见面过后,他耐着性子与对方打了5局21分制的室内乒乓球,鉴于二人水平伯仲之间的菜,竟形成了一种微妙的拉锯......等艰难地分出胜负后,双双累到不想说话。
可,该说还得说,否则不就白约了吗?
“之前招商活动上没有见到你,听贵公司的人说你请了假,不免担心你是否遇上了麻烦?”
格哈特说的是一周前官方于会展中心举办的招商会,近百家海内外企业、投资机构、创业团体齐聚一堂,交流、洽谈、签约、合作。作为本地经济活力和潜力的一部分,聂氏自然有受邀参加。而恩格勒斯则是基于长远布局的野心前去寻找多点开花的机遇。
“谢谢关心。那天我身体有些不适,便休息了一天。”
“是吗?现在呢?恢复健康了吗?”
“嗯,本来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想偷个懒。”
是了,再高级的打工人也有懈怠时刻。往日没少跟沈彣阴阳怪气上司和总部的格哈特了然地点点头,然后开门见山道:“那天还发生了一个插曲,事关唐小姐......接下来我的请求或许会让你感到冒犯,但还是希望你能帮这个忙。”
事关唐小姐......果然如同猜测那般。沈彣依旧装作无知,“是否帮忙,是否帮得上忙,也得我了解了事情的大概。”
“是这样的......”
格哈特的描述与早前从第三方视角的聂钊华那里听来的大差不差。简单说来,财经记者出现在经济活动上再正常不过,可漂亮的财经记者出现在经济活动上对某些脑子长在裤裆里的人来说,会缩略到只剩下漂亮,接下来便是动物发情般凑过去施展他们有且仅有的魅力,俗称金钱的诱惑。
这一套舞给唐幽芙看本就选错了对象,时序不在的是还被格哈特看到了——哪怕他听不懂对方在纠缠什么,可对男人的那点龌龊心思却清楚得很,当即便让随行翻译报警,将事情往大了闹。
言语骚扰女性固然够不上“流氓罪”,但在重要的招商引资场合胡来,被警察带走的始作俑者想来不会太好过。只是这与格哈特的心理预期不符,在与公安局询问进展并进行了法律咨询过后,索性自行差人去调查尚在治安拘留中的猥琐男。
结果便是此刻给到沈彣的一沓资料。他掂了掂重量,随意翻看几页,背调不算长,主要还是经济状况和产业信息。
“如果财富是一个人胡作非为的底气,那么最行之有效的制裁便是让他失去他的财富。”
沈彣的神色逐渐严肃,“制裁,这个词太重了。”
“如果它令你感到不快,换成惩处、约束也无妨。”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
“一个有本事的人。”
意料之外的回答令沈彣哑然失笑。
见状,格哈特乘胜追击,“我今年年底年满40,身居高位、坐镇一方,在这儿待上三五年回总部,便能顺畅地进入董事会。你说,这是什么概念?”
“你很有本事。”沈彣巧妙地将肯定还了回去。
对方淡淡一笑,公布了正确答案,至少是他盖章的答案,“我跟对了上司,步入社会便很幸运地跟了她。她教了我很多东西,给了我很多历练机会,还让我有足够的空间去平衡家庭与事业。我有两个女儿,休了两次半年以上的育儿假,有一次时机还不是很好,可升职之路却从未被打断......还没有问过,你有孩子吗?”
沈彣木然地摇摇头。
“其实我很难说得上是一个优秀的爸爸,反而是她们一直在给我输送快乐、幸福和感动,让我的生命更加鲜活美妙!我太清楚这种想要呵护可爱女儿的心情了,但却不知道我会为此做出怎样可怕的事情,毕竟我也有一些胡作非为的底气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