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会因为人的碌碌无为,变得极其短暂;时间也不会因为人的勃勃野心,延展无限长度。
每当泰平想起顾左这句话,他的心都会变得无比平静,同时又有一种异样的思考。时间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公平的,不多不少,无增无减,不分富贵与贫贱。从这种层面上来说,泰平做墨国的大良也好,还是做亚夏大陆最普通的农夫,都是没有任何区别的。
然而,只要人有欲 望,无论是权力、财富、地位还是女人,他就会被时间之流裹挟,不可避免地陷入到欲 望之河,在沉沉浮浮中漂向生命的尽头。两岸的无限风光,花草弥漫的香气,蓝天白云的清悠,这一切或许都会被欲 望之盾遮蔽,直到他有幸或不幸地上了岸,或许才会重新发现生命的可贵。
寻仙峰是神秘的,仿佛蕴藏着对人世的终极理解,使在峰顶生活数日的泰平,对人生、未来与当下,有了不少全新的看法。这些看法或许并不成熟,但与顾左一番交流后,泰平慢慢地找到了新的方向,思考过去从来没有涉及的领域。
泰平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站在苍凉的穹空之下,抬头仰望着浩瀚天宇与繁星,思考一个让他感到敬畏的问题:宇宙到底是什么?
亚夏族人对于宇宙的思考,可以追溯到寻龙纪时代。随着人类千年不断追索,积累了不少相互传承的理念,到了元世纪中期,一代天宗大学士董舒做出了自己的总结,汇集在其天文学著作《天灵》中。
董舒认为天人可以相互感应,宇宙源起于混沌二气,清者上升成为天,浊者下沉成为地。
不过,对于这种形而上的解释,学城其他学派有不同意见,一些探究本源的白子或卜算子,亦认为董舒所言太过虚幻。顾左就对董舒不屑一顾,认为他是为了迎合庄帝,宣扬帝国为清者御天,万邦乃是浊者俯首于地。
顾左还对泰平说过,宇宙应该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目之所及,就是世间存在的一切,为可视、可闻、可嗅、可感知;第二个层次是创造者,也就是创造了万物的诸神,或者说一个原本虚无的神;第三个层次便是万千思想的汇聚,如同宇宙中的灿烂星河,闪烁着无法穷尽的智慧,代表着未来,或者是消亡。
对于顾左的奇异思想,泰平虽然觉得太过玄幻,但还是被深深地吸引。他又何尝不是慢慢地体会人生变化,冥冥之中,与这三个层次相契合?无论是在北靖、帝国还是墨国,泰平看到了众生与人世,体会到贫穷、饥饿、阴谋、背叛、残酷与温情,令他感受到人生的种种幻象。
当这些幻象慢慢消散开来,泰平不知不觉地看到权力的本质,亦懂得欲 望于人的诸多束缚,明白了如何改变世间,为了天下苍生做出如何选择。这种转变让泰平有了方向,也让世人视其为贤德,尤其是降服了白虎,得到赤子石剑之后,变天者的呼声更高,完全比肩那些上古之圣良,甚至有人以神的名义表达敬意。
然而,泰平登上寻仙峰,站在万仞山峦之巅,超脱于尘世的评价之后,他又深深地感觉到世间的渺小,而苍茫宇宙汇聚的,不正是如自己一般渺小的所有人的思想吗?
至于未来会如何?宇宙会变成什么样?泰平只有几多无奈,感到这个问题在自己有限的生命中,将永远找不到答案。即使再经历几个世纪,抑或是千万年的追索,世人也未必能够破解吧。
夜风起来了,微凉的寒意袭来。泰平从神思恍惚天外的状态,回到了当下平静而畅快的体验中,饶有兴味地望着眼前的湖面。
湖面不大,方圆不过数里,略呈一头犀牛的形状,因而被当地人称为犀牛泽。犀牛泽的水源供给,来自于发端大荒峰的小荒河。小荒河是一条极窄的溪流,经常出现断流的情况,却是旱蜥丘陵东北方的重要河流之一。
泰平坐在犀牛泽西畔的一块黝黑的大石头上,身上披着一件泛着青光的斗篷,脚边有一只长长的钓竿,探入平静的湖水中。湖水中不时传来扑通声,那是大鱼游到湖面呼吸,自由地宣告它的存在。小鱼在钓竿钓点转来转去,抢吃鱼食,好像一群绞杀在一起的士兵。
对于垂钓的技艺,泰平谈不上高明,连钓鱼不钓弯等说法,亦不知晓。不过,泰平受到顾左大士影响,常常在思索求问的孤寂时刻,拿起一支钓竿去钓鱼,放空自己的头脑,不去想尘世俗事,而是与天地融合在一起。
泰平所在的位置,有一大片芦苇,被夜风吹拂得轻轻荡荡。距离泰平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小丛睡莲、水杉、毛莨和菱荇,几乎位于小湖的南端,幽暗而沉寂,仿佛里面藏着妖魔。石远山坐在不远处,正在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面。
自从离开茂然谷,泰平便率领青云军,沿着尚未夯实路基的逐鹿大道,绕过牦牛泽,经过阴风镇与走马川石城,来到了犀牛泽边的犀牛镇。犀牛镇在苍岭晶峰西南方,扼守着一处被称为晶峡谷地的西出口。镇守名叫常桦,是武宗山下的朝晖镇贵族,叔父是蒲国的大宰。
墨国国势日隆,越来越多的贵族移居西北,渴望在崛起的新王国寻找升迁的机会,希望提升家族的地位。相对而言,石远山倒是一个安贫乐道之人,更愿意陪伴泰平身边,交流心得,讲解文史。
水面微晃,石远山提竿,一条草鱼离水而出。远山将钓到的鱼取下来,放入水中的抄网,乐呵呵地看着泰平。
“难得大良将临大战,尚能有此雅兴,远山真是万分佩服。”
“我的父亲曾对我说,越是到了大战前夕,越要懂得放松与平和。”泰平一边说,一边望着北靖方向。
“大良又在思考万佳带来的消息吧!”
“嗯。远山兄怎么看?”
“泰 安公子客居篷冲列岛,率兵乘船杀回亚夏,无异于外族入侵,不会获得亚夏族人的支持。既然如此,与崛起的墨国建立商贸往来,助力大良灭掉银夏帝国,乃是泰 安公子替家族报仇的最佳方案。”石远山说道。
“是啊!曾几何时,泰平复仇之心何其强烈。经历了诸多考验,我才明白私怨与民族崛起相比,简直是太微不足道了。”泰平说着,抬起了头。
一只逗娘从泰平头上飞过,紧接着,有两只鬼头蜻蜓掠过,发出嗡嗡的声音,好像对泰平表示不满。湖水倒映着点点繁星,还有一片淡淡的浮云,令人觉得世间如此幽静。
“远山希望,墨国会在大王与大良主持下,真正地统一亚夏,包括天域高原、沙罗半岛、火龙川南与大小柏岭,建立一个没有民族冲突的大帝国。”石远山目光炯炯地说道,热切地望着泰平。
“我与远山兄的想法一样。”
“大良说寻仙峰有一条神秘天路,可以直通天域雪山的西部,若是真的有此捷径,墨国将另辟蹊径,获得更为便利的商道,无疑可助墨国发展,摆脱周薇天后的束缚。”石远山说道。
“是啊!我听黑马台传来消息称,天域雪山西方海域发生变化,曾经吞没无数船只的海域已可通行,无畏岛亦被发现确定,可见世界格局必会因海域变化而变化。未来,墨国一定会从内陆王国,变成一个海陆兼强的大国,我们可以坐上大船,漂洋过海,自由自在地去篷冲列岛、尘服大陆与仙莱大陆,甚至于混沌边界啊!”
“黑马台建立之后,的确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不过,……”石远山欲言又止。
“石兄想说,黑马台以王宫为尊,对王师有些持宠而骄?”
“大良心如明镜,远山佩服。”
“只要黑马台忠心于墨国,那就是最好的王国机构。对了,西南地区有什么变化吗?”
“戎狭宣布继承王位,厉兵秣马,意欲北上;彭博战胜沙场,戎狭应朵旦之邀,驻扎都城皎月练兵。”
“恐怕朵国已经易手了。金亭与济国呢?”泰平问道。
“金亭正在对会、稽诸国用兵,融合了国内几大贵族派系,控制了夏江北岸几个小邦国;济国得到雷霆的平潭、芒阳、台原等封城示好,最晚必对雷霆用兵。”
“如果魏武与缇棣联手,是否会建立东南强国同盟,对抗墨国与大漠国东进呢?”
“大良放心,我已派冯宇离境,前往廊中地区,游说武、威、坤诸国,尤其是改了国名的韩国,彼此征伐,互相厮杀,为墨国赢得时间。”
“冯宇这个人怎么样?”
“冯宇是鱼梁治下的残月镇乡绅,祖上有虎族血统,渴望做一番大事业扬名天下。他在金庭、济潭遭到冷遇,知晓大良选贤任能,才投奔到逐鹿。我觉得他可堪大用,才推荐给大良。”
“嗯。你告诉冯宇,争取促成廊中诸国建立战略同盟,一旦济国或是金亭进攻,墨国必会给予支持。”
“远山明白。黑马台消息称,钟霖兵败被捉,叉字军控制了京师,正在骚扰各封城,苦桑会不会出现变局呢?”
“无非是百姓将陷入刀兵火海,墨国将以拯救者的身份出现,堂而皇之地进入帝国境内。好了,天很晚了,远山兄先回营,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