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真的有对错、善恶的区分吗？

没有。

“小黎姐。”

睡梦中，童黎听到男孩在叫自已，那声音忽远忽近，直接袭入她的梦里。她睁开眼睛，目光下意识地寻找怀里的小熊，然后翻身看着站在窗户边上的男孩。

“想打游戏？”童黎睡意绵绵地问道。她一想起白天逛了一整天街，被男孩拉着从奶茶店辗转火锅店，从商业街步行到游乐园坐摩天轮，睡意就使劲地搭拉眼皮。

“小黎姐，你相信我会害你吗？”男孩看着窗外冷清的街道，“或者说，你相信这个世界都在害你吗？”

男孩的话让童黎愣了一下，她思索片刻，掀开被子坐到男孩身后，把左手搭在男孩肩上，语气莫名地坚定，“不信。”

男孩也抬起手轻轻按在童黎的手上，“小黎姐，闭上眼睛，我带你去个地方。”

“嗯。”

闭上眼睛，随着黑暗袭入脑海，童黎感觉自已穿过了一层水面，在经过一次短暂的身体滞空之后，又从水面穿过一次。她清楚这种感觉，男孩带着她从现世界进入影世界，并在影世界完成一次跳跃去到另一个地方后，又返回到了现世界。

童黎睁开眼睛，发现自已已然身处在老楼的天台上。她看着男孩低着头松开她的手，走去天台边坐下，一时间猜不到男孩想要做什么。

楼下冷清熄灯的街道上已经没有了人，只有几个卖唱的大学生还在树下闲聊。童黎走过去，坐在男孩身边，“还有一个小时才天亮。”

“我睡不着。”男孩低着头，晃荡着悬空的小腿说到，“这里像不像呆在东方家那年的时候我们经常爬的屋顶？”

“不像。”童黎说。

“我觉得挺像诶。”男孩轻笑着说，“那段时间虽然一直被关在那个院子里，但也挺好的，至少不用像在外面那样担惊受怕，东方家那些家伙对我也挺尊重。嘻，我记得那个时候，小黎姐最喜欢在屋顶上坐一整天，看着远处成片的木楼一点一点的变色。等到了晚上，回到房间里又对着那个木雕看大半天。”

男孩抬头看着童黎，似乎想从她眼睛里，看到在日升日落里逐渐变色的连绵的殿宇木楼，还有与木雕狰狞的神情对视的无畏，“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才知道我当不了坏人，因为小黎姐你太能让人放下仇恨了。”

“我？”

男孩转回头，继续说着，目光不知停在了何处。“我一直以为我是最惨的人，而小黎姐就是让我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但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才知道，这个世界对你是有好残忍。你知道我看过很多电影小说的吧，可能是没有哪个小说、电影里的人，像你这样从一出生就被全世界追杀的。特别是离开东方家那天，我确实是有点惊讶，你们大家族做事的恶心程度真是绝了，相信如果是我知道杀死妈妈的凶手是他们，追杀爸爸的也是他们，我也会把他们全部都杀干净的。”

“可是，”男孩语气变得有些低沉，“就像小黎姐躲在门后听到了所有的事情，然后冲出去，结果被东方决扯掉头的是小熊一样……小熊是无辜的，可是它一直跟着你，它就不无辜了。”

男孩瞧了眼童黎怀里的小熊，“当初我家住在那座小城，住在那个小区里……就是因为我住在那里，所以那场你带来的风暴就会杀了我的家人，我也被选中成为你的监视者。”

看着男孩，童黎安静地听着他的话，第一次有种莫名的冲动，想抱一抱他。

“这里面没有仇恨，也没有对错，甚至没有谁是坏人谁又是好人，只是宿命是这样的而已。从跟着你开始，我确实想杀了你，真的，很多时候……接引者扒开墙找到我的时候，在我爸妈尸体旁边问我想不想复仇，我真的一点都没犹豫地就答应了呢……”

男孩如此说到，似乎把心里最真诚的想法都暴露了出来。他停顿了好一会儿，“小黎姐，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接近清晨模样的风，刮过空荡荡的天台，撩着童黎披散的黑发。她问男孩：“哪句？”

盯着脚下的街道，男孩感受着俯视带来的眩晕感。他用相对轻轻的语气说出心里那句话，“黎明之前，往往更加黑暗。”

“小黎姐，你知道吗，你永远都看不见黎明，并不是因为这个世界没有给你黎明，只是最黑暗的时候还没有来，你也没办法像凤凰一样重生。我可以放下仇恨，是因为我经历那种最黑暗的时候。相比于人心的怜悯，仇恨真的很脆弱。”

“我记得童叔走的时候拜托过我，希望我一直陪着你。他说如果有一天，你变成一个魔鬼，就让我杀了你。别以为童叔这样很惨忍，事实上他也为你跟全世界作对过。但是，你的宿命就是这样，如果没有干爹他们肯帮你，也许现在你已经死了吧。”

“我……也许并不像个活人。”童黎呢喃了一句，像在回复男孩。

“你比我更像活人。”男孩轻笑着说，“小黎姐，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三岁那年发了什么吗？其实你一直都知道，只是裁决者们用意识把那些记忆全部封了起来，就像当初干爹在你学会使用权限前，封掉你的权限一样。我也知道，而且比你知道的更清楚，但我没办法告诉你……”

男孩认真看了童黎一眼，“因为我不想害了你。我有预感，下一个黑暗马上就要来了，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聊天了……哦，忘了，你就没跟我聊过天。”

街道上又来了一些卖唱的大学生，他们三三两两地站在树下，把琴箱放在地上，鬼鬼祟祟的似乎想做些什么。男孩把视线投向他们，“新人的通病，又兴奋又害怕。”

童黎也把视线投向了他们，“你知道的，我只是不知道说什么。”

“所以我就反对他们叫你天灾女王呀，”男孩说，“叫冰山女王多好，你应该多笑的，也该谈个男朋友，结婚生子，毕竟人只能活几十岁，不像妖魔可以活几万年。”

“你说，妖魔会孤独吗？”

“它们没有感情的，怎么会孤独？”

童黎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她不由得想起在东方家那一年，除了小熊被扯掉头的记忆很清晰之外，她对那个像家一样的笼子没有一点清楚的记忆，有的只是长达十二个月的孤独。

大叔离开后，童黎记得自己跟着黑墨镜跨过那扇木门，看到了青绿山峦上连绵成片的殿宇梁楼。但仅仅限于那一次。她被黑墨镜带着，沿着石阶一步一步走到山顶，一路上太多的人停下来看着她，表情怪异。之后的一年里，她与男孩独居在山顶的院落里，像锁在禁地里的禁忌，不被族人与谈及。

这一年，她只见过家族授学的先生，照看——或者说监视自已的黑墨镜，以及偶尔来看看自已、年迈威严的外公，连那个让她讨厌的小舅都不曾见过。

授学的先生是个儒雅的年轻人，喜欢穿绣有花鸟梅竹的白色褂子，或现代审美阉割过的古风衣裳。一开始，家族请他来教她，但由于她经常不上课，所以也就不了了之了。

之后，男孩借着东方家对他的莫名其妙的尊敬，吩咐黑墨镜送来了各种各样的书籍，并在她的房间里安装了一套放映设备。

她与男孩在被遗忘的院落里，每天都重复着吃饭、睡觉、看书、看电影、爬楼顶坐着。当然，她比男孩做的更多，她会每天睡前盯着兽头木雕发呆，看日升日落时想念着老爸，梦想夕阳里老爸接她回家。

也是在那个时候，她开始尝到了孤独、思念、迷茫……以及人无依无靠时，所有可能击垮一个人的情绪的事物的味道。当然只是味道，她不可能在那个年纪理解这个味道综合体里的东西，叫什么名字。

一年后的清晨，男孩站在门口对她说“干爹来接你了”。她满眼藏着开心地与男孩翻越院落的围墙，向山下跑去。但东方家的径道太繁杂了，她跟着男孩胡乱蹿，竟然蹿到了外公住的院落。

男孩说：“要不就在这里等干爹吧。”

她同意了，两人走进了朱门敞开的院落。

或许这也是命运的捉弄，她刚走进大堂，想坐到黄梨木椅上时，房间里传来了激烈的争吵。男孩拉着她好奇地凑到门口，推开一丝门缝，看着房间里争吵的一老一少。

小舅神情阴冷，怒意极盛，外公格外威严，语调沉稳。

“那个小野种叫童黎，不叫东方黎！她根本不算姐姐的孩子！”

“哼，不管怎样，这是家族的决定，你必须接受！”

“接受？呵，我为什么要接受？难道你逼死姐姐了不够吗？怎么，还想逼死我吗？那个小野种，我告诉你，你可以护她，但她迟早会成为家族最大的敌人！”

“敌人？她可是和曦曦一样，是东方家近千年来唯一可以封王的人！”

“你根本不了解姐姐！她才不想封什么王，你们从来没考虑过她的感受！哼……那个小野种永远不可能封王的，陈家的预言已经很明确了，她必死无疑！你们想控制她，妖魔也想，管理者也想！哈哈哈，谁都不让谁，谁都抢不过谁！那就只能以绝后患了……嘻嘻，姐姐的耻辱也可以结束了……”

她永远记住了他们争吵的那几话。特别是姐姐和孩子这两个字。那时的她已经可以理解大多数事情，在一翻思考后，她得出了与东方家决裂的理由：他们逼死了妈妈。

随后，结束争吵的小舅发现了门外的他们。小舅粗暴地拉开门，蛮横地夺去她怀里的小熊，凶恶地扯下它的头，发泄地扔在地上，愤怒地踏了一脚头。

童黎记得自已在那一刻作了人生的第一句誓言，也第一次用冰冷的杀意镇住了试图扇向自已的大手。

“我会杀了你们的。”

那场剥开血肉的闹剧，也在誓言中，伴随着干爹的及时出现而终结。

从那之后，她与干爹在寺庙平静地生活了两年，然后一直跟着大叔呆在安全局，并于十五岁那天成为执行员。这段时间，她认识了大哥秦槊，以及唯一的闺蜜伶雅，也了解了许多关于父母、关于自已的事。

直到后来，经历横断山山脉的诛王行动后，童黎黎才终于完全放弃所有，开始一心追寻与复仇。她回想几近孤僻的过去，唯一陪着自已走过所有故事的，只有男孩一个人而已。男孩已如同自已的影子，替自已活了另一个自已。

夜风吹过，城市深处驶来了数十辆黑色乌尼莫克，引擎的轰鸣刚好响在童黎回忆的结尾上，划破了愈加深沉的寂静夜幕。她丢开回忆，瞧了瞧乌尼莫克群，又回头看着男孩，“你的名字是什么？”

男孩已经恢复了以往的样子，“叫什么无所谓啦。”

乌尼莫克群停在了十字路口中间，卸下了一群着黑色西装的男女，他们打开后备箱，一人拿上一根黑色的棍状物，走向童黎所在的天台下的街道。

童黎问男孩，“那，我可以叫你弟弟吗？”

“可以呀，我一直都叫你小黎姐嘛。”男孩悠然地回答，“但是呢，小黎姐，你还记得小灰吗？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跟小灰是一样的。”

童黎沉默了，她明白男孩的话是什么意思。

“小黎姐，从来到这个城市开始，你是不是就已经知道了今天会来的？”男孩无聊地晃荡着小腿，看着远处的大桥和山林，“你一个人在档案室查了那么多资料，肯定是知道这条街上有一个通道。这几天，气流波动那么明显，也许它们真是知道你回来了。”

“你挺了解我的。”童黎回答。

黑西装们已经停在了天台下，大学生们也拉开了琴箱，从中拿出一些一样的棍状物，与黑西装们站在两边的街道上，并且收敛了所有的声音。

城市深处再次传出引擎的轰鸣，这次是上百辆黑色的各种杂牌越野车，卸下的也是形形色色各种着装的人，足有近千人，堆满了整个十字路口。虽然不如黑西装有气势，还有很多人叼着烟，但他们也人手一根黑色棍状物，活脱脱一帮混社会的小混混。他们中靠前的人越过黑色乌尼莫克，成群站在街道中央，像在等待着一场斗欧的到来。

“你小舅没来哟，”男孩仔细扫了一圈街道上的黑西装，然后盯着直挺挺地站在一棵樱下的黑墨镜，“不过，东方破军那家伙到是来了。”

童黎也看到了小混混中有个熟悉的身影。她起身站在天台边缘，任冷风吹袭全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街道所有人，“大叔也来了。”

“小黎姐，你要下去吗？”

“对。”

“加油哦！”

“好，弟弟……就不要下去了。”

收拾干净脸上那些迷茫，童黎用了一个宠爱的微笑来回应男孩贱贱的笑容，只是这个微笑有点像嘴角抽筋，唯独那眼神里的温柔，是无半点假意的。她在男孩眼中纵身跃下天台，双脚微曲卸去冲力后平稳落地，脸色也随即换上了生人勿近的颜色。

街道上的人似乎都认识童黎，所以对她的出现都没有感到奇怪，只是瞧着她睡衣包裹的身材，有一丝迷恋。童黎也不理会他们，径直走向小混混群。某些凶神恶煞的小混混见童黎走向他们，神情立马萎了，连忙扔掉烟从中间让出了条道来。其中一个大光头还点头哈腰地看着童黎，大声问好：“黎姐好！”

童黎斜瞟了他一眼，越过人堆，一眼便找到了蹲在车门旁抱着棍状物抽烟的大叔。她站到大叔面前，有些生硬地学着少女的天真说话，“大叔，好久不见呀！”

大叔抬头瞧见童黎，表情似乎很意外。他起身扔掉烟头，“才一天没见而已。话说，你醒这么早？出任务咋没见你起这么早的？”

童黎向大叔伸出手，语气轻松地说，“给我一把刀。”

“嗯？你想干嘛？这事你可不能参与啊。而且，鉴于你出任务跟拆家没什么两样，局里已经决定你现在光荣退休了，这可是老头子们的决定！”大叔一脸警惕地看着童黎，“你就安心去旅个游啥的，费用局里出，你后半辈子的退休工资局里也……不对，陆前辈已经答应了由他承包。”

童黎冷冷地警告了大叔一眼，“不给，我就搞破坏。”

“诶诶诶，不带你这样的！小黎呀……”

“局长，通道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