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辈们很少会把自己的不堪展示给晚辈看，但莫家三位长辈不同，在韩诺第一次开口问时，莫大舅公就说了。

老爷子回忆往昔时，自嘲道：“谁生来就是上等人，我那时候就是个出去混都没几个老大肯收的小瘪三。可弟弟妹妹都还小，人想活着，就得填饱肚子。我们干不了活，就偷鸡摸狗干些不入流的勾当，有一回，就盯上了一位富太太的钱包。”

“可真偷到了，又突然有了良心，那富太太为人很不错，经常来穷人的地方送药施粥。我们三兄妹也去领过几个馒头，也是巧了，那时候乱呐，今天这个跟那个斗，明天又是那个跟这个斗，但凡是个有本事的人，出门都有一堆仇家等着。”

“我们三兄妹偷了钱包，正想着还回去呢，那富太太就被绑了，我们一路追一路跟，才发现就是我们跟着的那个老大下的手。他只是个跑腿办事的，也是帮他上面的老大办事，小羽就说，咱们给通风报信吧。”

莫二舅公道：“都知道那位先生最疼太太，我们去告诉他，肯定能得笔赏钱。可豪门大户，我们这种要饭的小乞儿怎么能进去，就偷摸着从那房子的门缝里钻进去，想问那富太太，怎么才能帮她报信。她居然一点也不怕，还笑着问，你们想要什么报酬？”

莫大舅公说：“小羽就说，太太，我们刚才偷了你的钱包，可你是个好人，但我们真的活不下去了，能不能给我们一笔赏钱？”

莫姨婆笑着接：“那富太太就说，我知道，里面只是一些钱，我没打算要回来。她又问我，你们还想要什么？报信很危险，让人发现，你们都得去填江。只是一些钱，不足以我报答你们。我就说，那能不能给我们提供一份工作，我大哥已经十岁了，他力气很大，能干很多活。我也手巧，能做衣服和针线，饭也做得很好。”

莫二舅公也笑起来：“就是我二哥，他身体不好，偶尔看病，可能要花些钱。但我们很好养的，也很忠心，太太，你雇佣我们不会吃亏的。只要给我们个有屋顶的房子就行，我们可以不拿工钱，只要我二哥病的时候，您能给点钱让他去抓药就行。”

莫姨婆又笑：“那富太太就说，那我收养你们吧，让你们做我的孩子，我来当你们的母亲吧？”

莫大舅公摇摇头，“那时候谁敢信这话，一个上流社会的富太太，收养我们这种偷鸡摸狗的小流氓？我们都以为她只是想我们冒着被填江的风险去报信，可都没等到第二天，就在当天晚上，一堆人围过来，那富太太从小汽车里下来，说有大师给她算了命，她今年会有一大劫，需得收养三个跟她命格相合的孩子来改命。她问，你们三个，要不要做我的孩子？我会像对亲生孩子一样护佑你们长大。”

老爷子侧头，狠狠眨了眨眼睛，又笑容爽朗道：“就这样了，我们呐，成了她的养子养女，成了这宅子里的少爷小姐。跟着识字学文，穿着讲究，一下子就成了上等人。”

“刚来的时候，根本不敢乱看，就怕看什么都稀奇，惹人笑话了，又给赶出去。整天就聚在一块儿，发愁啊，这也学不会那也学不会，夫人要把我们赶出去怎么办？可几十年下来，干娘还是干娘，一直都当我们是亲生孩子。她临走的时候说，也没说什么，病来得急，……她只是握着我们的手，我们四兄妹的手。”

莫二舅公拍拍大哥的手，跟两个孩子说：“我们不晓得血缘多重要的，才六岁吧，我们爸爸妈妈就没了，我们三个小孩能干什么呀？就是吃一顿活一天，看不到前面的，想都不敢想。九岁到干娘家，干爹好凶的，总板着张脸，看着就吓人。”

“但人好，心好，不晓得干娘怎么说的，他对我们都管得很严。老师来教学问，不会，一顿板子就打下来。可就是这一顿顿打，心里都踏实了，想着，能打就是还肯要，不会被赶出去了。长大了就想啊，什么亲生的，只要合眼缘，那就是一家人。我们自己就是捡来的，还看不上领养的，那不是打自己的脸？”

莫姨婆摆摆手，笑着说：“都陈年往事了。现在想想都不觉得有什么，小时候也挺往心里去的，说这个看不起我啊，那个说我是野孩子啊，什么难听话都听过。当时干娘就说，你们应该还记得，你们在江边的时候，都没人肯多看你们一眼。”

“现在那么多人说，只是因为你们在莫宅，他们只是眼红莫家的富贵，没有你们也会说我，谁身上能没点不足？只要这眼睛足够红，总能发现点能说道的事。从那以后，我每次不开心，我就想，我要还是个要饭的，他们看都懒得看我一眼，现在说这些，还不是眼红我。红眼病嘛，有什么好计较的，我还能也染红自己的眼睛去跟他一般见识？我昏头咯？”

韩诺听得发笑，对素未谋面的莫家老太爷夫妻，他由衷地敬佩，不只是为他们重信守诺，还为他们对子女的教育方式。

即使在今天，也没多少父母对孩子会有他们那样的平等心态。亲生的也是照骗不误，哪还管不是亲生的，能健康养大就能当成是功德一件了。

洛无恪也有了些好奇心，问：“那当年怎么会为分家的事闹成那样啊？”

莫姨婆瞪干孙子一眼，说：“说你笨还真是个榆木脑袋，那时候一大家子住着，族里亲戚都虎视眈眈，不闹翻，还不得让人连锅端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呀，哪晓得以前那日子有多难，家里没个男丁，家业都要拱手让人的。”

“阿蔓外婆就是个女人，生的阿蔓妈妈也是个女孩，这叫没后呀。家里又没个能依靠的长辈，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呀，就闹不和咯，大舅公二舅公把着公司大权，我就把着家里的钱。”

大舅公说：“我们都是外人呀，真铁了心当白眼狼，他们也没办法的，我们手里的就保住了呀。就这么熬了好几年，把那些存歪心的都熬出狐狸尾巴了，才算又过上太平日子。阿蔓外婆呢，一直没怎么插手家里的事，她不肯接手，就把家分了，一家三口到京城去讨生活了。”

“但我们几个都想好的，等以后阿蔓妈妈长大了，就把这边的家业都交给她。谁想到，唉，她活得还没我们长，年纪轻轻就走了。总算你跟阿蔓都争气，我们莫家，也算开枝散叶了。以后这些产业，你们兄妹俩一定要同心协力，最亲就是你们这一家人，同处一个屋檐下，最忌讳内斗。好好的管着，把我们莫家这宅子一直传下去，让它越来越热闹，就是对得起我们了。”

洛无恪笑着说：“都定了五个计划呢，估计再过几十年，这房子都要装不下了。”

莫大舅公听了哈哈大笑：“那怕什么，再买下周围，多建几套房子嘛。孩子就得多，人丁兴旺，才能传承下去。孩子太少太危险了，这个不行，也没第二个去培养，那家说败就败了。这我坦白讲，宁家资质是差点的，小夏身体也不好，小意还不错，可这么大的家业，一两个孩子也撑得吃力啊。多生几个，哪怕再多一个差不多能撑家业的，以后也能都轻松一点嘛。”

莫姨婆不悦：“听你这话说的，潼潼和两个丫头不是人啊？一句话也不晓得带带的，你都多大岁数了，还这么看不开。”

莫大舅公有些怂，但还是说：“你别瞪我哦，这话不是我讲的，一直就是这样的嘛。阿蔓多能干呀，怎么样啦？那、她爷爷还不是抱个野孩子回来养了。就是再过几十年，女孩子还是女孩子，继承家业还是难的。一个家族想一代代兴旺下去，儿子，一定要好好教，不然女儿就得跟着受累。要是小妹不是女儿，她是个儿子，当年哪有那些事，她哪用跑去京城那么老远去避开族里那些老顽固。你承认还是不承认，疼孩子的人家都不会让女儿去接家业的，不疼的就更不可能让女儿去接家业了。”

莫二舅公也点头：“是这个话，男女平等不是喊喊就有的，都几千年的传统了，说改就能改的？想得轻松。小诺，加加油，小囡我们喜欢，但儿子也要多两个，有一个也行。家里没几个兄弟，以后乐乐和静静嫁了人，受委屈都没兄弟去撑场面，日子要好难过的。”

韩诺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洛无恪则是说：“顺其自然吧，不都说嘛，侄女像姑，真都像小蔓那样，就是家里没个兄弟，也一样受不了委屈。”

韩诺听得忍不住笑：“那是，按照孩子姑姑的脾气，那是天塌了，也没她委曲求全的道理。”

莫姨婆却嫌弃得很：“她那叫什么脾气，整个一傻，小姑娘家可不能像她那么傲气，女人太傲是要多吃很多苦头的。两个丫头要像她，你们有得愁嘞。你们这两个，我们是指不上了，就指着下一代里面有些懂家族传承的，别把我们这点家业也给拱手让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