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寻找到的父亲箱子里的一具古老的礼物。父亲说那是他送你的礼物,可以被你从箱子里带走的礼物,那是一根鞭子。你不知道父亲要送你一根鞭子干什么,总之,干什么并不重要,最为重要的是你喜欢上了那根鞭子。你攥着那根鞭子出了门。你的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热情,你气喘吁吁地攀上一片山头。有一种无意识的冲动驱逐着你。你才十岁,当你带上那根鞭子出门时,你将鞋带系紧,那是一双胶鞋,似乎还有胶味,站在山顶上,你伸出手去,将鞭子挥动起来,鞭子形成涡流形状,使你置身于波浪之中。
在你挥动起鞭子的时刻,你看见了山顶上一块块突兀的、裸露的石头,你挥舞着鞭子朝着面前裸露的石头;鞭声从石头上击出的响声愈来愈大,愈来愈响亮,就在那一时刻,你感觉到一阵心灵的抽搐,正是从这一刻开始,你的心灵为你的生命,为你的十岁提供了一种意义,原来通过心灵可以将某种力量传达到手上,你从鞭声中看到了四周的静寂,在静寂中看到了一只野兔奔跑着,从裸露的荆棘和石头上穿越而去。你将鞭子从空中收回到自己胸前,鞭子一刹那蜷曲起来后,在你的内心却开始响起了一种声音,你坐在山头,想象着你的父亲带着这根鞭子去会见世界的第一种镜头。
但父亲为什么会送给你一根鞭子,这仍然是一个让你无法解开的谜。你沿着有围墙的住宅区走着,梦想进入父亲的那只箱子之中去,你依稀记得父亲告诉你的话:“你为男孩,你不久就会变成男人,带着鞭子的男人才可能经历世界上发生的任何事情。”你抬起头来,鞭子,送你鞭子的是你的父亲,作为男人,他似乎送给你了一种隐义,也许送给你了一种寓言。你怀揣着鞭子,一个年仅十岁的男孩,这是你在世间庄重地得到的第一件礼物,你踽踽独行,“而从一个梦到另一个梦,迷宫发生了变化。”当你抬头望运河,在围墙之下,一群男孩等待着你,他们的游戏生活无法缺少你,你已经藏好了那根鞭子,每个男孩都藏好了他们正在开始拥有的秘诀,你看见一个男人从旁边经过,他的身体是那样高大,他拎着一只箱子,仿佛从如此古远的年代向你走来,你想,那个男人的箱子里肯定藏着一根鞭子,从这个时刻开始,你仿佛有了自己深入的梦想,你想象有一天,你能够走出家门,长得像那个男人一样高大,有一只箱子伴随你永远无休止开始的梦而你的翅膀,你一定会感到疼痛。疼痛是必然的,为了感受这种疼痛,你想出了一种游戏方式,那一刻,你将鞭子抛在岸上,你呼吸到了四周的野花及泥土的某种味道。
你看见了明亮的地平线
脚接触到了青苔及尖锐的石头,接触到了冰冷和水的不稳定性,但是有赤脚才能感受到那鞭子不能给你带来的疼痛。水是一种缠绕的液体,从那一时刻,你就喜欢水,远处一个少女的影子映进水里,你分不清少女是水,还是水幻变成了少女的影子,这种感受有些奇怪,像水一样使你渴望流动,又像尖锐的石头让你的裸足感到疼痛。总之,赤足*过了那条河流,第一,让水摩擦的身体头一次感受到了身体的颤栗,在身体颤栗时无疑希望水来抚摸自己;第二,疼痛是裸足与裸石涌现时的词汇,疼痛证明自己存在着,人如无法去感受受疼痛,那量个无法想象的可悲的世界。
所以,过了河流,你会看见什么呢?你看见了明亮的地平线。在地平线上有一座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如在其中往返行走。行走,是一种生活,跑也是一种生活,休憩也是一种生活,而你此刻却想跑,除了*过河流,你想走得更远一些。
跑了一阵必须停下来,这是规律,这规律形成之前你还没有出生。出生之后,你只感受到父亲不断地出远门,他出远门的时候就被一只时钟罩住,那只钟一圈又一圈地环绕着父亲的身体。而他回到家,似乎那只钟就停止了。在母亲和父亲的卧室中,他们除了需要同一张床,也需要过一种没有被时钟所罩住的生活。似乎这也是规律,噢,世界上到底有多少存在的规律啊。
你想不停地走,外面的世界比学校更大,除了走之外,你开始跑起来追赶一只候鸟,但跑了一阵,那只候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你站在路边,身上落满了灰尘。很多男孩是你的伙伴,你们只好从来时的路上返回去,这似乎也是一种永久不变的规律。
走回去与跑回去不一样,许多车轮在你身旁旋转着,你渴望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一只车轮,沿着路线,永不疲倦地旋转着。你睁着双眼,汉有悲哀,没有疯狂,只有渴望像一条永不停止的河流一样彻底罩住了你的年龄。
就这样,你已经重新回到了家门,你的母亲站在门口,看见你满身灰尘,她扑上前来,询问你到底去哪里了?你抬起头来,指了指你的身后,那天晚上,你似乎异常地饥饿,大概是裸足时的那种疼痛已经耗尽了你体内的某种力量。美味的食物使你暂时忘记了一路上的风景,你的父亲微笑着拍着你的肩膀说:“这是男人的风范。”你看着父亲的面孔,你很想让自己的面孔也向父亲的面孔一样黝亮,你侧过身去,看见父亲与母亲的眸子陷进了一种深邃的想象之中去。
母亲是你的第一个恋人,不管你承认与否,从此以后,母亲用她女性的拥抱给予了你等待、期盼。男孩在拥抱母亲时,发现了父亲也在拥抱母亲……在不同的相拥之中,这个女人带着你进入圆形的房子,再进入你的床,你因此在床上想象母亲并已经感到她气息的缭绕。
从母亲开始了解阴性
你了解阴性——正是从你的母亲所开始的。母亲从女人中走出来,她的足尖对你来说曾经发出过多少悦耳的声音。你睁开双眼,从学校返回家门,你的母亲是一个女人,是一条阴性的河流,她可以为你提供隐蔽所,可以为你四肢的生长提供最柔软的梦的基础。不错,正是你的母亲使你仰起头来,母亲使用不同的工具,她因而就会展现出各种的姿态。比如,她目视着你的脚、胸、嘴、头,意识到你是她血液之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你对于她来说从来不是虚空的,你就是她在一条阴性河流之中应该叙述下去的故事。就这样你们相互吸引,你已经过了十岁,你已经可以嗅到母亲的味道,你注视着母亲时,那味道从风中荡漾而来,从蓝格子的布裙中,从头发、从脖颈、从嘴里发出的母亲的味道——你头一次感受到女人之味,你已经十一岁。男孩过了十岁,就会在自己的居所,突然睁开双眼,发现身边向你道晚安的母亲是一个女人。人,这种具有灵肉交织的、带有面具出现在现实中的动物,有着非常难以想象的梦游能力。从某种时刻开始,你在这个世界上被母亲笼罩着,这是世上第一个接触过你的灵从的女人,伸出双手,将梦呓般的抚爱留在你身上,而你作为男孩,也在这个世上第一次沉没在一个女人的爱中,你爱上的女人,第一个女人,她是你的母亲,除此之外,她也是女人。颤栗正是从此刻开始的。
一个女人,她提前进入你的门槛,她除了在你的床榻四周给你增加一只钟的旋转之外,她也给你的世界增加了一个小小的图书馆和更小的博物馆,她站在你身边,离你如此之近,从那个时刻开始,你再也无法离开这个人类制造的魔法形式,只要是你的母亲出现在你身旁,你就会遗失在那条河流之中。母亲的语言将你在河流中泅游的技术日益增加,而当母亲穿着花格子布裙出现在你身边时,从窗口也许会飞进来一只蝴蝶,不错,那确实是一只“身披锦缎的彩色蝴蝶”,你和母亲就在那只彩色蝴蝶扑动翅膀的刹那听从了遥远时间的召唤——共同回到最古老的魔法之中去,蜷起身体,隐没于它的住所,栖居于有花纹的、被镜子所照现的某处。母亲会带上你到路的中央,一阵湿漉漉的芬芳的气息涌入了你的呼吸,你被母亲攥住了双手,事实上,在那一时刻,是你的人生中最安全、最温暖的时刻,但你却摆脱了母亲的手,你想同时环绕着母亲气息涌现的地方,同时也可以挣脱母亲之手,独自融汇到绵延的许多条小路上去。你从一个被母亲攥住手的男孩开始摆脱女性体内柔软的纠缠,所以,更多年以后,当你是一个男人时,你的原型却是此刻的那个男孩,他在向往另一个地方时,却被母亲的双手牵引着,她给予他的是温暖,但小小的男孩,你从那一时刻就开始泅游到一条阴性河流之中去,然后将头探出水面,看看四周,再泅游到对岸去。
无论如何,你此时必须生活在母亲的庇护之地。母亲的房屋是你的出发之地,有一天,你带着一条金黄色的狗走遍了附近的山岗,但你不可能不回家,暮色之中,你被狗吠声带回到母亲身边时,你看见母亲已经为你放满了洗澡水,当你躺在水中时;毫无疑问,你所向往的那条阴性的河流已经为你的生命下了定义:你的命运将因此穿行在这条河流中,并从这条河流开始去寻找另一条河流。
男人之中的父亲
你的朋友,是你的父亲,这早已不是神话,事实上,把你举在头顶上正是你的父亲,那时候,你获得了坐在父亲肩膀上眺望世界的机会。父亲的手厚实而有力量,那种力量看上去真是惊人,父亲可以将废铁举过头顶,也可以从看不到方向的旷野将整座荒原带到你面前来,你从父亲身穿的四十三码的大头皮靴里感受到了一种极为鼓舞人心的震动;当父亲开着一辆破旧的敞逢车回到家门,他那经过黑夜的目光所洗礼的面孔使你突然陷入了一种光辉而易变的品质,那正是纯粹的时间因素。
不错,你看着父亲,他是男人,他给了你男人的形象,而当他弯腰在窗口亲吻母亲的脖颈时,你意识到了历史正是从这一刻让你的心灵涌满了潮湿的烙印。你感觉到这种温情使你看到了一些绿色的花之外,同时也看到了诗意的父亲走遍荒野时的那种勇气。你渴望听父亲讲故事,在你看来,父亲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可以惧怕的东西,如果让他害怕什么的话,他最害怕的就是母亲的泪水,母亲一旦流泪,那往往是父亲最无奈的时刻,他想方设法让母亲笑起来,那一刻,父亲调动了最幽默的才能,就这样,你在这个世界看到了世界的两极:极性和阳性在相互制定界限,从而在碰撞中产生节奏。当然,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在你们的假期,父亲开着敞篷车,带着你和母亲,占据了你的少年时代。
你在父与母之间出场,这似乎是生命之中的玩笑的开始,在这其中,你成为另一个阶段突兀的石灰岩石所映衬出的游戏,一个不曾有过多少历史的男孩,正在模糊的现象中想象父亲的故事,从父亲的脸上可以读出许多故事。于是,你开始想象一个受伤的人、一只鹰或重或轻的飞翔、一只钢盔、一匹野马的蹄声、一条狭窄的通道……这便是你缺少的生活,也正是你期盼游戏的开始。在与父亲裸泳的一次过程中,你突然发现了父亲身上的伤疤,那条早已痊愈的粉红色的伤疤可以完全证明父亲——或者是战士,或者是赌徒,或者是无名的英雄。无论怎样,你都看见了那条属到男人的伤疤,这正是有可能让你难解的谜,你仍然裸泳着。父亲的躯体是那样高大,肌肉散发着令人愉快的震颤,你渴望自己细小的身体在裸泳中进入一个网眼,进入一只黑色天鹅绒口袋之中去,进入看不见的某些符咒之中去,就在这时,你醒来了。
你被父亲训练着,当你独自与父亲呆在一起时,你正在不知不觉之中接受着他的强行训练,像是为了让你的脚经过条条小路,经历了脚踵寒冷的过程,进入了一个少年——最初的熔炼,在某种意义上,你的父亲已经把你引出窗外,你的父亲是你靠近的第一个男人,他的出现消失,他的体味,他的沉默是为了接受一次荒野的考验。男人们都应该到荒野上去,除了荒野,男人们应该到哪里去?你一直希望能够成为父亲那样的男人,但有一天,你却看见你的父亲的敞篷车厢里坐着另一个女人,她不是你的母亲,她拎着箱子上了车,鉴于某种你可以开始承担的秘密,你藏了起来,没让父亲看见你。从那一刻开始,你知道你父亲与母亲的婚姻生活并不是一只透明的瓷瓶,你的心灵承担着这个场景,但它仍然渗透而出,每当父亲面对母亲时,那个场景开始使你感到,很多看上去圆满的东西并不永远圆满,那个女人因此影响了你的世界观,父亲经过你身边时,他不再是你的偶像,就在这时,黑夜降临了,你看到了一场恶作剧,然而,你被一种古老的黑色笼罩着,你看到了钢铁,也看到了褐色,更看到了窗外有一种魔法,它正在亲近着你悄然成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