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已经做出了洗耳恭听的姿态，但黄俊爱想说出的话语反而噎住了。
她低下头，两手的指尖抵住额头，先道歉了一下：“不好意思……想说的话太多，一时间塞车了……让我整理一下……嗯……”
王子表示没关系，他有耐心。
当然黄俊爱并没有用很多时间，很快，她放下手，重新抬起头：
“我那个世界不以瘸为耻的表现，首先就是，在很多人的认知中，‘瘸’与斯文、聪明、有文化、精明干练这类褒义词挂钩。当然也有贬义的，像是书呆子、老实好欺负之类的，但那也只不过是读书多、儒雅的恶意形容方法罢了。
“近些年的很多作品——用文字、图片、影像为载体的那种虚构故事，有很多让智慧、聪明、严谨、能干的角色以瘸子形象出现，然而——”
黄俊爱停顿了一下，握紧拳头，酝酿一下情绪，然后说：
“不对吧？不对吧！‘瘸’不等于智慧！除去遗传性瘸的倒霉蛋，绝大多数瘸男瘸女都是因为父母的无知和自身的不知节制才瘸的，跟智慧之间不存在正相关！
“唯一混淆大众、和智慧勉强沾边的瘸因，也就是学习。但如果说是为了学习，在那个年龄段所指定的学习内容只不过是庞大知识体系的一点点基础而已，为了那点基础就把自己搞瘸的人，我只能想象出三类，一类是走火入魔的卷分王，一类，是脑袋不如自己期望中好使的可怕努力家，还有一类是沉迷书本的瘾君子——”
黄俊爱双手交叠，做出了拒绝手势：
“前两类人我既不理解，也不想结识。要使用一辈子的腿和提升有限的分数之间，他们选了后者，我一点也不理解。他们的努力我也不理解。说到底，我根本就搞不清‘努力’是怎么一回事，摧残自己的身体就叫‘努力’？他们仅仅是普通人类，又不是什么打到濒死就会有爆发性提升的超级物种——不理解，真的不理解！而且工作、学习都是劳逸结合才有最大效果的吧？
“至于读书成瘾的瘾君子也是一样，他们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读书，却为了一时的爽快，把自己给搞瘸，他们不知道瘸了以后反而影响读书吗？为了学习知识而读书，只看不实践，真的能学好？
“我实在不能把他们和聪明、智慧那类词汇划等号。
“在我看来，真正的聪明人是不会因为学那么点东西就把自己搞瘸的，一个既聪明又有分寸的人，不会因为任何原因把自己搞瘸。
“尤其是天才，真正的天才哪有可能为了一点基础知识就把自己搞瘸？天才的思维异常活跃，不会因为困于某个难题，就像脑袋不够好使的努力家一样，直愣愣、傻呵呵死盯着那道题目，把自己搞瘸。天才也很清楚把自己搞瘸只会妨碍自己的发挥——
“却有一些作品把年轻的天才设定成了瘸子！就像那些被设定成瘸子的精明人物一样，遇到需要凸显他们智慧的场景，就做作地摆弄下拐杖，来一记反光，如同那副拐杖就代表了他们的智慧一样！不可理喻！以前瘸率没这么高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疯狂科学家戴着的是工作用护目镜，超级天才也都不瘸！就算拄拐杖，那也是因老致瘸的老科学家……什么瘸子天才？真是蠢透了！”
黄俊爱一口气说了一大段，习惯性地停下来喘口气——尽管她现在的状态并不需要如此。
趁着这个间歇，神色略有些蒙的王子点点头说：
“能引起大众产生那种错觉，应该是有点原因的才对？”
“原因？没错，世人产生那种错觉，是有些能当做解释的原因的。”黄俊爱满脸不悦地肯定王子的疑问。
“是的，我能为此想到点理由——”她点着头，梳理一下思绪，然后开始释出她的想法：
“——在过去，不管是天才、普通些的科学家、学者、一流工匠，老了以后都难免会变瘸。几乎所有人老到一定程度，都会出现腿脚问题。只不过，普通人但凡能一瘸一拐凑合着过日子，就不会拄拐杖，但那些以研究、思考为乐的人，为了尽量能够继续工作，就会用上拐杖。这么一来，有可能让没有文化却崇拜智慧的普通人将拐杖与智慧相联系，然后把这种错觉投射到年轻瘸子的身上。
“很荒谬，这理由很荒谬，仅仅是我不严谨的猜想，但也许是真的。在瘸因不明朗、瘸率也不高的年代，人们搞不清助老拐杖和助残拐杖的区别。知道吗？老年人用的助老拐杖和年轻瘸子用的助残拐杖，外形相似，但在核心细节上是不一样的。具体怎么不一样，你就别管了，只要知道不一样就行。事实上，老年人和年轻瘸子虽然都是腿脚有问题，在没有辅助器具的情况下不能如常工作生活，但具体的病灶和病理是不一样的。可是，过去那些普通人是闹不清的，他们会一概而论。
“而且，在那个时候，瘸子几乎都是读书多的人。我想，他们也不是故意把自己搞瘸，他们把自己搞瘸的原因，也许是对瘸因没有充分认识，更别说是防瘸的要点了；同时，那时候的照明技术也不够好……和我所生活的年代不同，那时候的知识分子对瘸没有充分的了解，难免中招。
“然而我所生活的年代，瘸因已经被研究得很深了，防瘸的要点都在各大教育机构的墙上贴着，而容易致瘸的行为里，不良学习习惯根本排不到前三，从顶级大学到垃圾院校都挤满了一群不是因为勤学或者聪明而变瘸的年轻人，一个人聪明不代表那个人就是瘸子，一个人是瘸子也不代表那个人聪明。结果呢，现实情况已经变化了，拐杖=有知识、聪明、学习勤奋的那种错觉，依然存在。”
“出生在那个瘸因不明朗、防瘸教育缺失年代的科研人员都老了，我不知道他们是哪种瘸，但他们出现在公众视野中时，几乎都是瘸子形象，这种麻烦的情况令那种错觉牢牢扎根。
“更可笑的是，明明瘸因、年轻瘸和老年瘸的区别已经在教育中向大众普及了，却还有人相信年轻瘸到老了会和年老瘸抵消，反而会让瘸子在老年摆脱拐杖——他们做什么梦呢，大多数年轻时把自己弄瘸的人，到老了得备两副拐杖，视情况交替使用，或者是备一副两用拐杖……好像现在已经有那种东西了吧，我不清楚，我根本不关心拐杖行业，只知道开拐杖店很来财。
“如果不是偶然看到出现在公众媒体上的天才大学生是个不瘸的正常人……我平时会看新闻，但几乎不会去看人物图片或是画面——瘸子太多，我受不了，但是偶然看到某个被誉为天才的大学生是个不拄拐杖的健全正常人，我真的感到一丝丝宽慰，突然就觉得这个国家的未来明朗了0.1%。”
“才0.1%？”
黄俊爱白了一眼王子：
“不然呢？只不过是一个没把自己搞瘸的聪明人而已，0.1%还真的是太多了。就算有这么个人，大众仍然把瘸和聪明挂钩，什么都没改变。哼——”
黄俊爱没马上继续接着说，王子试探道：
“所以这一点算讲完了？大众有着拐杖代表智慧的错觉。”
“嗯，姑且就讲这些吧。”黄俊爱心情低落地回应。
“那么我猜，你接下来会讲的第二点，是更不可理喻的。因为你喜欢递进式批判。”
“啊，被你说中了。”黄俊爱因为王子的细腻笑了笑，马上又沉下脸，“第二点更不可理喻。为数不少的人，以瘸为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