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富商林伟文的死,韦军红警官认为,林伟文的自然死亡结论,是不正确的。他是死于他杀或谋杀。而且,那良小学校长龙茗有杀人嫌疑。尽管林伟文死亡时,龙茗有不在场的证据。
局长农高慢悠悠地吐着嘴里的烟雾,继续抽了一口,又慢慢把烟雾放出来,他氤氲的嘴巴现在像是湿柴烧火的烟囱一样。他轻蔑的眼光被缭绕的烟雾遮挡着,没有射到韦军红那里。但是他的声音,所有人都能听得见。
“你的意思,龙茗有隔空杀人或意念杀人的本事?” 农高说。“你《盗梦空间》看多了吧?看了几遍?”
除了韦军红,在座的人都露出了讥讽的笑容,仿佛他们全是局长的心腹似的,反应和领会又准又快。
“我不是这个意思,”韦军红说。这位年轻的警察是站着说话的,在领导和前辈面前,他还不具备坐着汇报的资历或资格。“我的意思是……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恰当。《盗梦空间》我看了三遍,但我认为本案跟《盗梦……”
“把人给我放了!”
局长农高的命令斩钉截铁。
龙茗离开靖林县公安局的时候,太阳刚好落在西边的山头,像是一颗掌上明珠。这时候的阳光居然特别强烈、刺眼,就像是灯泡烧坏前的一刹那是特别明亮一样。斜阳的光芒现在只能照射公安局一半的区域,龙茗刚好站在阳光里,像是一株向日的葵花。另一半不被阳光照耀的区域,黯淡清凉,凡是闲散的人员,都坐立在那。靖林县公安局由土司府改造的建筑现在黑白分明,仿佛阴阳两界。
韦军红走在龙茗的身后,像明星或政要的随从,照顾眼前这位优雅端庄、美丽动人的女校长。他提醒龙茗注意台阶。下了台阶后,他提示龙茗往右,还用手做了指引。
在望见公安局大门的地方,龙茗停下,头也不回地说:“我可以自己走了。”
韦军红说:“我要送你的。”
龙茗转过身来,看了看面前高大英武的警官,说:“如果你因为怀疑我冤枉我而觉得对不起我,大可不必。”
韦军红说:“是局长指示我,一定要送你。”
县城往那良镇正在扩建的二级路上,缓慢行进着韦军红驾驶的老警车。尘土和晚风像波浪涌进车里。韦军红几次把车窗关闭,又被迫打开,因为车的空调坏了。在凉快和清净之中,他不断两难地选择——图凉快就得被迫吸尘,图清净就得忍受闷热。
一路一声不吭的龙茗看着韦军红不断地鼓捣车窗,憋不住了,终于开口:“让窗开着吧。”
韦军红看了看已经浸染风尘的龙茗,说:“不好意思。”
龙茗没有回话,她又沉默了。
“局长派我送你,却没派部好车,”韦军红说,这话听上去像是调侃,改变气氛的需要,“看来局长觉得我不配开好车,好马才配好鞍,我不是好马。” 说完,韦军红突然哈哈笑起来,自己被自己的幽默逗乐。
龙茗看着韦军红,像看一个傻子或神经病。
老警车继续南行,再有五公里,就到那良镇了。
龙茗忽然说:“能停一下车吗?”
韦军红停车。
龙茗下车。她走向路边的山沟。山沟有一条溪流,在薄暮中像一条巨蟒。
龙茗在溪边梳洗。至于她怎么梳洗,韦军红看不清,甚至看不见。他只能隐约望见一个黑影在溪边晃动,听见溪水被拨动的声音。他能想象她在梳洗,能断定这是一个爱干净和爱美的女子。她要维护她的美,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像以前一样美。
果然,龙茗回到车边的时候,已经变得清洁了。她的清洁韦军红是闻出来的。被和风吹送过来的她的体香,没有尘埃的味道。暮色中她袅娜的身影,韦军红可以想象她有多美。
在剩下的五公里路段,韦军红没有再打开车窗。他不能再让灰尘飘进来,污染已清洁干净的龙茗。韦军红现在已经领会,之前龙茗让他把车窗打开,是为了他的凉快。
五公里的路很快就过去了。那良镇到了。这个边境小镇,在夜幕包围中灯火阑珊,像隆冬中一盆通红的炭火。
老警车开进镇里,吸引着还在街边活动的人们。甚至,一些呆在屋里的人们,也被吸引到了街边。
那良镇人的眼睛注视着老警车,像注视着从山上下来侵犯人畜而又受国家保护的猛兽,愤懑而无奈。昨天他们看待这辆老警车,像老虎叼走羔羊似的带走他们喜爱的小学女校长,就是这种眼光。今天乍一开始他们也是同样的眼光。他们以为这头猛兽没有吃够,又来抓人。但是当人们发现警车里坐着他们喜爱的女校长的时候,眼光就变样了。那是高兴的光芒。警察把龙校长带走,又送回来,说明龙校长无罪,她没有杀人。她怎么会杀人,怎么可能杀人呢?那么善良的一个人。善良到工资都不要,全部工资都给了贫困的学生。善良到现在都二十八九岁了还不肯嫁人,为了破败和拥挤的学校。
街道发生了堵塞。越来越多的人们前前后后围拥着老警车,使老警车比牛走得都慢。因为人们态度发生了变化,老警车现在就像凯旋的战马一样倍受拥护。而实际上,善良美丽的女校长龙茗,才真正是人们欢迎的对象。最靠近车身的部分人,得以用手抚摸车的挡板和玻璃,表达他们对龙校长的关切。全部的玻璃上现在布满大手和小手。这些大小手像湿热的毛巾,很快把玻璃上的尘土擦得干干净净。
韦军红不得不把车窗打开,为了急切看望龙茗的人群。他已经从那些只冲动的手上,感受到了不可违背的民 意。
少数双眼睛清楚地看见了女校长。这少许眼睛像依次渐亮和闪烁的灯带,放射着赏心的光彩。这或许是因为人们目中的女校长,还是原样的面若桃花、唇红齿白,原样的笑容可掬、衣着整洁。说明女校长在公安局没有被虐 待,没有被严刑拷打,没有逼供和诱供,没有罪。
为了让关切的那良镇人彻底相信,也为了向那良镇人致意,龙茗举起了她的右手,伸向窗外。没有手铐的手像一支银光棒自由、开放地挥动,但随即被人们争先恐后地触碰、紧握和依依不舍。
韦军红这是第一次感受到那良镇人对龙茗校长的敬爱。他庆幸自己把车窗打开,更庆幸在抵达那良镇之前,他允许龙茗去溪边将她自己梳洗干净。不然的话,那良镇人看到的是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女校长,他的警车一定被掀翻,或被砸烂。韦军红原以为龙茗在到达那良镇前的梳洗行为,是为了保持她自己的完美形象,殊不知也是为了他和他的老警车,不被爱憎分明的那良镇人抗 议和损坏。
韦军红忍不住向龙茗投去和好的一瞥。而在这之前,他看待龙茗的眼光,要么是怀疑的、轻蔑的,要么是咄咄逼人,甚至是凶恶的——即使她长得再美,他也要如此看待她。
富商林伟文的死,或许,现在只能说或许,就是跟龙茗这位美人有关。
十天前,也就是六月二十六日,上午十时,飞龙集团董事长林伟文,被发现死在靖林县城湄公河大酒店的1101房里。
接到报警后,韦军红随同县公安局副局长兼刑侦大队大队长黄英武等人立刻前往湄公河大酒店。
在1101房,韦军红是第一次见林伟文真人。之前只是在电视上见他。这位靖林县最大的开发商和慈善家,现实中在韦军红眼里是如此普通和庸常——他开始是俯卧在床上,只穿一条内 裤。黄色闪光的内 裤套在胖瘦适中的肉体的臀部,像是一根从两头剥起又没有把皮剥彻底的芭蕉。他竟然是光头!而在电视上他是有头发的。韦军红很快在床头柜上发现了端正摆放的假发。这位头发分离的男人此时也是阴阳两隔。在完成拍照后,韦军红用戴手套的双手将他的身首翻了过来。在场的人看到了他的正面。他的脸色是青白的,眼睛还睁开着,两颗突出的眼球像两粒卡在炮眼的古炮弹,意味着他在死时经历了痛苦和挣扎。想必他的痛苦和挣扎是快速和短暂的。因为如果漫长的话,床单应该会有大面积的皱褶,台灯、茶杯或电话座机会有倾倒或掉落,甚至还有机会求救。一部手机就在床头,距离他死时姿态伸直的左手只有五厘米。说明他努力过手机求救,但是失败了。死神不想过多折磨他,迅速毁灭了他求生的欲 望。他的身上除了一块银元大的胎记,没有任何疤痕和伤痕,说明不是外伤性自然死亡。他的死因来自身体本身,至于为什么死,要解剖后才知道。
尸样检验在二十四小时后有了结论——死者心肌大面积梗死,冠状动脉血栓形成,排除自 杀、他杀、中毒、过敏、机械性损伤等非自然死亡因素,符合心源性猝死。死亡时间约为尸检前十小时(六月二十六凌晨二时)。
这样的结论无法让死者家属接受。已经赶到靖林县城的林伟文的亲属,在入住的宾馆齐声喧哗,甚至暴跳如雷。他们否认他们至爱至亲的人是自然死亡,而认定是他杀和谋杀!这让宣布结论的刑侦大队长黄英武和解释病理的法医蓝宁哭笑不得,像教师在蛮不讲理的学生和学生的零分试卷面前,无奈和尴尬。
韦军红在这时候挺身而出,为领导和同事解围。他对家属说:“我也希望是谋杀,因为破案后,我可以立功。尤其是像林老板这么重要的人物,如果是谋杀,案子破了,集体能获二等功,我起码能立个三等功。但是,感觉和直觉不能代替科学。我们现在的尸样检验和病理分析技术,是非常先进的。正如刚才蓝法医所讲的,生物化学指标检测,通过检测心肌细胞凋亡相关指标,是心源性猝死的死后诊断方法中,诊断水平最高的方法。世界上目前还没有超过这个方法的方法。那么,林老板的心肌细胞凋亡检测,符合心源性猝死指标。目前,接受这一科学的决论,我认为才是理智的行为。林老板的去世,我们都感到很突然,很难过。他是我们靖林贫困县的福星和救星,如今这颗明星陨落,我们全县人民与你们同悲。请节哀顺变。”
韦军红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边强行去和家属一一握手,像一个霸气的领导人。
林伟文二十多岁的儿子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领导”,服帖地问:“你是?”
韦军红说:“韦军红。”
大队长黄英武上前续答:“他是我们靖林公安局的优秀警官,毕业于中国公安大学刑事与侦查学院,高材生。”
这样的补充积极有效。林伟文的家属们互相交换了眼色后平静下来,不再抗 议。他们似乎接受了爱人和亲人自然死亡的事实。然后,他们就处理后事抑或遗产去了。毕竟,人死不能复生,而林伟文遗世的数亿资产,让众多的亲属处理和分配,那是相当烫手和棘手的。
法医蓝宁请韦军红在大排档喝酒,感谢韦军红在林伟文亲属抗 议的时候为他解围。他感谢的话都放在酒里,一杯又一杯流入韦军红和自己的肠胃。
酒过三巡,韦军红摆手说:“够了。小事一桩,用得着没玩没了的感谢吗?”他盯着蓝宁,“倒是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蓝宁说:“请说。”
韦军红说:“心源性猝死,除了人体本身心肌缺陷的原因,还有什么因素可以诱发心源性猝死吗?”
“有呀,”蓝宁说,“比如说劳累和药物。”
“林伟文不像是劳累致死,”韦军红说,“纵欲过度也谈不上。他的床上没有女人,也提取不到精 液,胃里也没有酒精。”
“可以诱发心源性猝死的药物有好几种,我知道的,五种吧。第一种,强心苷类药物。这类药物中的地 高 辛、西地兰、洋地黄毒苷和毒毛旋花子苷K等被中医广泛用于治疗充血性心力衰竭、室上性心动过速、心房颤动和心房扑动等多种疾病。但这类药物的毒副作用很大,患者若是过量地使用就会发生洋地黄中毒,进而会出现心律紊乱、房室传导阻滞或充血性心力衰竭等症状。洋地黄中毒的患者若得不到及时的救治,往往会死于心室颤动。第二种,抗心律失常药。这类药物中的奎尼丁、利多卡因、苯妥英钠、普萘洛尔和维拉帕米等通过发挥不同的电生理作用,可有效地调节心律,改善患者心律失常的症状。但心律失常患者若是使用这些药物的方法不当,就会引发各种心脏病,甚至发生猝死。第三种,平喘药。这类药物通过发挥不同的药理作用,可有效缓解哮喘患者的症状。哮喘患者若是使用这类药物的方法不当,非但无法缓解哮喘的症状,还可引发其他疾病,使患者发生死亡。第四种,电解质平衡调节药。这类药物可补充人体内的电解质,在临床上被广泛用于治疗电解质失衡及其并发症。电解质失衡患者若是过量地使用这类药物,非但无法治疗其固有的疾病,还可损伤其心脏的功能,使其发生死亡。第五种,抗抑郁症药。这类药物中的丙咪嗪、氯丙咪嗪、阿米替林等抗抑郁药可通过阻断神经信号的传导,有效缓解抑郁症患者的症状。但这类药物副作用也很大,用户要是用量过大,就会出现心律过缓、心律失常或血压降低等症状,可诱发心源性脑缺血综合症而导致死亡。”蓝宁说。他的薄嘴唇和舌头,就像大厨手里正在切菜的菜刀,连贯均匀并且十分精确,娓娓道来。
韦军红听的是全神贯注。他呼了一口气后,说:“那么,林伟文……”
“检测不出来,”蓝宁打断说,“如果他是在猝死三天前服用这些药物,任何一种,都检测或化验不出来。”
韦军红说:“那么,如果猝死前三天服用了这些药物,任何一种,也可能诱发或导致猝死吗?”
“当然,如果服用不当的话。”蓝宁说,他看着韦军红,眼睛忽然发愣,“你怀疑林伟文死于谋杀?”
韦军红没有回答。他掏出钱包,招呼服务员结账。
蓝宁伸出戴着一串沉香佛珠的手,抓住韦军红的钱包,说:“说好是我请你的。”
韦军红说:“下次吧。”
林伟文的手机通话和短信记录,像是一摞海量的密电资料,摆在韦军红面前,等待他排查和破译。
渐渐地,他锁定了一个电话号码,或者说,锁定了一个人——龙茗。
一开始,韦军红并没料到龙茗,因为在林伟文手机的通讯录里,并不存有龙茗的姓名。韦军红在排查中发现,有一个号码,1315551**33,与林伟文多有联系,且短信内容暧昧、晦涩、深奥。这个号码存储的名字是小燕。但一细查,开户的真实身份竟然是龙茗!?
林伟文为什么在手机通讯录里要隐蔽龙茗的姓名,而用化名替换?小燕是林伟文对龙茗的昵称吗?如果是昵称,说明他们两个人的关系非同一般,不寻常,不正常。再看看他们两个人的近期短信——
林伟文:睡了吗?(2015.6.18 00:23)
小燕:没有 (2015.6.18 00:25)
林伟文:在干嘛?
小燕:备课。
林伟文:大校长就不要亲自上课了,跟你说N次了
小燕:不要再骚扰我,也跟你说N次了
林伟文:我想你呀
小燕:你是在想我的学生
林伟文:都想。上次我跟你谈过的那个计划,近期就要实施了。你准备好了吗?
小燕:放过我,放过我的学生,求你,也是警告你
林伟文:警告无效
小燕:有空吗?(2015.6.20 12:31)
林伟文:那要看对谁。是你都有空 (2015.6.20 12:32)
小燕:见个面吧。(2015.6.20 12:32)
林伟文:OK
……
林伟文和龙茗的短信记录,被韦军红打印出来,呈给了副局长兼刑侦大队大队长黄英武。黄英武看了短信和听了韦军红的分析推测后,挠了挠四十岁不到就已经谢顶的脑袋,说:“那么,那么……”
韦军红说:“我请示询问并调查龙茗!”
“军红老弟,” 黄英武亲切地说,“你分析推测有一定的可信度,请示也合理。不过,你看哦,林伟文自然死亡的结论,是清楚明确的,他的家属也都接受了。当时你也没有异议。而且尸体也火化了。追悼会都开了。你现在事后突然提出这么一出,是不是显得……节外生枝?”
“黄副局,我的性格你知道。”韦军红说。
“我晓得,”黄英武说,他看着韦军红的前半身,“你是个想象力丰富的人,首先。然后,你也是个有判断力的人。当然,最重要的,你是一名想有大作为的警察。你作为中国公安大学毕业生,来到我们靖林县,四年了,还没遇过什么重大的案子,着急,我理解。林伟文是个大人物,他死了。”他再次摸了摸圆滑的脑袋,“既然你觉得林伟文有他杀的嫌疑,我也不能反对,让你觉得我昏庸呀!是吧?”
韦军红去那良镇带走龙茗的那天,准确地说就是昨天,下着大雨。韦军红和女同事陆艳娥驾乘老警车栉风沐雨,到达那良镇的时候,雨仍然猖狂地下。厚重的雨幕裹着所有的事物。即使白天开着车灯,也看不见道路,以至于韦军红不得不开启警灯警笛进行辅助,才勉强行进和避免误撞行人和建筑。但这带来一个问题,就是打开了警灯警笛,便让人误会是来捕人的。龙茗现在还不能叫捕,而是带去询问,或者说是请去协助调查。但那良镇人可不这么认为。警车开着警灯警笛,就是来抓人捕人的,就像狗一定不是无缘无故吠叫一样。这个镇上的确是有一些该抓的人,但这是来抓谁呢?
那良镇人万万没想到,警察抓走的竞是校长龙茗,好人龙茗。雷鸣电闪、暴风骤雨中,不少人眼睁睁看着美好的女校长,像一只高贵的鸟被关进笼子,带走了。
说是询问,龙茗也的确坐在公安局询问室里,没有拘禁的措施,可以喝茶,也可以上厕所,像一个学生被约到教师的办公室谈话一样。紧张还是镇定,取决于学生的心理素质。 温柔还是严厉,那要看遇到什么样的老师。
韦军红俨然是个态度冷酷的老师,尽管他长相英俊,旁边坐着笑眯眯准备记录的女警官,但他冷酷的眼神和开场白,目的就是要让人畏惧——
“龙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条法则我想你从小就知道了的,现在我再跟你重复和强调一遍。”韦军红说。
龙茗:“是的,我知道。”
“林伟文跟你是什么关系?”韦军红开门见山或单刀直入。
“你希望我跟他是什么关系?”龙茗反问。
“林伟文死了你知道吗?”
“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先是听传说,然后是教育局通知,我们受林伟文捐助的学校送了花圈。”
“追悼会你来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去?”
“因为我们学校正在期末考试。”
韦军红看着从容对答的龙茗,停了一会不再询问。他瞄了瞄女同事陆艳娥显示在电脑屏幕上的记录,又挑拨了一下自己的指甲,忽然问:“林伟文为什么称你是小燕?”
龙茗面无惊讶和慌乱的神色,平静地说:“因为我长得像他过去的恋人,她叫小燕。”
韦军红心里一振,像是钓鱼的人发现浮标抖动了一样,赶忙追问:“就是说,你和林伟文是情 人关系。”
“我不是。”
“小燕是林伟文过去的恋人,而他现在把旧情 人与你视同、等同为一人。这不是情 人关系吗?”
“那是他的一厢情愿。”
“你和林伟文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半个月前吧。具体是哪一天记不清了。”龙茗说,她低头一想,又抬头一想,“六月二十号,对,下午,七点多,那应该是傍晚了。”
“在哪见面?为什么见面?”
“湄公河大酒店。”龙茗直截了当地说,“见面的原因是,我请求他放过我的学生。”
“他和你的学生怎么了?”
龙茗稍稍迟疑,说:“他利用我的学生贩毒。”
韦军红愕住了。一直和颜善目的女警官陆艳娥也绷紧了面容。
“确凿的证据我没有,”龙茗说,“但是我的学生被他利用、胁迫,偷越国境,替他走 私,是事实。我怀疑是贩毒。因为我被他利用的学生,大多染上了毒瘾。”
“你为什么不报警?”
龙茗正眼看着韦军红,说:“因为我认为你们警察如果执法如山,不会对他的罪行视而不见或置若罔闻。”
“你的意思我们警察纵容包庇林伟文犯罪?”
“不。我和我的学生的生命受到威胁。我们被威胁说,如果我敢报警,我和我的学生及其学生的家庭,都将遭殃。如果林伟文现在不是死了,我也不敢对你们警察说这些。”
韦军红眼珠在急遽地翻转,像是在过滤或甄别龙茗供述的真伪。他摸捏了几下下巴,说:“你最后见了林伟文后,请求或警告无效,对吧?”
“对。”
“所以你起了杀心。日后杀了他。”
“没有。”龙茗沉静地说。“我没有能力杀他。”
韦军红瞪着龙茗。“意思是你想杀林伟文,只是没能力。你承认你有杀人的动机!”
龙茗说:“我希望他死。但他的死与我无关。”
“六月二十五日到二十六日,你在什么地方?”
“学校。”
“一直都在?”
“一直都在。”
“谁能证明?”
“三百多名学生和老师。”
龙茗敢说这句硬话,一定是林伟文死亡时,她不在场。韦军红心想。
“你和林伟文最后一次会面,你给林伟文服用或下的药,是什么药?”
龙茗看着韦军红,她的眼睛终于露出吃惊:“你说什么?”
“林伟文死前五天,就是你们见面那天,你给林伟文服用或下的药,是什么药?”
龙茗说:“我就是跟他说话。有些话对他说得比较狠,比较刻毒,算是药吗?”
韦军红哑然,像是质问学生后反被学生挑战得无言以对的老师一样。。
过了好长一会,韦军红才提出新的问题:“谁是你的同伙?”
“什么同伙?”
“龙茗!” 韦军红忽然声色俱厉,“你主谋杀了林伟文,一定有同伙!几个人?都是谁?”
龙茗面无惧色,望着韦军红,说:“警察先生,你现在可以对我严刑拷打了。但是我告诉你,我就是被打得皮开肉绽,也是不会承认我杀人的。我没有杀人。”
韦军红当然没有对龙茗用刑,他还不愚蠢和无能到这个地步。他不能动她的肉体,只能合乎法规地去审她,和她斗智。至多,与她展开疲劳战。就是不让她睡觉,再把灯光开亮一些,把空调关了,让她困顿、闷热、乏累、烦躁,并反反复复询问问过的问题,突然插入一个新问题,在恍惚和急乱中,她的回答也许就会变化、更改,或露出破绽。
询问持续到次日凌晨两点,询问没有取得新进展,或者说仍然没有突破。龙茗始终没有承认谋杀林伟文。她不慌不乱,解释在理,辩驳有道,像是一个即使被泼了脏水仍然金口玉言的政客。
韦军红不得不停止对龙茗的询问,让她休息。询问室有供人休息的床。床和其它物品都是经过特殊处理的,用泡沫进行了包裹,包括墙壁和门窗,都加装了塑胶材料,为了防止被询问人或嫌疑人自 杀。
韦军红和同事陆艳娥从询问室出来,从外边锁上门。他和同事陆艳娥其实也熬不住了——韦军红的眼皮打架和哈欠比谁都厉害,都多。陆艳娥还是有些精神,归功于喝了数杯浓茶,但却不停地上厕所。他们在疲劳战中败了。疲劳战不适用于询问室里还异常清醒的女校长。她熬夜的能耐是怎么练出来的?
陆艳娥回家去了。韦军红则来到监控室,观看2号询问室的监控。
龙茗正在往床上躺下去。她和衣而卧,侧身向着门,眼睛睁开着,盯着摄像头,像是觉察到有人仍在监视着她。明亮的灯光照射她颀长的身体和秀丽的容貌,像是热烈的阳光灼烤一条被晾在岸边的美人鱼。韦军红急忙关掉了询问室一半的灯,并打开了空调。她转过身去,面向墙。现在,韦军红只看到了她的背部和臀部。她优雅的曲线和睡姿,在潋滟的光和冷气中,像美人鱼又回到水中。
监控室值班的民警卢志江禁不住叹息:“暴殄天物啊!”
韦军红看了卢志江一眼,说:“你中文底子不错,还懂得有这句成语,而且,还念准了。”
第二天,准确地说是当天上午。一上班韦军红就把询问的情况跟副局长兼刑侦大队长黄英武做了汇报。他仍然断定龙茗有谋杀嫌疑,至少是龙茗的杀人动机十分确定,请求对龙茗由询问变成拘捕。黄英武连脑袋都不摸,就说这事我做不了主,得由局长决定。
局长上午县里有会。
下午,副县长兼公安局局长农高听了韦军红的汇报不到三分钟,便给了韦军红当头一棒:把人给我放了!
那良小学位于街道南边的山脚,距离街道有两公里远。它被像椅子一样的山环抱着,校门前是潺潺的小河流过。小河上有桥。小河两岸是紧密的竹林,还有参天的古树,挺拔的木棉。那是那良镇公认的风水宝地。所以学校的后山,立满了坟——一块又一块刻着“***烈士之墓”的墓碑傲然竖立。在1979年那场教训越南的战争以及之后几年的战事中,那良镇牺牲的子弟兵,大多获准葬在这里。那良小学的历届学生,只要抬头望山,便可接受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的教育。
那山是天等山。
韦军红来过三次那良小学。第一次是四年前他刚工作的时候,他代表伤残的父亲前来祭奠战友。他穿越那良小学,在后山找到父亲战友的坟墓。他对坟墓做了一次清扫,还拍了照。当然以后他又来扫过几次坟,只是不再从那良小学通过。第二次是昨天,他来带走龙茗。今天是第三次,他将龙茗送回。
学校的夜晚已静悄悄,并且漆黑一片。过了期末考试,即将放假,留宿的学生基本没有了。老师本来就少,有家的老师已经不在学校住了。
教师的宿舍是一排泥瓦房,十间左右。韦军红停车与龙茗下车后,跟着龙茗往宿舍走。他要借用厕所,还要洗洗手和脸。他现在膀胱憋得难受,全身都是灰尘。最重要的是他要通过清洗,提提神。他现在已经困得不行。昨晚他一宿没睡,在监控室撑到天亮。
龙茗的宿舍在房子的尽头。她像是理解警官的需求,所以走得很快,早早就拿出了钥匙。
房间是一厅一室,厕所和厨房在卧室的后头,中间隔着一个小天井。韦军红在龙茗的指引下穿过卧室和天井,确认厕所,走进厕所。
他在厕所蹲了很久。久到龙茗生疑。说是生疑,其实是担心。一个男人怎么会在厕所猫那么久?莫非发生了什么意外?
龙茗迫不得已喊了两声“韦警官”“韦军红警官”,见没有响应,便去敲门。她之前已经知道这名带走她询问她的警官的姓名,只是不愿意指名道姓罢了。
韦军红被敲门声惊醒。他居然蹲着就睡着了。
从厕所出来的韦军红,在天井的水龙头取水洗手和洗脸,用的是龙茗递过的毛巾。毛巾在他的手上,摩擦他的脸,覆盖他的脸。有一会一动也不动,静静地停留在脸上。但如果细心,还是发现一个地方在动弹——那是隆起的鼻子的部位。毛巾一起一伏,是猛烈的呼吸导致。那毛巾上芬芳的、陌生的、好闻的女性味道,先是被动的而后是主动地通过鼻孔,沁入他肺腑。他无法比喻或形容这种味道。
韦军红把毛巾重新过水之后,交还给龙茗。他说谢谢,我走了。龙茗说哦。她看着韦军红转身,你确定你还能开车吗?韦军红说没事。他从天井走进卧室,龙茗跟随。韦军红忍不住瞄了一眼过道边的床,什么也没看清。你还没吃饭呢。你吃饭了吗?他听到身后的龙茗说。
“我等下到街上吃。”韦军红说。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进了前厅。
“这么晚了,店铺都关门了呀。”
“不会吧?”他边说边看了看表,“哟,快十点了。我在厕所睡那么久?”
“吃饭再走吧。我马上煮。”
韦军红放慢脚步,或者说收回了前进的一只脚,和原地不动的脚并拢。
“最关键是,你不能疲劳驾驶。趁我煮饭,你可以再睡一会。”
韦军红回头,看了看挽留他的龙茗。“好的。那我去车上睡。”
龙茗说:“你害怕我引 诱你,就去车上睡。”
韦军红盯着龙茗,龙茗也盯着他。不到十秒,两人同时笑了。
韦军红做了几个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陌生的床上。但他很快意识或确定是龙茗的床。梦的内容他已经不记得了,却记得睡梦前他是没有脱鞋的,是横躺在床上,把鞋脚伸在外边。而现在他是直躺,脚上没有了鞋。
房间里也没有龙茗,前后都不见她。
他在摆着饭菜的餐桌看见了龙茗的字条:
见你睡得香,没有叫醒你。我去同事房间睡。如你天不亮就走,请慢些开车。
韦军红边吃边重复地看着纸条,就好像那纸条是百吃不厌的一道菜——娟秀的字迹和温暖的语句,色香味俱全,让他开胃又开心。
韦军红再次从龙茗的床上起来,已经是上午十时了。
其实他早就醒了。
还是因为梦的原因。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龙茗鬼使神差地走进他的梦里,成为梦的主角。
在茫茫的大海上,漂泊了四十年的韦军红,如今已是五十多岁,像个老头。因为他少年时代就开始漂泊,数十年的风霜雨雪、惊涛骇浪,将他变成不成人样的怪物——毛发、须髯齐胸不说,那是自然而然生长的事。最奇异的是,他的手变成了翅膀,嘴也成了鸟嘴,长着尖利的喙。而臀部往下成了鱼尾,像海豚那样圆实、顺溜。这使得他既能飞翔,也能游泳。
有一天,就是最近的一天,今天,龙茗出现了。她是开着船来的。一艘白船。身穿红裙的龙茗坐在船上,像航标灯一样耀眼。韦军红像熬到头的漂泊者扑腾着向龙茗迎去。没错,龙茗就是来救他的,是使他脱离苦海的人。她将他拉上船,刚一接触,奇迹就出现了——他恢复了原形,人模人样的,并被一名异性悉心照顾。光阴似箭,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当机立断,决定把童真交给这个他相信同样守身如玉的贞洁女人。她一定会同意的,郎才女貌,天造地设,情投意合,怎么可能会拒绝呢?他先试探性地用手轻轻撩拨她下垂的头发,再触摸她的脸、耳朵。见她没有回避,然后他把脸凑上去,贴近她的脸。他的唇从她的额头亲起,逐渐往下。当触碰到她嘴唇的时候,情形就像被点燃的干柴,不可遏止地燃烧起来,越烧越旺。这套求欢经验或一揽子规定动作,他是从书本和影像里学的,现在终于学而致用。好了,顺利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一发而动全身,前戏做足了,接下来无非是宽衣解带,轻缓进入,合二为一。男上女下,这是传统的方式,或传教士的方式。这是初次或首次一般都用的方式,对传统的或规矩男女来说。这他都懂的。这方面的书本和影像知识,他掌握得太多了。他现在开始体验,深入体验。
人在动,船在晃,天在看。血如梅花精似鲜乳。大海可以作证,一个童男和一个处 女,把彼此的贞操,献给了对方。
韦军红一睁眼,吓傻了。他哼哧对付的,不过是一床棉被。他以为波涛汹涌情 欲澎拜的欢爱实践,只是一个梦。
他当务之急是去厕所,把肮脏的内 裤脱了,洗了。他还算聪明,只搓洗了肮脏的部分,这使得内 裤重新穿上的时候,大部分还是干的。
他又回到床上。不是因为留恋,而是因为羞 耻,无地自容。床是最好遮羞的地方。他把蚊帐下放,把棉被扯开一角,将内 裤蒙上。很快,他又把被子掀开,因为内 裤是湿的,不能糟蹋了被子。他已经把被子糟蹋过一次了。
他就在床上躺着,岔开腿,为了让内 裤尽快地干。龙茗呀这个时候你最好莫回来莫进来,他暗自祈愿或祷告。
龙茗果然没有给他难堪。她迟迟没有出现。快十点的时候,内 裤濡湿的地方被体温烘干了。韦军红正儿八经起床。
他蹑手蹑脚来到前厅,轻轻地把门打开一个缝,想溜出去。门外的喧嚣忽然像巨浪打来。他急忙把门关上。
从窗户百叶窗压弯的合页看出去,韦军红望见数百学生,像分散的羊听到号角一样,纷纷向操场靠拢和集合。他们朝向旗杆和一个吹着哨子的大人,在周边好几个大人的驱赶督促下,逐渐顺从有序,形成队伍。
在奏国歌升旗之后,龙茗走到队伍前面,发表讲话。
龙茗的讲话,韦军红听不清楚,大致是放暑假后的注意事项和勉励的话。
但龙茗的姿态和穿着,他是看得清楚的。她站在旗杆的平台上,穿着带领的红色T恤,白裤。昨天她可不是这么穿着的,什么时候换的?在他睡着的时候?还是跟同事借的?这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她现在着装的颜色,跟她在他梦里出现很像,很接近。红衣和白船,航标灯一样的耀眼和吸引力。
是的,她一站在那里,学生们全都安静了,所有的目光都奔向了她那里,融化在她身上。不管她说什么,再怎么严厉的话,都是好听的,都让人俯首帖耳。尤其她被警察带走,想必师生们是全知道的,但是她被释放归来,更加获得师生的爱戴。
韦军红急忙将视线拉长、扩大,寻找他那辆可能导致误会和憎恨的老警车。但是他怎么也看不到。他的目光无法越过整齐的队伍和顽固的树木。昨晚到底把车停在哪里?校门外?校门内某侧?龙茗叫他停他就停了。但愿人们,大多数人们,不要发现警车。如被发现,那对龙茗形象,又是一次损害。当然,更不要被发现他就躲在龙茗的房间里。如果被发现,人们又是怎么看待他?看待警察?
当下肯定是出不去了,一时半会儿出不去。龙茗也不会马上回来。就在房间呆着吧。这狭长逼仄的房间让人心慌意乱,但也不是牢笼。
韦军红在桌子旁的椅子坐下,缓缓神,定下心。他的眼光不经意投向桌面,发现桌面有一块两尺见方的玻璃。玻璃下压着一些照片。最大的一张在玻璃的中央,那是数十人的合影,下方印着一行黄字:邕州师范学院中文系2012届(2班)同学毕业留影
毫无疑问,韦军红首先要看的,要找的,就是龙茗在什么地方,在照片的什么位置?
他先看第一排。第一排都是院系领导和老师,猜也能猜出来,没有龙茗。第二排是女生,十二三个这样。龙茗想必就在这一排。他从左至右一个一个指认,居然也没有龙茗!难道他认不出来?2012毕业至今也就不过三年,龙茗难道变化得认不出来了?就是有变化,但对一个火眼金睛的警察来说,是不难辨认出来的。那就往第三排看吧。第三排全是男生。
第四排,也是最后一排。再没有龙茗那他真是瞎了眼了。他依然从左至右,扫过七个男生。然后,他发现了龙茗——她留着短发,比现在稍短,个子跟男生一样高,衣服跟男生们也没什么差别,都是T恤。如果不看皮肤和眼睛,现在不认得她这个人,你一定误以为是个男生。她的皮肤白皙细嫩,眼睛圆大妩媚,在整张照片中,是最楚楚动人的美女。她为什么会躲在后排,和男生混在一起?是因为低调,不想抢第二排女生的风头,怕遭相貌平平的女生们嫉恨?还是为了和男朋友在一起?或被霸道的喜欢她的男生强行站队?这几种可能性都有。站在她右侧的男生的确帅气和霸气。从韦军红的视角男生是站在左侧。
龙茗的身边左侧,还站着一个女生。很容易看出是一名女生,因为她是长发,个子又矮,涂着口红。她为什么和龙茗夹在男生之中?想必她和龙茗是好朋友。
果然,在大照片附近的小照片上,韦军红看到了龙茗和这位红唇长发密友的合影——她们搂在一起,脸贴着脸,背景是忻城的薰衣草庄园。韦军红办案的时候,去过那里。
另外几张小照片也有龙茗这位长发红唇密友的身影,只不过不显得和龙茗亲密罢了。她其实也长得好看,如果不跟龙茗比而与其他女生相比的话。她是谁?韦军红并不想知道。
韦军红在房间窝了很久,龙茗回来了。她先敲门,还说了声“是我”。韦军红听到是龙茗是声音,把门打开。等龙茗进来,他又把门关上。龙茗说:“学生老师都走了。放假了。”
韦军红和龙茗出了房间。整个校园空空荡荡,像没有羊的羊圈或没有蜜蜂的蜂箱,或者说只剩羊司令或蜂王还在。他跟着龙茗没有顾忌地走进操场,走过操场。
在一栋未建成的楼前,韦军红看到了他的老警车,和一台搅拌机在一起。搅拌机裹挟的泥浆凝固干裂,想必多天没有使用了。在建的楼也无工人,看上去已成烂尾。
韦军红佯装关切其实是没话找话:“这楼什么时候能建好?”
“不知道。停工了。”龙茗说。
“是钱的问题?”
“是吧。也不全是。”
韦军红忽然意识到什么,“是林老板赞助的?”
龙茗说:“是。本来计划是这个月竣工,下学期交付使用。”
“林老板死的不是时候。”韦军红想了想,还是幽默了这么一句。
龙茗看着烂尾楼,“所以,你怀疑我,断定我在这个时候杀他。”
韦军红低着头,看自己搓地的鞋,在龙茗跟前,像闯祸的学生或告发、出卖 自 己领导的员工。
“当然,你有权力继续怀疑,继续调查。”龙茗仰脸看着空中,“我就在这,还在这。你随时可以再来抓我。”
韦军红很想说声对不起,但话到喉咙,又咽了回去。他什么也没有说,走向警车。
在掏出钥匙要开车门的时候,韦军红张望四周,他发现警车虽然停在烂尾楼前,但从学校的两个方位看过来,是可以发现停在这里的警车的。一处是公共厕所。一处是水池。这两个方位一个上午不可能没有师生出现。就是说,他不情愿损害龙茗、他自己和警察形象的事物,还是发生了。
“你是怎么跟学生和老师解释这辆警车的?”韦军红说。
“我说,是这辆警车送我回来的。”龙茗说。
韦军红眼睛一瞪,“那,警车为什么还留在这,过夜……不走?”
“没油了,我说。”
“那,送你回来的警察呢?”
“被我软禁在我房间。”
“啊?你真这么说?”
“我就是这么说呀。”
“为什么?”
“因为,我这么说,所有的人,他们才会不相信。”
韦军红愣了一下,然后顿悟。他向灵敏明智的龙茗头去赞赏的一瞥。“谢谢你。再见。”
“再见。”
韦军红启动车辆。他先是开倒车,再掉头,然后驶离。他从后视镜里看见车后的龙茗渐行渐远。她形单影只,孤苦伶仃,像一根被遗弃的木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