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安西门向西,顺驿路西行四十里,就到了咸阳县城。
这咸阳县原是隋朝时设置的,后因受渭河改道的影响,唐时又把县 治向西移了八里。原来的县治设在秦朝的杜邮亭,就是秦朝大将白起被 秦昭襄王赐死的地方。
而今,皇上李隆基已放弃了都城长安,这位七十二岁的开元天地大 宝圣文神武至道孝德皇帝,率众来到了咸阳县城东的望贤宫。
这座望贤宫,是皇上的一座行宫。从开元二十四年(736) 李隆基从 东都洛阳返驾长安以来,除了夏冬两季有时去华清宫消暑避寒外,他一 直深居长安宫中寻欢作乐,当然也就从来没有到过这座行宫。
李隆基下了马,在几名内侍的引导下步上了望贤宫的台阶。他脸色 灰白,须髯散乱,双眼也有些呆滞。急剧恶化的形势使他明显地消瘦了。
几天来,潼关前线的败报雪片似的飞落到他的御案上。
六月八日夜,哥舒翰的二十万大军惨败于灵宝的消息传来。
六月九日中午,又传来潼关被安禄山前部将领崔乾祐攻占的消息。 傍晚,又得到确实情报:哥舒翰在潼关的关西驿收拢残兵时,他手下的番 将火拔归仁杀死了他的帐前侍卫官左车,把他劫持给安禄山的部将田乾 真,正由田乾真押往洛阳去见安禄山。同时还得知,河东、华阳、冯翊、上 洛等郡的官员都已弃城逃跑,潼关周围大片土地城池都落入了安禄山 之手。
当日初夜,平安火未到长安。按军队制度,在有战争的方向,沿路要
设置烽堠,每隔三十里择高阜之处设置一个,派兵把守。每到初夜,守兵 见到前方一个烽堠上起了烟火,便也在 自 己的烽堠上点起烟火,叫做 “举烽”。各烽堠依次举烽,火光很快就传到京城,报告前方平安,所以 叫做“平安火 ”。平安火未到,说明前方失守,沿路烽堠的守兵也已逃 散。这些天李隆基都是见到平安火才就寝的,这一晚,李隆基彻夜失 眠了。
从六月十日开始,长安城一夜数惊,一片混乱。街肆旅舍关门,东西 两市罢市,人心惶惶,乱奔乱窜,流氓横行,无赖滋事。朝廷上君臣相对 唏嘘。杨国忠向皇上秘密建议逃往剑南—他从迫令哥舒翰出师时就 明知长安会失守,已以剑南节度使的身份暗中派人让蜀郡地方官做好接 驾的准备。
李隆基也只得同意。
昨天早上,李隆基强打精神,登上勤政务本楼,向朝臣和市民宣布说 准备御驾亲征。一些知道底细的人明白这是稳定人心的弥天大谎。 当 晚,他又从兴庆宫移驾大明宫,暗令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整顿军马待发。
六月十三日,是个黄道吉 日。天刚放亮,李隆基带着贵妃杨玉环和 韩国夫人、虢国夫人以及皇太子、皇子、妃嫔、公主、皇孙和大臣右相杨国 忠、左相韦见素、京兆尹兼御史大夫魏方进、宦官高力士等,由陈玄礼保 驾,为了不惊动市民造成混乱,从大明宫的后门穿入禁苑,又从禁苑西门 延秋门出了长安,踏上了向成都逃跑的漫漫长途。
现在,他刚走到望贤宫的正门前,高力士也拾级登上台阶,追到他身 边,悄声启奏说:“陛下,王洛卿已和咸阳县令一起逃跑,咸阳县没有官 员来接待。”王洛卿是一个宦官,奉命先行,告谕沿路各地官员为皇上的 大队人马安排食宿。
李隆基听了高力士的报告,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摇摇头,长长叹了一 口气,迈步进了望贤宫的院子。
看守宫殿的人早已不知去向,只在大门内的一个小厢房里留下一个 锅灶。正殿是个宏丽的双层楼阁,但大门大约几十年没有开过了,斜吊 着的一把铁锁,锁身已生起了臃肿的铁锈,门窗和楹柱的涂漆已差不多
被风雨剥蚀干净,一个窗扇不翼而飞,留下一个四方的黑洞,残留的窗扇 也东倒西歪,挂满了蛛网和尘埃。满目凄凉,破败不堪。
早晨出发前,谁也没有吃饭,又赶了两个多时辰的路,人们都饿了。 随行的兵士已四散到村落里寻找食物,不懂事的皇孙、皇孙女们哭嚷叫 饿,那声音从敞开的行宫大门直传进来,李隆基更感凄然。他回头用哽 咽颤抖的声音命令高力士:“朕的那匹御马病了,把它杀掉,用行宫的门 窗作柴,煮马肉给孩子们吃……”说完,径直向正殿后面走去。
细心的高力士发现李隆基表情悲苦,眼里闪出凄然绝望的光,便示 意在场的一个宦官去执行皇上的口谕,自己仍跟在皇上的身后。
殿后有一株大槐树,巨大的树冠南接殿顶,北盖宫墙,树下阴湿的地 上长满了青草。李隆基走到殿后,一屁股坐到树下已生有苔藓的一块方 石上,倚着树干发呆。
山河破碎,大势已去! 国都乃国家的象征,如今东都早已被安禄山 窃踞,长安不日也将陷入贼手;皇帝乃国家的主宰,如今却成了逃难之 人,连饭都吃不上,而且还要继续西逃,逃到巴蜀之地!那里本是皇族中 人外贬流放的去处。如今,我身为皇帝,却自动去投那里。身在皇宫,高 凭御案,我是至尊至贵的皇帝,可一旦失去了都城,失去了皇上的威势, 尊贵也就没有了,就在今天的路上,一些扈从士兵已不遵约束,有的甚至 口出怨言,一些宦官、朝臣也都不那么遵礼仪,不那么毕恭毕敬了。这才 刚上路半天,以后会怎么样? 到成都后又会怎么样? 恐怕难免受人挟 制,至少难免要迁就那些掌刀的武官、有实力的地方官!那样,皇上的脸 面不是丢光了吗? 活着不是比死还难受吗? 我活了七十二岁了,享尽了 人间富贵风流,与其以后龌龊地活着,不如现在就痛快地死了。 自 己当 年起兵诛灭诸韦,不就是为了不窝囊地活着而冒险吗? 现在已做了四十 五年皇帝,难道要反过来去过那种窝囊的生活吗? 不能!不如现在一死 干净!
他手握鞘上饰有金龙的御剑柄,慢慢站起身来,叫 了一声:“力 士—年兄!”
高力士猛听皇上这样称呼自己,虽然心头闪过一种不祥的预感,但
还是惊得满头大汗,身不由己地跪倒在草地上,连连叩头道:“奴才不 敢,奴才该死,罪该万死!奴才听大家圣谕!”
“你听我说!”李隆基说道,“国事至此,我不愿再受颠沛之苦,就是 有朝一日灭了安禄山贼寇,我也无颜回见长安父老。我死之后,你要善 辅太子,收拾天下。你在我家,身事三朝,见多识广,忠义有素,可念我平 时待你不薄,勿忘我今日之言!”说着拔出了佩剑。
高力士大哭,忽地跳起身,扳住李隆基的胳膊。李隆基虽然比高力 士年轻一岁,但因纵欲过度,近日生了暗疾,体力已不能与高力士相比。 高力士奋力夺下了宝剑,丢到了草丛里,然后又跪下抱住李隆基的一条 腿,哭道:“陛下不可轻生!”
李隆基长叹一声,泪如雨下:“你何必拦我呀? 我已参透,生的痛苦 无法解脱时,死比生痛快多了!”
高力士边哭边劝慰皇上:“陛下切不可这样想。陛下今日弃世,大 唐社稷将如何? 天下苍生将如何? 老奴常听人说,天下之事,祸福相倚, 圆缺相替,此乃物之常理。陛下平治天下数十年,海内承平,国家殷富, 万古不及,国人有目共睹,千秋自有公论。至于逆胡作乱,实因其兵权太 重,可这正如陛下以前教诲奴才的,方今境外异族势盛,要保疆守土,边 兵不得不重,边兵重则边帅难免生异心,加上安禄山狂悖,背主噬恩,方 有今日之祸,也不足深怪,后世也自会有公论。况且现在安禄山虽然猖 獗一时,但其识度短浅,不 日必生内变,陛下南有大江两岸大片富庶土 地,千万忠义子民,北有郭子仪、李光弼勤王之师,自可再造乾坤,重整朝 纲,焉可轻易弃世? 陛下轻生,岂不正助了贼人气焰,寒了天下平叛志士 之心?”
“你的话诚然有理,可我如今成了逃亡的家翁,乞食的丐者,连扈从 的将士都有了怨心,即使能生到剑南,也难免入人彀中,受制于人,我实 在受不了这些……”李隆基仍是哽咽的声音,像个依在大人膝下的孩子。
高力士见皇上不提死的事了,心里也轻松不少,也品味出了皇上话 里的意思。他忙说道:“这些都是小事,老奴替大家妥善安排,大家自管 放宽心!”
“朕近些年托任失人,已悔之无及!”李隆基又长叹一声。
高力士更明白皇上的意思了,正要说什么,忽听杨国忠喊叫道:“陛 下,陛下怎么到这里来了?”
高力士回头一看,杨国忠跑进了行宫的后院,怀里兜着什么东西。 他马上停住了口,眼睛看着皇上,示意皇上不要表现出内心的隐秘。
杨国忠说道:“咸阳县令真可恶,弃官逃走了! 臣到村里买了一些 胡饼,来献陛下。”
近两年来,李隆基易饥善饿,用饭稍不及时,便心慌气短,手足发颤。 今天又经小半天鞍马之劳,已是又饥又渴,但他没有接受杨国忠的胡饼, 用别人不易察觉的厌恶目光看了杨国忠一眼,说道:“朕不思食,送赐近 侍和皇孙吧!”说着,带领高力士和杨国忠转到殿前。
殿院内和院门外,内侍、嫔妃和皇子皇孙们正在吃东西,这些东西是 杨国忠招呼附近村民送来的。马肉虽已煮好,但没有人吃,不知是因为 没有放盐难以下咽,还是皇儿皇孙们受了什么人的点拨,不忍心食用皇 上的御马。李隆基见几个小皇孙徒手捧着麦饭、面饼,狼吞虎咽,又一股 酸楚的热流冲上了眼睛,他强忍住泪水,示意杨国忠把买来的胡饼分给 那几个尚未果腹的皇孙。
行宫的院门一阵喧闹,高力士快步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折回李隆 基跟前,启奏道:“外面郭家村的两户百姓要见陛下,其中两个年长者说 是曾见过陛下。”
李隆基本来羞于见人,听说是曾相识的老人,不由产生了他乡遇故 知的亲切感,说道:“请他们进来!”
“遵旨!”高力士对李隆基还是毕恭毕敬。
李隆基避开众人,刚退到行宫正殿廊庑下,高力士就引着一伙村民 进来了。为首的就是那一胖一瘦两个老头儿。
两个老者率领着儿孙向李隆基跪拜,李隆基弯腰搀扶道:“老人家 不必多礼,二位老人家何时见过朕?”
“小老儿名唤杜耕,四十多年前曾在杜曲见过圣上。”瘦老头先 答道。
“小民郭从谨,开元二十三年(734)有道产及第,胡乱做过两年县 尉,殿辞时曾见过圣上。”有品阶的地方官赴任前,一般都要金殿拜别皇 上,称作“殿辞”。
李隆基摇摇头,表示都不记得了。
“圣上应该记得的,王十一王大人的信,是小老儿亲手交给圣上 的……”杜耕又说。
“啊,王十一,王琚,唔……”李隆基想起来了,“是你? 唉,一晃四十 多年了,你也老了,朕也老了。你怎么迁居这里来了?”
“往事休提。陛下起兵诛灭诸韦,崔 日用那个狗东西去韦曲诛韦氏 亲族时,滥杀无辜,把老杜家的人也杀了不少。当时拙荆刚分娩两天,也 被他们杀了,我抱着他…… ”他指指身边的儿子说,“跑进山沟里,才逃 了命,在杜曲住不下去了,才逃到这里……”杜耕说话还是啰啰唆唆的。
李隆基听明白了,又摇头叹道:“托任失人,托任失人啊! 朕今天狼 狈如此,成了逃难之人 … …”
“陛下不必伤感。”郭从谨接着说道,“陛下虽受些颠沛之苦,但知道 了‘托任失人 ’,实是天启圣聪,社稷万民之福! 陛下托任失人,山野草 民都看得明白,当年皇甫惟明大人路过这里,小民就曾拦他马头,请他把 愚见转奏圣上 … …”
李隆基记起来了,当年皇甫惟明进京,曾密奏李林甫弄权,杜塞言 路,说是咸阳县东两个老者的意思。他当时根本没听进去,也没听清两 个老人的名字,没想到今天在这里遇上了。他仔细打量了这两个老者, 点点头,又摇头叹道:“托任失人,朕之过也!”
高力士见李隆基面有愧色,连连自叹自责,唯恐他再生短见,插嘴 道:“陛下龙体不适,又未进食,不宜长谈 … …”
“力士休要拦朕,朕见此二位老者,甚感宽慰…… ”李隆基对高力士 摆摆手。
“陛下尚未进食?”郭从谨回头吩咐儿孙,“快回去把喜筵酒饭都 抬来!”
“喜筵?”李隆基闻言有几分奇怪。
郭从谨解释道:“是小民孙儿与这位杜老孙女今 日择吉行合卺之 礼。本来是准备今年秋天办喜事的,因为听说安禄山逆旗西向,陛下欲 御驾亲征,是小民一力主张,让孙儿前去从戎效力。他的父母和亲家商 定提前让他们成婚,使闺女名分有托,想婚事三 日再让他去从军讨贼。 不期今日在这里得见陛下,也是他的福分。”他回头喊道,“方儿,到前 边来!”
“原来如此,难得卿家有此忠义之心!”李隆基说到这里,看看站在 面前的新郎,叹道,“好个少年郎君!”又回头用目光寻找高力士,只见高 力士指挥一个小太监从窗口跳进行宫正殿里,从殿里向外递送凳子 椅子。
高力士先用袍袖拂去一把椅子上的灰尘,放到李隆基身后,然后又 让另一个小太监把两个凳子让给两个老人坐,老人谦让一番,谢过皇上 赐坐之恩,才坐在李隆基面前。
李隆基吩咐高力士:“取采绢十匹来!”又对郭从谨、杜耕说道,“朕 匆忙离京,又不知二位卿家择吉,未曾备办礼物,几匹贡绢,权作贺仪,并 偿酒饭之资!”
两位老人刚要起身谢恩,又被李隆基制止。听了皇上的话,郭从谨 才又想起皇上还没用饭的事,再次吩咐同来的人回去取酒饭来。
郭杜两家的人走后,郭从谨和杜耕陪李隆基坐着,讲一些得人则昌, 失人则亡,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的治国之道。虽是老生常谈,且又讲得杂 乱无章,可李隆基却感到亲切朴实。就是这些连山野老人都懂的大道 理,自己过去却没有真懂,没有实行,才有了今天啊!
郭杜两家的人和庄客们把酒饭抬来了,郭从谨先斟上一杯酒,跪献 给李隆基。李隆基却没有接酒,说道:“朕从不饮酒。”
郭从谨以为自己失礼了,当着李隆基的面将那杯酒一饮而尽,然后 换了一个酒杯,又斟了一杯酒,再次举过头顶。
李隆基摇头说道:“卿家误解朕的意思了。卿如此忠义,朕哪里是 疑卿酒中不洁。朕确实戒酒四十多年了。朕还记得,那是开元四年的 事……”
开元四年(716)八月五 日,是李隆基的三十二岁大寿,大宴夜以继 日,二更时分,他已醉意蒙眬,但兴犹未尽,又传旨把酒席从宫中移到太 液亭上。
李隆基带着太监和后妃来到太液亭时,正当弯月初上,亭内的灯光, 天上的月光,照在太液池荡漾的水波上,真有水光接天,水天空阔之感。 李隆基凭轩高坐,在梨园弟子演奏的新曲声中,一面欣赏太液池的夜色, 一面开怀畅饮。宫闱丞杨安见皇上已经大醉,几次上前劝止,请皇上善 保龙体,不可饮酒过量,都被李隆基叱到一旁。
李隆基终于大醉了。酒,刺激着他的神经,一股雄武之气横溢胸中, 他传旨让人取一柄大槊来,他要学魏武横槊赋诗!
大槊取来了,李隆基大步走出水亭,来到伸向水面的平台上,手握长 槊,用雄浑狂放的嗓音唱起了曹操的《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 唯有杜康 … …
见了风,酒往上涌,加上唱歌用力,一曲《短歌行》还没唱完,他就连 打两个前失。杨安又上前劝阻:“陛下已经醉了,请圣驾回宫 … …”
李隆基一掌把杨安推了个趔趄,骂道:“胡说,朕何曾醉来? 谁不知 朕酒量冠绝天下?!”
他舞动长槊,又唱起即兴赋成的短歌:
功高五帝,德迈三皇。
大安华夏,宾服八荒。
海晏河清,阴阳顺畅。
唐皇帝业,地久天长 … …
乒—乓! 大槊砸在平台一角的白地蓝花的陶瓷鱼缸上,缸破水 流,鱼儿落到平台上扭身摆尾。
杨安急步上前扶住他:“陛下当真醉了,回宫休息 … …”
醉酒的人最忌别人说自己醉了,何况现在李隆基已醉得发狂,他没 等杨安把话说完,一脚踢倒杨安,狠狠地朝杨安的脑袋砸了一槊:“鼠辈 怎敢诋毁朕躬,屡败吾兴!”接着,自己也落脚不住,一头扎在杨安身上。
第二天日上三竿,李隆基才从王皇后的寝宫里醒来,盥洗之后,他便 让宫娥宣召杨安。昨夜的事他一点也记不得了。
宫娥不动,王皇后也是凄然的表情。
高力士进来,委婉地告诉他,杨安已被他酒后打死,正停灵在家中。
接着,姚崇、卢怀慎求见,面责他酒后伤人。
他羞愧得无地自容,最后传旨赐御库绢五百匹给杨安家属办丧事。 从此之后,李隆基滴酒不饮,就是吃药,也从不用酒作药引。
今天,李隆基一提起这件事,又别有一种滋味涌上心头。当年,初践 帝位,为了治国平天下,身为性本嗜酒的皇帝,仅因酒后的过失便能痛下 决心戒酒。可后来,却沉湎于声与色之中,多年不大过问朝政,听任李林 甫、杨国忠弄权,竟把天下搞成这个样子 … …
高力士也在一旁证实,皇上确实戒酒几十年了。
郭从谨说道:“小民不知宫中之事。既是如此,不知陛下肯用小民 家的粗饭否?”
李隆基点了点头。郭从谨命家人将酒分献院中的随驾皇亲,又命家 人盛来一钵米饭。
正在这时,杨国忠从宫门走了进来,对郭从谨和杜耕两家人喝道: “无知村民,怎敢向皇上擅自进食?”
李隆基怫然不悦,说道:“难得他们好意,你不必疑虑!”
“启奏陛下,随行皇亲宫眷都已得食,臣已命尚食奉御为圣上准备 了午饭。”
“朕知道了,你且退下。”
李隆基用厌恶的目光看着杨国忠退下,一转眼,看见郭从谨的儿子
正端着一钵米饭传递给郭从谨,便问郭从谨道:“这位卿家是 … …” “是小民的独生子,今年也快四十岁了。”
“令郎的右臂好像…… ”他发现了郭从谨的儿子只用一只左手 端饭。
“他是残疾之人……”郭从谨吞吞吐吐地答道。
“他是六年前自己砸坏的…… ”杜耕嘴快,把郭从谨不愿说的事说 了出来,“那时陛下降诏再次征兵去打南诏,人们听说头一年征南诏的 军队大败,死了几万人,云南又是蛮荒瘴疠之地,中原人到那里不服水 土,没等打仗就死去大半,就都不肯应征。杨右相派御史到处抓捕青壮 年男子,带上木枷送到军队里。是这位郭老兄见多识广,怕独生子死在 云南,就在深夜用石头砸断了儿子的右胳膊,以逃兵役。胳膊虽然断了, 性命可是保下来了…… ”说着,他自己先落了泪,周围的两家人也都抽 咽起来。
“小民得罪在先,请陛下恕罪……”郭从谨捧着那钵饭跪下。
李隆基也落下了泪,扶起郭从谨道:“卿家何罪之有,是朕托任失 人……”他记得,那次征兵的诏书是他下的,可当时杨国忠称南诏王叛 唐归附吐蕃,屡扰唐疆,并说征南大军屡战屡胜,百姓踊跃从军。他当时 只顾在宫中取乐,哪里知道云南大败的事,哪里知道民间还有人为逃兵 役自残肢体!
“此事老奴也曾向圣上进言。老奴还听说河南、河北两道自残肢体 以逃兵役的还有不少人呢。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必提起了!”高力士 说道。
李隆基从廊下走下台阶,用手拉起郭从谨儿子的断臂说:“是朕糊 涂,累卿家受苦。你不怨朕吗?”
“小民不敢。”郭从谨的儿子说。
李隆基又看看那位新郎,问郭从谨的儿子道:“你有几位令郎?”
“只他一个。”郭从谨的儿子指着新郎回答。 “唔,那卿家是两世单传喽?”
“是三世单传了,小民也是独生,无兄无弟…… ”郭从谨在一旁代
答道。
“三世单传,那你们舍得让这郎君去从军吗?”李隆基问道。
“不瞒陛下说,实是有些舍不得。可是,小民虽久在乡野,也还稍知 大义。当年云南之役,实是朝中有人欺君,边将贪功邀赏而启边衅,对南 诏以强凌弱,故小民不愿让儿子去做牺牲。今逆胡作乱,所至焚杀淫掠, 甚至屠城,比异族入侵犹甚,小民岂能坐视? 故此一力主张,让孙儿完婚 后即去从戎效力。今日幸得遇陛下,请陛下恩准让他做一扈从小卒,也 是他的福分 … …”
李隆基听了郭从谨的话,感慨道:“朝野之士,如都像卿家这样忠 义,何愁逆胡不灭!不过,朕今日须赶至金城,郎君今日又是新婚,朕不 忍让他未入洞房就随朕颠沛。卿家果是真心,朕赐他闲厩马一匹,让他 三日后沿路去追朕如何?”
“谢陛下。吾皇万万岁!”郭杜两家的人都跪拜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