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深处的深奥坐标1
古长城之谜
盘亘于马龙县、陆良县、石林县和弥勒县的崇山峻岭,山高谷深,气象变幻无常,千年古树或深入尘埃编织根系密史,或凌驾苍宇列 造恢恢天网。喀斯特地貌的鬼斧神工,让石芽、石柱、石门、石峰遍布于石林各地,千奇百怪的轮廓复杂而凛冽,时而云遮雾罩,时而峥嵘显露。在崇山峻岭起伏荡漾的深处,有一条断断续续绵延几百公里的石埂,以祥和而神秘的姿态,与“五尺道”“西南丝绸之路”的许多段遗迹相伴而生。
人类与其他许多动物一样,热衷于将地球表面一些特定区域划归为他们生活的空间。而且,他们会因为觉得别人生活空间上的草看起来更绿而苦恼,会因为别人生活空间上的树看上去更葱茏而夜不能 寐。山丘或者城池成为人类彼此生活空间的阻隔,好奇心或者占有欲,促使他们想去探索自己区域之外的地方。
绿色苔藓无边地蔓延,山势积攒起来的力量越来越强大,我曾幻想把内核埋藏在这样的泥土里,在若干年之后它开枝散叶,终成华盖。这些嶙峋怪石构筑起来的地埂,自南宋的时光里一直蜿蜒至今,它们蕴含着什么?又演绎着什么?是西南丝绸之路的传奇故 事?是东爨三十七部将十万蒙古铁骑埋葬在滇东高原的强悍?是以 乌蛮为主体的自杞国的鼎盛一时?还是一段湮灭历史的拼贴与还 原?冥冥之中的它在等待着、期盼着,某段神秘文明被无数次探寻 追踪,一段难以言喻的旅程将开始于斯。
石林县境内的地埂,由小圭龙入境,至路星村的马鞍山、天生桥、 天生洞到天生关、观音洞,再经北小村的莫舍组、李家大山,洗马 塘、水塘铺的老鼠尾巴坡、老回山后,老横山至大老挖的维独、狗 石子山、双石头,至尾博邑的哥达坡、羊叫山,过上铺草村的石黄 牛山、冒水洞、蓑衣山以西入弥勒县境。这条古地埂在石林县经过 曲曲折折的起伏,蜿蜒铺陈于喀斯特的乱石山岭,全程不下五十公 里,自古已有之。自明万历以来,云南地方志和路南地方志里屡有 记载,且在 20 世纪 80 年代进行文物普查时,路南文物工作者曾做 过实地考察。
这条地埂,彝人称之为“鞑子尔”。“鞑”为埂,“子”为界, “尔” 为城。“鞑子尔”即为“鞑子城”,意为夯土或垒石之界埂,或界 墙,或为界之城墙埂。它全部用自然石或就地取材粗加工的石块 堆筑而成,没有文化包涵物,没有层理,没有夯窝。高、宽基本 统一,顶部宽 2~4 米,高 1.5~2 米,石块全系天然,无任何人工加 工痕迹。这些地埂的分布极有规律,土石结合,立面统一,皆向 四方。由于当地彝语方言各异,对这条地界埂也有称之为“底伯 卢”或“格鞑波”,但其意仍为“用石头堆起来的界埂”。当地彝 语中的这种含意,正好与云南地方志的记载相吻合:明《万历云南 通志》卷三载路南州古迹时云:“鞑子城”,在州东三十里,夷语 曰底伯卢,其城起自曲靖,抵于广西,绵延三百里。昔酋长兄弟筑 此,以分地界。
漫步在石林县境内,北大村乡天生关村南观音洞,水塘铺东,老挖 村西至尾博邑村东南的山林间,上铺草村东等地,都惊现这神秘的 石埂。其中天生关村南的观音洞,围绕着落水洞的一段石埂,依地 形蜿蜒曲折,呈现为弧形,处于观音洞北上方的岩顶。这条石埂为 泥石混合堆积,是古早时期的村民耕地时捡出的石块堆积而成?还 是部落建划分地盘时堆垒而成?石埂顶部宽 2~4 米,高 1.5~2 米, 石块全系天然,无任何人工加工痕迹。从石埂断面观察,没有任何 人工砌筑和夯筑的痕迹。如今它们纯系地埂,有些段被用作田间道 路。
茂舍祖村西北约 3 公里处,又发现长约 20 米的一段,顶宽 1.6 米, 水塘铺与哑巴山交界处,长 200 余米,高 0.5~1 米,各段之间并不 相互连接。
水塘铺东、老挖村西至尾博邑村东南的山林间,亦有断断续续分布 的石埂,如不仔细考察,很难与周围地形区分开来。石埂有的纯系 天然岩石,有的为泥石混杂,也有的系天然石块随意堆积而成,上 铺草村东所有石埂的堆积情况与堆积方式与其他地点大同小异。没 有发现任何人工夯筑和砌筑的痕迹,也没有发现在石块之间有任何 黏合材料。
山村前后山上的松林中,从山腰至山肩部的较为平缓的地段,也分 布有石埂和石堆,形状、大小、长短不一 ,堆垒高低各异。一般 长 3~5 米,有的可达 20 余米,自下而上有十余级之多,互不连接, 数量达数十条之多。这些石埂、石堆与其周围的山体并不相连接, 是一个个单独的点,各点之间毫无联系。
除观音塘与现代村子较近以外,其余石埂均在人迹罕至的荒郊野 外,人类行为对其进行的破坏性极小,自然的风化和雨水冲刷对其的作用甚微。各地的石埂均不互相连接,堆积相当低矮,所处的地 势平缓,不具备军事防御功能。喀斯特地貌的山上长满灌木丛,周 围山凹间尚有类似石埂分布,平台较宽的现已被辟为耕地,石埂作 为地埂。坡地陡峭处,石埂用于防止水土流失,起固土作用。长短 不一、高低不一的石埂为村民开垦耕地和拦阻牲畜,有些成为开垦 田地和村民为储存稻草而辟的石埂。
水塘铺村至土蒲草村之间,有断断续续、绵延数十公里的石埂分 布,所处地势相对比较低矮和平坦。这一区域的石埂,正是李元 阳的《万历云南通志》载的“鞑子城,在州东三十里,夷语‘底 伯卢’,其城起自曲靖,抵于广西,绵延三百余里,昔酋长弟兄筑 此以分地界”。“底伯卢”,彝语的意思是: “用石头垒起来的长埂 子。”
石埂、石堆的分布范围之广,并不仅仅限于曲靖至弥勒一线,石埂 和石堆是滇东高原喀斯特地区的一种较为常见的现象,没有城堡、 墩台、关门、敌台、敌楼、城墙等等所组成的防御工程体系。
这些神秘的石埂,令人想起不久前看过的一则报道:《滇东惊现古 长城》。我的思绪飘忽到中国古老的长城,飘忽到与长城有关的那 些故事里,冰道运石、孟姜女、山羊驮砖、击石燕鸣、万年灰 … …
长城是世界古代史上最伟大的军事防御工程,它并非简单孤立的一 线城墙,而是由点到线、由线到面,把长城沿线的隘口、军堡、关 城和军事重镇连接成一张严密的网,形成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军 堡、关城和军事重镇这个体系具有战斗、指挥、观察、通信、隐蔽 等多种功能,并配置有长驻军队的点线结合防御工程整体。
在冷兵器时代,长城防御体系的军事作用是卓有成效的。秦时,“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 (《新书 · 过秦》)汉武帝时,“建塞徼、起亭燧、筑外城,设屯戍 以守之,然后边境得用少安”。(《汉书 · 匈奴传》)“筑长城,自 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的赵武灵王正是以“变俗胡服,习骑 射”而著称于世的政治家。(《史记 ·匈奴列传》)事实上,秦皇汉 武,包括明初,无不是在主动出击、军事上取得压倒优势时修建长 城的。修筑长城既是一种积极防御,又是积蓄力量、继续进取的谋 略。
修筑长城,是针对西北边地实情所采取的积极措施,是化被动为主 动,因为对于北方的游牧部落,“大兴师征之,则遁逃伏慝,不可 得而诛也;师还则寇钞又起;留卒戍守,则劳费不资,故惟有筑长 城以防之。”“然则长城之筑,所以省戍役,防寇钞,休兵而息民 者也。”
长城的防御作用不是一般人以为的“不被攻陷”。其真正的用处在 于——入侵者或许能集中力量偶尔攻破一两个关口、闯入内地,但 只要整段长城还驻守有强劲的军队,入侵者就始终面临被阻击、伏 击而无法回家的危险。尤其是,长城扼住了燕山和太行山北支各个 交通要道,游牧民族的骑兵纵然破关而入,但只能对内地实施骚 扰,而他们的后勤根本无法通过关口输送进来,故而无法在内地立 足、从而动摇中华帝国的根基。癣疥之疾再重,也侵入不到膏肓, 这是长城存在的根本意义。
目光与思绪再次回到这神秘的石埂。曲靖—陆良—石林—弥勒的石 堆和石埂,分布在一个个的山头上,它们之间没有直接联系,是相 对孤立的。各点之间并不连接,根本不能构成一条线。各点之间互 不连接,构不成数百里的长度。能够连接起来的就只有石林县的水塘铺——上蒲草之间,顶多几十公里。没有看到可以御敌的高大城 墙,也没有发现可供驻兵、屯粮的配套设施,石哨所、烽火台和掩 体完全是子虚乌有、牵强附会。所看到的地埂、石埂及石堆,就其 所处的地形、地势,构筑方法之粗陋随意,以及规模体量的矮小, 连猪、牛、羊等牲畜都阻挡不住,何谈御敌。
滇东地区所发现的石埂、石堆的年代早晚各不相同,其中最早的 可以早到元代。石林县的水塘铺—上蒲草的石埂,据明代李元阳 《万历云南通志》的记载:“鞑子城,在州东三十里,夷语‘底伯 卢’”,据此,可能为元代所建。弥勒金子硐坡的石埂,即引山洪 的水沟埂,距今约一百年的时间,因为当地居民迁居至此的时间大 约在清末。至于其他的石埂、石堆,可能与人口的大量增加和大规 模的垦殖有关,早的可能到明代,因为明朝中央政府广迁内地的汉 族移居云南垦殖,数量不少。还有的石埂、石堆为近代和当代所 筑。由于缺乏明确的人工遗物,对这些石埂、石堆的断代有相当的 困难。
自汉唐以来,滇东地区没有长时期、大规模的民族对立和民族战 争。即便是在比较混乱的(魏晋时期的)爨氏(南中大姓)和南 诏国的三十七部时期,各部之间虽有一些小的摩擦和械斗,但始 终没有大规模的民族冲突。另外,云南的民族械斗和冲突大多为 抢夺财物,和中原地区的征城掠地有显著的不同。因而,在滇东 地区没有必要修筑防御工事来抵御外来的侵略。
滇东地区为山区,居住着众多的民族,建造这些石埂、石堆的民族 也各不相同,其中,石林县水塘铺—上蒲草的石埂,为彝族先民所 建。这些石埂和石堆,实际上是当地民众为了生产和生活的需要, 而对环境进行的改造,不具备军事防御的功能。
一道深藏之谜终被解开,内心萦绕着似舒坦似惆怅的情绪,挥之不 去。
白石岭深藏莫斯特文化
来到石林县城东南方的板桥乡,我独自站立山巅,眺望东面的维则 乡和远方的弥勒县。转身朝西是宜良县竹山乡,一望无际的水稻 田青烟朦胧犹如幻境。春天浓郁的迹象里,欢喜和忧愁都抛开了, 林中云雀叽叽喳喳喧闹着,遥望远处山中的农户人家,我思量着 几十万年前生活在这里的原始人类,思量着那些钻木取火、茹毛 饮血的缥缈恍惚,有种隔世之美。
白石岭位于板桥羊脚迹村北侧,几千万年前以水的姿态缔造出 一个浩瀚巨大的湖泊,湖中生存着古老的、种类繁多的动植物。 一百万年前,白石岭开始逐渐下沉、下沉,最终变为巨大的盆地, 敞开胸怀接纳来自天地万物的堆积物。一群原始人来到这里,步 入这片辽阔的盆地,开启他们的生活、劳动与繁衍。这是一群勤 劳而聪明的原始人,自信、张扬,无拘无束,擅长在日常劳动当 中不断用思考的触角寻找提高狩猎、宰杀、烹饪效率的方法,在 各种尝试当中不断学习着制造术。当电光火石的闪念为他们的感 官和想象注入震撼时,灵气逼人的大智慧降临了, 一种划时代的 尖状石器和半月形刮削石器横空出世。这种制造工具的方法注定 是那个时代最高超、最复杂的生存技能,他们以这项高超的技能 驰骋世界,成为那个时代最高级的物种。遥远的欧洲人种在此后 的几十万年,才将这种石器技术流行为莫斯特文化。
几十万年的光阴尘土将白石岭原始人的生活痕迹深深掩埋。然而,宝藏埋藏得再深邃,都终有重见天日的神奇时刻。1961 年 1 月,中 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的周明镇、裴文中等专家来到 白石岭勘测,一枚装满宝藏与神器的黑匣子徐徐向他们敞开,一批 尖状器与刮削器赫然显现于眼前。同年 3 月,古脊椎动物与古人 类研究所的李炎贤又在此发现了燧石石片。1984 年 2 月,中科院 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的卫奇、黄慰文在该地又发现新的尖状 器、刮削器等旧石器。2005 年 1 月,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 研究所的黄慰文教授、省考古研究所古人类研究部吉学平等专家, 在该地再次采集到旧石器石核 2 件,它们毫无例外具备了欧洲旧石 器中期莫斯特文化的技术风格。
这种石器和欧洲人在距今 12 万年到 4 万年之间流行使用的工具, 同是一种被命名为“莫斯特文化”的工具类型,但是云南的老祖宗 们使用这种工具的时期,竟然比欧洲人早了六七十万年。这些智慧 的先人们一直生长繁衍在此,劳动、生活在这片花香草香的光明世 界。它们用强健的四肢奔跑,用自制的工具狩猎,用刮削器丰富自 己的食物,在这座枝须弥漫的乐园留下繁茂的生活印痕。
考古专家在白石岭现场捡到不少古人们用过的小型石器,这些遗物 和最早在此发现的星月形刮削器同属一个时期,都出自砖红壤化阶 地。专家们推演出,这里是目前云南已知的最早的旧石器时代。对 已知的云南史前遗址来说,是仅次于距今 170 万年的元谋遗址的老 二,为研究人类起源以及和欧洲的文化交流提供了重要证据。
在那个遥远的时期,世界是怎样演绎进化的,最早的人类是否来自 云南,欧洲和云南是否在很早以前就开始了文化交流,考古学家们 正在逐一揭晓这些谜一样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