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米来海南,完全是受了中学同学李月亮的鼓动与影响。
一九八八年初夏时节,李月亮从深圳回家探亲,与分别有五年之久的夏小米 见了面。就是这次见面,改变了夏小米的人生轨迹。
夏小米与李月亮曾是全校公认的一对“死党 ”,她们形影不离,无话不谈。有 些男生想追她们当中的一个,首先得向另一个献殷勤,否则,就别想有靠近的机 会。好在她俩同学的时间只有两年,在县城的中学里相识。也许是相同的家庭背 景,在学校里,她们很快就显露出与众不同的气质。人以类聚,她们就成了形影 不离的知心铁友。直到临近毕业这年,一个叫赵霖的男同学猛烈进攻,月亮招架 不住,才将时间从小米那儿分去一半。但赵霖后来又叫苦不迭,因为不管他言行 如何,月亮都会毫无保留地告知小米,引起小米善意的讥嘲。他觉得在她们的友 情面前,他的爱情的力量太弱了。
高考使她们面临分别。月亮落榜,但凭着英语成绩出色做了县里的英语代课 老师。而小米考得也不甚理想,只进了本地区的师专中文科。她参加了学校的写 作会,在校时发表了几首诗歌作品,毕业后,被作为才女分配到了县文联做杂志 编辑。就在小米回到县里的那一年,月亮随叔父去了深圳。
这一去就是五年了。今天的月亮已全然改变了昔日的精神。这两个同龄女子, 已有了明显的差异。小米当然是一身的单纯和才气,但长年蜗居在小小县城里, 难免不眼界狭窄,乡情浓厚。而月亮,是深圳一家赫赫有名的外资企业的翻译,
现在刚刚出来自己开了个旅游公司。这些年,她做导游,做译员,上夜校,在深 圳那个竞争激烈的人文环境里,她居然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个中艰辛,唯有心 知。交谈中,小米觉得外面的世界离自己很遥远,因为遥远而有了吸引力、神秘 感,从观念到视野,她需要更新和扩张。月亮建议小米年底去深圳看一看,在这 段时间里, 自己帮她在那边联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工作。
她们俩像当年一样,晚上睡在一张床上,海阔天空地侃大山。讲起在深圳的 奋斗史,月亮感慨万端。
月亮的叔父早年跟随蒋介石去了台湾,后移居美国,成了富翁,创下了一份 令人瞩目的事业。“文化大革命 ”期间,这海外关系使月亮一家遭尽了殃。粉碎“四 人帮 ”后,改革开放,国门大开,叔父试探着回来探亲,见到哥哥一家,百感交 集,多年的思念之情得以化解。他本来并不打算在国内投资,但在周游大陆一圈 后,对刚刚建立的深圳特区产生了兴趣,经过一番认真考察、论证,他决定在深 圳开办电子元件厂。他这一趟大旅游是由侄女月亮陪同的,月亮聪明好学与开朗 大方的性格深得叔父的赏识,加上正在做英语老师的月亮一直坚持自学大学英语, 这时的英语水平已相当不错了,工厂伊始,月亮就成了叔父的秘书兼厂里的翻译。
叔父是严厉的。他对工厂、对人事的管理已完全西化了。这对于刚出县城的 月亮来说,多多少少有些不适应。她原以为有了叔父就有了依靠,不料叔父在工 作上绝不给她任何特殊照顾,有一次月亮外出未曾请假,被叔父狠狠地训了一顿 不说,还按照违反工作纪律处罚条例对她进行了罚款处理。为此,月亮觉得委屈, 时而会与叔父发生争吵,以致后来一气之下辞了职,在一家涉外旅行社做导游。 慢慢地,她认识到叔父是对的,又回头来帮叔父工作。不久,叔父因身体不太好 回美国去了,派了他的助手保罗来管理。保罗是美国人,是叔父在美国最好的朋 友的儿子。保罗时年三十五岁,英俊潇洒不说,还极善于经营管理,给这外资企 业真正带来了资本主义情调。月亮作为翻译,时时跟随其左右,工作上深得保罗 赞赏与信任,工作之余两个人也很谈得来, 日久生情,他们双双堕入了情网。
“那是我作为女人时最幸福的时光。”月亮靠在床头,眼睛盯着墙上一幅俄罗 斯画,脸上是一种神往的表情。想起那一段时光,月亮觉得既甜蜜又可惜,因为 后来她不得不离开了他。他是个有家室的人,而她才二十一岁,家里怎么接受得 了?最主要的是,月亮不想保罗因为与她的关系被调离中国,这样她还可以时不 时地见到他。她做出了痛苦的抉择,离开他,也离开了叔父的工厂,去别的单位 谋职。但是她怎么忘得了保罗?他那股迷人的气质与浪漫的情调影响了她对爱情 和人生的态度。“你知道,我们这种女人要的就是这要命的浪漫与情调。爱情是什 么?说白了是一种感觉,一种让你心醉心碎的感觉。我后来再也没有过这种感觉。”
小米曾隐约听说过关于月亮与一个美国男人的传说,当时有些诧异。现在听 月亮一说,心里释然。在深圳那块对女人们充满了各种诱惑的地方,月亮却保持 着对爱情的认真态度,真不简单。只是她不明白,月亮既然那么爱保罗,又怎么 能下定决心离开他呢?
“离开工厂后,我再去做导游,挣了一些钱。我告诉你,做导游是很挣钱的, 尤其是我们这对外的导游。现在,我自己开了一家旅行社,叫‘红月亮 ’,我想慢 慢扩大,将它做成一类旅行社的档次。在这件事上,我很感谢保罗,他在融资和 管理问题上帮了我不少忙。”
小米听天书一般。那时她既不了解导游翻译之类职业的行情,也不懂什么称 作一类旅行社,她只是由衷地佩服月亮。“你是闯出来了。”她感叹道。
“确切地说,我不算是闯。”月亮抓住小米的手握着。这是没有半点矫情的大 实话。当她听到一些女人从妓女爬到老板的地位的故事,就觉得自己是非常幸运 的了。她没有吃到什么大苦,感情上,说到底也谈不上是受到伤害。她与保罗之 间,既未有过欺骗,也不存在谁抛弃谁的问题。再说,近段他们又开始约会了。 月亮终于坦白了与保罗之间的事:“没办法,我与他之间,是剪不断了。与他在一 起,尤其是性爱方面,那是一种享受。”月亮的脸微微泛红,她沉浸在爱情之中。
小米的脸更是红得发烫。她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你现在的个人问题怎么样了? ”月亮朝小米这边侧过身来。
小米叹了口气,摇摇头:“虽然家里面很操心,可我根本没考虑过。”她告诉 月亮, 自己有过一个谈得来的人,那是一个刚刚红起来的青年作家,他来县里讲 课,小米去向他约稿,认识了,有了书信往来。很纯粹的工作关系,竟被他老婆 闹得整个文坛尽知,而且越描越黑。这件事让夏小米感到害怕,更不敢轻易谈婚 论嫁。小米的话很平淡,仿佛在谈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激情 ”这个词,似乎还 很陌生。
“你与他有过实质性的接触吗? ”月亮直言不讳地问。
“…… ”小米没有弄明白她问什么。
“我是指做爱。”
小米羞得连耳根都红了。两个旧时同床共枕的密友,如今一个是谈性变色, 木讷封闭;一个是言辞无羁,现代开放。小米使劲摇头,有些不高兴。
沉默了一阵,月亮转了话题:“小米,你现在一个月满打满算能拿多少钱? ”
“你问这个干什么? ”小米不解。她在心中估算了一会儿,答道,“充其量一 百元吧。”
“像你这样,在深圳起码可以拿到二十倍的工资,不用说其他收入了。”月亮
轻描淡写地伸出两个指头晃了晃。
小米不作声。她早就听说过深圳的高工资是如何诱人、惊人。 “怎么样?想不想去深圳? ”
小米的心怦怦地跳起来:“我能去做什么? ”
“做记者、杂志编辑、公司职员,什么都行。只要你有闯劲,敢于吃苦, 就成。”
月亮的话这时已带上了煽动性。她只有这么一个知心女友在这个小县城里了, 她觉得小米待在这儿,按部就班地上班,然后是相对象、谈恋爱、结婚、生子, 从其种意义上来说,永无出头之日了,而这个小米的才能当是在自己之上的。读 书的时候,小米是宣传委员, 自己入团还是小米做的介绍人呢。
小米心动了。她朦朦胧胧地向往,向往什么呢,她说不清楚,如月亮一样自 由的职业,高薪待遇,还是浪漫的情怀,成功的喜悦?是,又远不止这些。
灯光下,小米专注地望着月亮。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中邪啦? ”月亮推了小米一把。 小米回过神来。
“月亮,你好像变了许多。”
“当然。不过,我倒想知道在你眼里,我变在哪里。你说说看。”月亮兴奋地 把身子往上一些,靠在床头。
“你比以前漂亮了。”
“唔,我以前是丑八怪吗? ”
“当然不是。可我觉得你变的是一种气质,你现在显得非常大气、沉着而且 明快……我也说不好,应该说你具有一种大家的素质了。”小米非常认真地说。
“哇,你这么高看我呀。”月亮乐道,“要说真有,那可能是环境熏陶出来的。 一个人眼界开阔了,阅历增加了,人的精神自然就丰厚起来,这些不能不影响一 个人的修养与气质。你说对不对? ”
“唉,这样说,我真是老土了。”
“所以呀,是凤凰就要飞出山去,要不真会变成山鸡哦。你想想,再过一两 年、两三年,你找对象、恋爱、结婚、生孩子,你就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家庭主 妇了。这当然也是一种人生,可我以为这样的生活对于你的才华,是一种浪费。” 月亮爱抚地捏了一下小米的下巴,“我想,如果你真这样生活一辈子,你不会甘心 的,对不对? ”
小米点点头。
“我还有什么变化? ”月亮继续问道。
“嗯,你没以前那么娇气了。”
“娇气? ”月亮哈哈大笑。在那种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的竞争机制下,她 怎么敢娇气?她的亲叔父对她都那样严厉,别人就更不用说了,“深圳又不是没有 人才,你娇生惯养,那位置早就被抢走了。我倒喜欢那种快节奏的生活方式,它 能锻炼人,也很刺激。说实在的,在深圳最深切的一点感受就是,它让你懂得什 么是自我价值。”
“你说话的速度比以前稍快了一些,而且总给人一种非常自信与洒脱的感 觉。”
“不愧为我的知心铁友啊!你看你,有一颗多么敏感的心!”月亮激动地嚷道。 她从来没去注意自己的变化有多大。
就这样,这一晚,她们聊了一个通宵。月亮回深圳的那天,执意让小米送 她去省城的火车站。她想在省城待上一天,到处转转,看看几个大学毕业后分 在省城工作的中学同学。其实,她是想让小米感受一下外面正在涌起的到南方 去的热潮。
火车站人山人海。许多小贩在叫卖《海南开发报》。才建省不久的海南,正是 人人关注的焦点。以往,小米最多也就是从几家报纸上看一些官方消息,从几个 关心时事的同事或邻居嘴里得知点并不权威的话题,一些从海南当兵回来的人, 描述的都是海南的落后状况。小米买了一份《海南开发报》,从头到尾看了个遍, 感觉到海南正进入一个热潮。开发报上,字里行间全是这热的信息:土地热、人 才热、经济热……这些预示着海南这块落后之地,真的已成了要出嫁的姑娘—— 打扮她的时候到了。
在省城,月亮与小米仔仔细细地分析研究着当前南方的形势。深圳已初具规 模,一切已步入正轨,条件好多了。能去深圳当然好,但海南是块热土,需要的 人才多,去的人才也多,竞争会很激烈,这样更能体现自己的能力。要站稳脚跟, 关键在于勇气和自己的实力。可能在海南,人的实力能更快更好地发挥出来。小 米内心的骚动,对南方的向往,在月亮一次次现身说法与鼓动下,逐渐成为明晰 的理想:她要去南方,去寻梦,去创业,去实现自我人生的价值。
小米站在窗前,望着火车站如海水般涌动的人流——据说那里面有百分之八 十的人是去南方的——她沉默不语。
不久后一个晨光熹微的早晨,怀着一颗充满渴望与冲动的心,夏小米踏上了 去海南的道路。
但她没能估计到——这恐怕也是月亮没能估计到的,海南,没有给她预想中 的机会。